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茶话》系列之二十三
说明:退休之后住进老年公寓,交了两位大陆来的新朋友。张文友来自广州,原为高级工程师;李孟先来自上海,退休公务员,都是来美投靠子女的新移民。因属同代人,我们有许多共同经历跟共同语言。虽然有时观点有异,但心胸豁达,不伤和气。从春节开始,我们约好每周去当地粤菜馆茶叙一次,就国是说三道四。记得文革之初,邓拓先生因撰写《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杂文系列丢命。到文革中,台湾对大陆开播《自由中国之声》,其中就有一个“三家村夜话”节目,模拟江青、王洪文、田家英等人对谈高层动态,尽管田早已自杀身亡。如今我们三个退休老人,也组成“三家村”,对谈中国动态,不是夜话,而是茶话。现把记录编成《三家村茶话》系列,不定期刊发,以抛砖引玉, 激发更多讨论。
—- 作者 谨识
强迫生育任务紧 村长喊话笑死人
程惕洁
程:张、李二兄,原来计划讨论“老兵维权”,没想到国内朋友发来一个搞笑视频,让我改变了计划,决定先发给你们看看。我跟老伴儿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生活过,对内蒙方言很感亲切。不知道你们感觉如何?
张:不瞒你说,程兄。我这个湖南人对内蒙方言听不大懂,所以没你那样觉得好笑。大概知道老村长是在动员村民多生孩子,完成二胎指标。不知李兄怎么看?
李:我跟老伴儿也听不太懂,但我女儿女婿当过内蒙知青,很熟悉那里方言,他们大笑不止,还给我们翻译了大概内容。我看最好有个文字稿,能让大家看看,也便于讨论。
村长喉咙喊到哑,要求村民多生娃
程:我也考虑到这个方言障碍,所以逐段听写并打印出来。喏,每人一份。先欣赏一下,然后漫谈。
(大喇叭广播)喂——!喂——!喂——!
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
现在虽然有点晚了,老村长今晚有点犯愁的事,要和大家说一下。已经睡觉的都醒醒,把眼睛睁开。还在吃饭的,把饭碗都放一放,打牌的都停下来。
今天下午我去乡里开了个会,刚刚回到家,回到村委会。
今天开会的时候啊,咱们村叫领导点名日觉死啦(注:日觉也叫操觉,内蒙骂人土语,意为臭骂)。因为甚日觉我的啦?就是因为我们这个村生二胎的任务没有完成,大零蛋,在全乡排最后一名,还让我在会上公开表态。我这个老脸呀,可让你们给丢尽了。
2016年全年,我们村竟然连一个生二胎的也没有。不但没有生二胎的,连一个一胎的也没有生下。全村就一个怀孕的,现在肚子还不怎么能看出来。你们大家说说,这事咋弄咧?
对于生二胎这个问题,不但广大村民的认识不足,就是我们村的一些党员干部,态度也极其不端正。今天开会的时候呀,领导就一再地强调,2017年让全村妇女怀孕,是我们全体村民义不容辞的任务。这个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生养二胎是社会共识。我们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不错,现在我们农村都有养老保险。但是,那得等你老了才能用。60岁以后,每个月才能拿个百八十块钱啊,够做甚用?出了油钱没火钱。人家专家说了,“养老不能靠政府,多生孩子才靠谱!”咱们乡长也说了“政府不养老,还是二胎好!”
这个王会计呀,你现在就给我死到大队来!你家儿子结婚都两年啦。去年政策一出来,你就和我谈过啦。你不是说保证你家儿媳妇今年一定要生啊?你家生的小孩呢?到现在你家儿媳妇肚子还没鼓。我告诉你,你家儿媳妇如果还不怀孕,我就找你这个老公公。你家儿媳不生,你这个做老公公的也有责任!另外,你自己去年咋说的唻?不是说考虑生二胎的吗?说你女人跟儿媳妇一起生的吗?你现在又跟我说力不从心啦。你还没五十呢,就力不从心啦?多买点牛肉,好好补一补。这个,我能理解!
有些人说啦,这个生好生,就是生下来养不起,负担太重,没那余钱。但是,现在再怎么困难,还能不比二三十年前好啊?二三十年前呀,有些人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东躲西藏,他宁愿墙倒屋塌都要生。你们说,现在有什么理由不生?人家专家说了“农村要想富,就要多生孩子多种树!”咱们乡长也说了,“2017年咱们经济要搞上去,二胎也要生下来!”
