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en Chen
译者: 苏利文yibaochina.com
郭浩忠摄,庾妈 2022yibaochina.com
这位母亲的寻子之路始于 2000年8月24日。她叫庾黎慧玲,是一名家庭主妇,与公务员丈夫和患有自闭症的儿子住在一个公共屋邨。在他们小小公寓墙外,一场台风侵袭了香港,后来减弱成暴风雨。令人不安的天气让她的儿子心烦意乱,于是她丈夫建议转移一下注意力:去外面吃午饭。从一家点心店出来后,三人挤在一起穿过油麻地地铁站,就在这时,儿子松开了她的手,冲进人群,不见了。yibaochina.com
庾妈吓坏了。她的儿子叫庾文翰,十五岁,瘦长身躯,智力只有两岁多。不太会说话。他怎么能独自应付如此拥挤的地铁站呢?她向警方报了案,警方网站上至今仍保留着她儿子的失踪照片:一个瘦弱的男孩,双眼微微分开,嘴角下垂。文翰开始了一段神秘的旅程,我们可以从香港入境事务处在他失踪后发布的一份报告中还原这段旅程。在莫名其妙向北走了12英里后,他在下午1点47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中国边境,尽管他没有过境所需的许可证。在深圳罗湖边境检查站,中国移民官员发现这个男孩会说广东话,不会说普通话,于是将他送回了香港。yibaochina.com
观音雕像,中国神话中的慈悲女神,庾妈客厅橱柜上方,2022年 郭浩忠摄yibaochina.com
庾妈客厅里的五只公鸡,2022年 郭浩忠摄yibaochina.com
那里的移民官员注意到男孩衣衫不整。他穿着中国品牌的鞋子。当他们向他问及香港最著名的艺人之一刘德华时,他没有回应。惊慌失措的男孩挥舞着手臂,向警察吐口水,警察将他铐在椅子上。在他们看来,他显然是一名“非法”移民。官员们推断,他的贫穷表明他来自中国,而不是香港人,因此他们把他拖回了深圳。这致命的最后一击让庾妈与儿子从此失散。yibaochina.com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庾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了香港报纸和电视新闻。大批香港警察涌入深圳。搜索队在深圳和广东四处搜寻。文翰还活着吗?歹徒抓到他了吗?他是否成为中国又一个无家可归的移民?这个男孩代表了香港——一个在三年前被收归了的他乡(前英国殖民地)在祖国苦苦挣扎的幽灵。yibaochina.com
郭浩忠在香港读中学时就听说了庾妈和她儿子的故事。他母亲曾告诉他,在边境要小心。现在,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消失在了中国。如今,生活在香港和台湾之间的郭浩忠是一名摄影记者;他为《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拍摄的图片描绘了充满争议的新华语世纪:一名香港抗议者向防暴警察举起燃烧的棍棒;广州的钢铁工人在抗议;一名男子用中国国旗在占领的台湾寺庙外固定旗杆。在台湾的国家档案馆里,郭发现了那些在白色恐怖(始于1947年的专制压迫浪潮)期间被抓获、后来被处决的人写的家书。这些信件从未被送达,直到郭浩忠介入才完成了部分书信往来。在他的项目“最后的家书”(2017年至今)中,他找到这些信件作者的家人,为那些同意阅读的人拍照。郭告诉我,最吸引人的部分是看着这些受害者的子女在蒋介石的雕像前磕头,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蒋介石是他们家庭悲剧的始作俑者。他还记录了这些雕像被拆除的过程,理解这些雕像是如何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对象和表现形式。在将这一档案审视为另一个中国之后,郭浩忠想知道如何调查香港的故事,这一项目与其说是以视觉性为导向,不如说是以物品中意识形态叙事的失败和持续为核心。yibaochina.com
他回忆起那个在他成长过程中听说过的迷路男孩,故事暗示了一种在不触发中国审查制度的情况下质问香港恼人地位的隐晦方式。2022年6月,郭给庾妈打了通电话,他在庾妈几十年前发布的众多寻子分类广告中找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当他介绍自己是研究文翰的人时,庾妈告诉他要多看互联网和报纸。他告诉她:“我已经阅读了所有的报纸和互联网。你是唯一的消息来源。”他约庾妈在一家餐馆见面,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被他形容为深受悲哀、被爱和自律驱使的女人。第三次见面时,庾妈邀请他去她的公寓。yibaochina.com
