牟传珩:“拉开记忆的纱窗”
——向每个失眠的夜晚宣战

2001年8月13日,我因撰写了8篇批判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及传统社会主义错误实践的理论文章,在21世纪初叶太阳斜视的一个下午,被青岛公安当局悲剧性地押上了囚车。在极其恶列的监狱环境下,我患上了极其严重的失眠症。

首次开过庭之后,我被破例提到三楼单间关押。我从三楼向外望去,视野也开阔了许多,可以看到大墙之外的马路与高楼;可以看遍整个青岛看守二所的全貌:小卖部、会见室、押送犯人进出的车辆,每两小时一班的武警换岗。我还能从背面监室的窗里,居高临下望到青岛市第一看守所的全貌。我曾与燕鹏并肩站在被告席上的法庭,居然就在我背面那监室的窗下。整个三层楼廊两排房间,都可以自由进出。

我常常走到那些背面无人监室里,看青岛看守一所花园般的大院,欣赏那花坛、池溏、假山、翠竹和一片片的草地。灰喜鹊在这里群起群落,天天都能看到它们在看守一所与二所间隔的墙头上跳来跳去,时而落在大兵高高的岗楼上,时而飞向树丛间嘎嘎地鸣叫。我有时望着它们很达观,很自信,相信总有一天会像它们一样,飞过高高的大墙。翅膀的归宿,只能是蓝色的天空;但有时又很伤感,感叹人生之多乖,此时此境还不如一只飞翔的鸟儿。在这个苦难的民族中,政党的观念,剪掉了所有向往自由人的翅膀,我只能仰面天空,慨然长叹。然而,我踱来踱去的脚步,便会使得我周身发烧,情绪兴奋。我想:人类从自然界向社会化演进,是由于人具有独立意识的自然天性,正如自然不能不自然,鸟儿不能不飞翔一样,自由的人也不能不自由,社会不能不开放,国家不能不捍卫人性,政府不能不容纳持不同政见者。总有那么一天,这片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所有的持不同政见者都会飞过高墙,翱翔在蓝色的天空上。

从那天开始,我向每个失眠的夜晚宣战,睡不着我尽兴地思考,我写作,我把无穷的想象,撒满天空,星星般地彻夜闪亮。我倒要测试测试,大脑这停不下的精神风轮,究竟能持继多久?也就是在那样的夜晚里,我写下《我在夜里读着自然》的诗。

天空是睡熟了的悬念
星光如蓝宝石般的亮闪
月亮在黑色中的幽默
幽默着鬼秘的夜晚
布谷鸟苍鸣在天边
视觉是一次稍息着的昏暗
夜的隧道太深 太远
深远的令人毛骨悚然

夜是演奏自我的瞬间
生命不过豆光灯盏
黑暗构显了人的渺小
我是山谷中失眠着的叶片

生命是自然寄发的信函
无论飘落天涯海角
回收它的信箱
却还是自然

爬满草灌的荒野
流星划下山渊
再好听的故事
也不过一捧坟弦

一切悲怆的情节
和灰色调的画面
在夜的构思中
都浓缩成沧凉的语言

所有的呐喊
都是预设的导演
唯有夜的自然
才能解读生命的内含

万物明明灭灭
生灵星星点点
存在是夜的剧本
自我是自然的诗篇

自然在夜里读着我
我在夜里读着自然
面对着无边的黑暗
我彻夜无眠

无眠的自我
是耗着心血的灯盏
强风撼摇不灭
光亮几何由天

灯火映亮的背景
都是视线上的灿烂
意识是一种张扬的自我
追寻是射穿夜幕的飞箭

宇宙在静夜中进化
自然在黑暗里舒展
自我意志的坚守
是一个刚劲的逗点

最终夜成为了我的俘虏。由于体力和精神过于疲劳,我隔三差五地就能睡上一觉。这时的我才幡然省悟:人生面对无可逆转的灾难时,只有挺着。挺着就是战斗。再漫长的折磨,都要忍耐。只要你咬紧牙关往前走,再大的苦难都会如同貌似钢玻璃的冰层,在你坚定踏去的身后,一片片地粉碎。当我们再回过头时,你已然是个真正的胜利者了。难狱之下,我用耗尽心血的代价,诠解了生命的意义。这意义便是命运之磨,碾出的飘着香味的豆浆。

说来也怪,经我这一折腾,虽然腿脚都站肿了,但不仅间或有睡眠,且食欲也有所增加,身体和气色也开始渐渐恢复。于是,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年多来,我长期受失眠、烟熏困扰,伤害最重的是记忆力,思维的能力也大不如前了。于是我开始动念写《回忆录》,借以锻炼我的记忆与思考能力,利用铁窗之下这独特角度,回顾我的一生,倾诉中国持不同政见者的血泪生活,并由此折射整个中华民族的政治命运。监室里没有可供写作的桌椅,我只好爬着写,仰着写,生活一下子充实了许多。

真正的写作,是浸透灵魂里的咀嚼。我坚信,没有走进生命低谷里自己对自己呐喊过的人,一定会轻信“为什么活着”这种狗屁不是的问题。你能为了“什么”而活着,或为谁服务而活着吗?其实活着就是一种这样或那样的自然而已,本是不由己而活着的。谁为目的而活着,谁就在否定活着的自己。其实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与挫折之后,我幡然自省,能够支持我抗过一次次灾难的打击,更重要的并不是信仰或观念,而是苍天赋予我顽强生存下去的欲望与力量。在文化意义上理解,尊崇自然的人,就会拥有了一种生活着的人格与骨气,这实际上就是不甘于为媚俗而活着的本性便然。信不信来自于人们的意志;知不知来自于人们的认识;真不真来自于人的本性。而真实地活着,才是我追求的一条通往崇高生活境界的自由之路。

至此,我终于在深入灵魂写作与呐喊的同时,自己读懂了自己:原本 我的自由之路,不是从观念中诞生的,而是从骨子里走出来的。这道路曾令我亢奋,令我痛苦,令我痴迷。我在写着这路,在这路上写着──足印两行,都是刀雕的石刻。我常常写着写着,又抬头凝视着被铁窗裁成条块的蓝天,诠释着自己存在的本意。我常常猛然扔下笔来,奔向长廊头上的西窗,眺望硕大的夕阳由金黄变成玫瑰色,那么肃穆,那么悲壮地在天际上渐渐隐遁,耳边就响起当年知青生活时,我孤独独地一个人坐在傲莱峰下的大岩石上,望着夕阳陷落在大河里时,用口琴吹奏的俄罗斯民歌《小路》:“一条小路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有时,我眼前梦一般地预奏着未来曲;有时手掌又活生生地触摸着冰冷的铁窗口;有时我多么渴望与朋友们对斟“葡萄美酒夜光杯”;有时多少次思妻念子都化成了梦幻里的丁香;有时我竟弄不清是哪里产生出的思念,是大脑吗?那为什么心还在颤痛?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我一头扎进了时空回转的遂道,在丁香树招呼的回忆中,品读我知青时曾创作的那首《丁香》诗:

拉开记忆的纱窗
岁月里摇曳着丁香
绽放的星点米小
苦香的却那张扬
凝在枝头的微笑
簇成白云飘流的故乡
口琴奏响的童年
鲜活了梦幻中的丁香

《议报》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www.chinaeweekly.com)


【转载请加上出处和链接:https://yibaochina.com/?p=234652
【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