有些人呀,三个客观,两个原因。还跟我说什么呢?二三十年前他硬的时候,计划生育比他还硬。现在他软啦,那政策比他还软。什么硬的软的?我跟你说,你不要跟我瞎胡扯!反正你就是不想生。还有些小青年啊,我说你结过婚了,就是不赶紧造人,整天想甚哩?这个说过几年再生,那个说生一个就算啦。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糊弄我!我看你们就是自私!怕苦,图享福。
要个个都不生,等老了咋办?指望哪个养你老?还能我们全村都搬到养老院去住啊?那养老院能住得下吗?我跟你们说,门儿都没有!我跟街上的药店说了,今后凡是我们庄上的,去买避孕套一律不卖!年轻人都给我早点睡;五十岁以下的,赶紧给我锻炼身体;四十岁以下的,赶紧给我戒烟戒酒;三十岁二十岁的,晚上不许超过八点钟,都要给我睡觉;全村六十岁以下的妇女,都去卫生院给我把环儿拿下去!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你不要等到政府给你们五雷轰(注:来硬手段)!哪个要是敢不生啊,路数和以前一样:“搬你家的粮食,牵你家的猪,砍你家的大树,刨你家的屋”。明天上午,全体党员干部,都给我到大队来写保证书,签军令状!(最后大喊):“二胎要奖,一胎要罚,丁克不育都该抓!一定要把咱们村的人口搞上去”。你要是“该生不生,赶出农村;该养不养,不许入党;该怀不怀,不许发财!”
哎呀!吼得我嗓子也哑啦,就这样吧。我是传不成话啦,你们把我这个视频传到朋友圈,叫其他村民也看看 (广播停止)。
改革开放几十春,基层干部没长进
张:哎呀,笑死我啦!先喝口茶喘喘气。我说程兄,这个段子的确搞笑,最精彩的就是那“软硬哲学”和“力不从心”,十分传神。可它是“自媒体”上流传的东西呀,你何必当真?
程:我开始也认为仅是笑料,可我老伴儿在内蒙一个公社卫生院当过医生,我发微信向那边的朋友求证。他们说,现在计生委(改名卫计委)摇身一变,成了“促生委”,政策180度转弯。有些地方规定二胎硬指标,必须完成。虽然没老村长广播那么搞笑,但基本情况属实。于是,我觉得这件事并不单纯,值得讨论。李兄意见如何?
李:我也觉得老村长的话也不是笑笑那么简单。几分钟的广播,相当于农村社会一个缩影,反映不少问题。比方说,咱们文革前后都下过乡,对农村社队干部的作风和水平深有体会。听了这段广播,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从六七十年代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怎么乡村干部(特别是乡镇和村委)的水平没有一点长进?还是过去那副土匪样!村长的广播讲话也好,乡长开会发言也好,根本没拿村民的人格和自主权当回事。过去强迫你节育绝育,没拿你当人;现在又强迫你早生多生,还是不把你当人。在他们眼里,老百姓不过就是执行国家政策的工具!
张:是啊,要不是程兄去农村核实,我还真以为是好事者搞的一段小品!看村长对村民气势汹汹的样子,跟当年大队支书记欺压社员没什么两样。但奇怪的是,集体化年代大队掌握社员的生杀大权,因为工分和口粮抓在他手上。可现在承包制分田到户,村长已经管不了农户的经济命脉,可为何还那么神气活现,跟大家长似的?大队早不存在了,把村委会继续叫大队。干部素质的停滞甚至倒退,原因何在?
程:我看呀,弊病出在农村改革的不彻底上。首先,土地并没非私有,理论上的所有权还在村级,也就是过去的大队。村委不但掌握部分公田(机动田),还有分配宅基地的权力。而且,已经分配的责任田也不时变更。如果哪个村民敢顶撞,村长就给穿小鞋。所以,农民的半奴隶地位,并没有根本改变。第二,多数村委都是乡镇党委的傀儡,像广东乌坎村那样,敢跟上级叫板的情况非常少,可说绝无仅有。许多损害村民利益的事,比方掠夺乡村土地,都是上级政府跟村级干部合谋。因此,村民为土地问题上访维权,往往都把村委会跟地方政府一起告。第三,近一二十年,乡村政权的黑社会化倾向严重,不少暴力拆迁,是地方政府收买黑道打手。村民知道,警匪一家,没地方说理,所以也不敢轻易冒犯村乡干部,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以上三条,或许是乡村基层政权几十年没长进的基本原因。
“计生委”变“促生委” 背后原因不单纯
张:老村长的喊话,多少透露出乡村社会面临的两个实际难题:一个是育儿成本上升;一个是养老形势严重。村长提到极端计划生育政策年代,人们穷得没裤子穿,也要拼命生,原因有许多,但大锅饭和粮食定量供应难辞其咎。孩子和大人的定量差不多,孩子多粮食够吃,成人多粮食就不够。再说,贫穷年代的医疗和教育条件差,要求不高,儿童抚养成本较低,俗话说“两个羊是放,三个羊也是放”,“锅里多添瓢水就够了”。现在的父母亲,观念变化很大,不得不在孩子的健康和教育上花大钱。而医疗和教育,确实也比过去昂贵许多,所以才说“生得起养不起”。养老形势也很严峻。大陆官媒吹嘘农村养老保险有多好,可是老村长说,六十岁以后每月也就百八十块钱。现在物价这么高,每月一两百元够干什么?也就饿不死而已,能谈什么生活质量?