郭浩忠的住处离她家只有两站远,在九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周都去拜访她,每次都带着相机,让她适应也许有一天会被拍照的想法。然而,他们关注的照片不是他的,而是她的。庾妈儿子的失踪给她带来的一个惊人的后果是,她如何在寻子过程中运用了许多艺术实践的技巧,比如物品制作、摄影和表演。郭浩忠一直在进行的项目是整理和展示她与儿子失踪有关的档案,以及他最初的作品《闭上眼这么多年》(2022-23年)结合了她的图像和记录元素,以及他自己在与她的故事有关的地点绘制的地图和拍摄的照片。yibaochina.com
宇宙中很少有力量能像母亲的悲伤那样强大。在闻讯赶来的人们的捐助支持下,庾妈开始制作寻人启事,询问是否有人见过文翰。这类媒体项目包括报纸分类广告、在电视和香港火车上播放的文字广告,以及引人注目的印有文翰肖像的扑克牌。这种公众记忆与一副简单扑克牌的碰撞,让郭浩忠想起了美国军方是如何通过将萨达姆·侯赛因的脸印在扑克牌上,训练入侵伊拉克的士兵识别萨达姆·侯赛因和他的领导层。庾妈还在深圳和中国南部其他地方张贴寻人传单。其中一些传单类似于杂志封面或印刷艺术。单色的谜题,展示了她失踪儿子的照片、经过修饰的长发形象,中文“失踪者”三个字。yibaochina.com
2000-2003年,庾妈制作的扑克牌和透明钱包,上面印有文翰的肖像yibaochina.com
庾妈在中国南方城市拍摄的宝丽来照片,大约2000-2005年yibaochina.com
在这些访问中,她在遇到的流浪汉和残疾人中寻找文翰。正如郭向我解释的那样,她会看到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走近他,像早期的基督教圣徒一样,为他拂去脸上的头发。在确认他不是“翰儿”后,她会为他拍摄肖像照。拍下的宝丽来照片上有她手写的男子姓名、地点和日期。你的目光落在男人的肩膀上,他们因饥饿而缩成一团。他们的脖子看起来太细了,他们的头发通常是枯黄、乱蓬蓬地笼罩着身体,因为饮食匮乏而变得瘦小。另一个男人面带微笑,看上去相对精神。他的衬衫和裤子上都有污渍。他的脚趾从右靴中裸露出来。yibaochina.com
“她通过拍摄文翰以外的人,某种排除法间接地证明了文翰的存在,”郭写道。然而,这些肖像并不能证明文翰还活着。它们将他的身份转移到一个替代对象上,另一个暂时包含着文翰可能性的人。每幅肖像照描绘的都是一个不在场的人,是一种替代性的消亡象征。她的肖像照与其他肖像照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因为她与被拍摄者的关系几乎是随机的。与雅各布·瑞斯(Jacob Riis)这样的社会改革家不同,庾妈并没有投入精力去改善他们的困境。他们的身份在她的项目中几乎是偶然的,但她还是强迫性地记录了他们。她的未经研究的重复、强迫症似的持续性和无尽的男性受试者主题都让人想起为特定人群建立索引的努力,但她的肖像照不是嫌疑犯照片、身份证明或监视形式。她并不寻求对这些郭所谓的“长毛”行使权力。她镜头下的人物直视观众的眼睛,没有任何羞耻感,但也缺乏多萝西娅·兰格(Dorothea Lange)的《移民母亲》(1936年)等作品中弥漫的那种颠倒的壮观。她的宝丽来照片有时会呈现出游荡在不夜城的年轻人,这种类型与西方最接近的可能是波希米亚夜生活照片,尽管这里的男子似乎陷入了更加贫困的境地。yibaochina.com
这个男孩代表着香港——一个在祖国他乡苦苦挣扎的孤魂。
在有条不紊地“清理”了一个区域后,庾妈开始了下一个区域的工作。她和丈夫从深圳开始,然后逐渐独自前往福建、江西、广西和湖南等内陆省份。在一张宝丽来照片上,毛的著名口号“为人民服务”漆在一座公共建筑上。这句话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讽刺,但郭浩忠认为庾妈“对政治不感兴趣”。她对穷人的描绘只是她寻子的副产品,但它们却暗示了中国经济悖论的底层。没有哪个国家能象中国这样让如此多的人摆脱贫困,然而中国制造业的繁荣依赖于农民工进入城市工厂,放弃社会福利的“铁饭碗”,从事不稳定的合同工生活。为了让中国在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深圳等地的国有企业进行了大规模裁员,导致数千万人失去工作。留下的是迷失的一代人——在庾妈意外的视觉民族志中,描绘了中国流浪汉无产阶级。虽然她对全球化那样的理想主义不感兴趣,但她在两个中国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一个是衰落的前英国金融中心,一个是吸收了前者的崛起的超级大国——并在两个中国的下层阶级之间建立了一个交汇点。yibaochina.com
陌生人发给庾妈的照相馆照片,声称拍摄的年轻男子是大约2000-2010年的文翰(Man-hon)yibaochina.com
这条边界的两侧,都有骗子、皮条客和老千。算命先生声称他们可以透露她儿子的下落,但需要付出一定代价。随着庾妈张贴更多的传单,她开始收到中国大陆人的来信,声称找到了她的儿子。正如其中一人写道:“眼见为实”,通信者经常会寄来一张照片——他们声称是文翰的照相馆肖像照。没有一个像他。这些人拥有太多的现实故事,而他们的身份背景却知之甚少。在其中一幅肖像照中,一个男人穿着迷彩夹克,头发蓬乱,脚上脏兮兮,坐在一个明亮的仿真环境中:他身旁摆着一盆塑料花,背景是一个巨大的卡通蜡烛。他存在于现实中,还是存在于一个充满媚俗气息的卡通世界里?他张着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yibaochina.com
在另一幅肖像照(本期杂志封面)中,一名男子身着三件套西装,黑色休闲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在一只气喘吁吁的狗的雕像旁翘着二郎腿。在他身后,矗立着一幅类似鲍勃·罗斯(Bob ross)风格的绿色欧洲小村庄。虽然这些肖像照片是她儿子存在的“证据”,但它们看起来咄咄逼人、杂乱无章,就像有人把摄影师王青松精心设计的舞台和戏剧化的背景浓缩成一张由最穷的人主演的俗气的舞会照片。文翰的脸,取自那张最初的失踪者照片,有时会被PS到某个男性形象上,创造出一个半虚构的人像,郭称其为“循环”,时光倒流。yibaochina.com
这些信是来要钱的。还有一些则提供了其他内容:关于文翰未来生活的推测传记。“我在中国东北过得很好,这两位好心人把我带到哈尔滨市一位神经病专科医生那里,他治好了我的精神病,”2005年,一位冒牌的文翰在一封信中写道。庾妈撕掉了这封信。后来,她天生的条理性占据了上风,她把信重新粘在了一起。“你永远不知道照片里的人是谁,”郭告诉我,但他有个猜测。他注意到,尽管信件来自不同的地址,但某些身影却再次出现,于是他得出结论,庾妈的笔友是人贩子。yibaochina.com
“我不会拐弯抹角。我只想帮你找到一个全新的儿子,”另一封来信开头说道。“他叫唐小龙,出生于1986年4月13日。. . . 他会让你爱他如命”。另一位通信者告诉庾妈,如果她想见见她的替代儿子,可以在2003年10月20日,在深圳龙城广场的龙雕像下见面,深圳是中国第一个为吸引外资而设立的经济特区。文翰失踪时,这座城市的GDP与香港相比相形见绌(220亿美元对1710亿美元),但随着深圳成为所谓的中国硅谷,两座城市的经济地位互换了。庾妈没去会面。郭浩忠本人最近长途跋涉去了龙城广场,他拍摄的龙雕像闪闪发光,但却显得有些阴郁,似唤醒了这座城市强烈的中产化和厉害了我的国的自我形象——这与庾妈在街头的原始视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张照片出现在郭于2023年在香港Para Site艺术中心的装置作品中,同时他还利用地理定位确定庾妈的无家可归者肖像和照相馆肖像。他绘制的地图显示,庾妈和她的通信者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工作,每个人都在拍摄不是她儿子的中国男人。yibaochina.com
郭浩忠摄,龙城广场,2023yibaochina.com
郭浩忠摄,《闭上眼这么多年》的装置视图,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香港,2023 由艺术家提供yibaochina.com
庾妈拍摄了三百多张宝丽来照片,收到了大约一百封信件,但后来她使用其他相机和手机拍摄了更多肖像照片,这些都没有包括在郭的项目中。她还说,全部材料的五分之四被一名声称要制作一部关于她的纪录片的中国商人窃取。郭将自己视为摄影实践背后的“研究者 ”或“调查者”,“主要受她的意图驱动”。他用带广东口音的英语告诉我:“她真的认为摄影是什么”。她颠覆了艺术中通常的性别划分,她捕捉了生活在街头的男人,而他则拍摄了她公寓的家庭空间,她的五只公鸡公仔凝视着窗外,它们的叫声是为了在中国葬礼上吓跑不祥的鬼魂。yibaochina.com
一天,庾妈问郭是否愿意为她拍张照片。她告诉他相机架在哪里,她坐在哪里。就在郭浩忠按下快门之际,她闭上了眼睛。当他问及原因时,庾妈回答说:“摄影就是捕捉幸福的瞬间”。她解释说,每天闭上眼睛,她都会梦见自己的儿子。拍完照片后,郭请她在背景的空白处为文翰写一句话。令他惊讶的是,她立刻写下了自己的心声,这些文字就好像早已烂熟于心。她告诉他,这是她每天望向窗外寻找儿子时说的话。第一句是:“我朝夕念挂的翰儿,你还平安吗?”yibaochina.com
本文原载于《光圈》杂志第254期 “反历史”栏目。
原文链接:https://aperture.org/editorial/a-mothers-relentless-quest-to-find-her-missing-son/yibao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