李:我认为,大陆的生育政策,由原来极端的“一胎化”转变成如今的“开放二胎”,表面上是缓和放松。但听老村长的口气,还有老程跟国内朋友核实,看来局面远比“开放二胎”更加严峻,起码有“强制二胎”嫌疑。我估计背后原因更加复杂,有政治、经济和社会多种因素。比如说,人口老化速度加快,所谓“未富先老”;劳动力由过剩变短缺,招工、征兵难度增加;人口抚养比下降,国家难以承受养老负担的迅速提升,等等。最近开两会,卫计委副主任宣称,中国一百年也不缺人口和劳力,老化状况也没有美日等国那么严重。但他没说,人家虽然老化,但养老体系相对完善,而中国的养老体系呢?特别是农村,老无所养的问题,远比人家严重得多。再说了,现在青年人孝顺父母的观念已经相当淡泊,虐待老人现象屡见不鲜。名为社会主义国家,但对儿童和老人推卸责任,还有脸强迫村民多生!当然,官方不会向农民透露这些信息,只强调“国家不养老,还是二胎好”,以此警告村民,希望他们多生育。如此以来,庞大的“计生委”,摇身一变成为“促生委”,不但可以继续运转,甚至可以寻租生财,捞取油水。
程:是的。我六七十年代在农村工作的时候,见识过计生委如何对“超生家庭”施展暴虐手段,没收财产像土匪抢劫,抓捕孕妇像日本兵搜索“花姑娘”,拉到医院流产绝育象“劁猪”,标语口号是“小的刮下来,大的引下来,千万不能生下来!”县医院有位妇科医生说,她每天做人流手术少则几十,多则近百,手发抖,眼含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因为有的较大胎儿生命力强,能在垃圾桶里挣扎很久才断气,跟杀人差无异。因刮宫引产导致母子同时死亡的悲剧,数不胜数。只不过在县政府强大压力下,受害农民根本没有控告的勇气和渠道。
张:野蛮和强迫,是中国乡村治理的一大传统。你看,老村长喊话中已经提到,如果你们不听劝告,拒绝生二胎,政府还会有惩罚手段伺候,还是按计划生育年代的老章程办,“搬你家的粮食,牵你家的猪,砍你家的大树,刨你家的屋”。在乡村干部头脑里,向来缺乏“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普世价值观。这是共产党一贯的做法,也是专制王朝流传下来的历史遗产。
没有法制尊严,何来市场经济?
李:张兄说的历史传统,我只同意一半。是的,专制帝王都信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人犯罪,满门抄斩,万贯家财,悉数充公,这是王朝时代对大逆不道者的惩罚极致。可另一方面,朝廷也有维护社会伦理的道德规范,没听说过哪朝哪代,对家庭生育采取过强制措施。也许个别朝代,在钱粮税收上,对多生孩子(特别是男丁)有某种奖励,但不会下作到去过问人家是否怀孕?何时怀孕?儿媳不生,还要让公公负责,等等。更奇特的是最后那几句口号“该生不生,赶出农村;该养不养,不许入党;该怀不怀,不许发财!”除了不许入党,那是你们帮派家规,外人无权干涉之外,“赶出农村,不许发财”,这是哪儿跟哪呀?居住自由是基本人权;发不发财,由市场决定,凭什么要跟怀孕联系到一起?如果这么胡搞下去,中国何年何月才能走上法制化的市场经济之途?
程:我说李兄,这叫土政策的威力。中央未必有如此刻薄的明确指示,更不可能在政策法令中出现如此荒唐的文字。你要问新闻发言人,他(她)肯定会矢口否认,就像强制人流导致母子死亡一样,官方一定会说“恶意攻击,毫无根据”,“如有个别违法乱纪,计生干部要受法律制裁”等等。可是,致人死命的案例很多,可从未听说任何官员被追责判刑。道理很简单,地方官都有“宁左勿右”传统,即便走火入魔,也有上面领导护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右倾受处分很正常,左倾受处分例子少见。今后如果强制推行二胎,难保不会走向极端,说不定强制实施“人工授精”,或者“收费代孕”的事情也能干出来。
张:除了程兄提到的“宁左勿右”之外,我想也有寻租谋利的因素在内。为什么计生官员对“罚款、抢粮、刨树”积极性那么高?因为他们可以从中提成。原本一个清水衙门,居然变得油水很大。听说前几年,有些计生干部,为完成罚款指标,私下里动员有钱人超生。如今政策改变,鼓励多生,他们不但会把不愿生的人作为罚款对象,也有可能殃及那些不能生的人,给你强戴一顶“抵制生育”高帽,让你受罚出血。
李:所以说呀,社会和谐、市场经济、跟法制健全密切相关,缺一不可。今后这鼓励生育的新政策走向何方?能走多远?我们拭目以待吧。好了,下次又该我做东了。如果没有突发新闻,我看咱们还是讨论 “老兵维权”吧。这个事很重要,海外媒体涉及不多。咱们应该深谈一下。下周见!
张、程:好,再见。
(2017年3月4日星期六茶叙,3月13日星期一 完稿)
編者按:本刊所發表文章均不代表本刊觀點;本刊鼓勵各種正反意見熱烈爭鳴。
《公民议报》首发,转载请注明:文章来自公民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