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詩人恰如其分的自況,他的作品極為個人化,富於創造,聲調變幻,並充滿禪慮和反諷。作為當代漢語寫作根源性的詩人之一,胡冬追求的是在融合了歷史和文化的原初記憶的同時,不妥協地揭示著語言奧秘不可言說的黑暗。顯然他做到了——「它虛構的葉片把我們導向你結籽的海洋,翻滾的多棱鏡」(《令媛》)。
作為「莽漢」詩歌的創始者和「第三代人」運動的發起人之一,胡冬自上世紀80年代起,便以其文本的貢獻確立了自己孤獨而引人注目的聲音——「導盲犬在默默前行」(《盲杵》)。
90年代後,胡冬移居倫敦。與中國語境的隔絕,卻使他感到終於有可能去追尋並靠近母語,而不是相反。「這是因為我相信母語早已先於我們流亡。她早已不在我們盲信的那個千年的中心棲居。」「這像是古老的命運而不僅是現代人在天涯的坎坷——流亡,不僅早已成為了文學的出發點,而且成為了文學的家。雖然我早已離開中國,而它從未離開我。詞語無時無刻不在深度的流亡之中向母語回歸。」他說的回歸當然是「深度」意義上的,但在淺層的形式本身上,他也留下了耐人尋味的蛛絲馬跡。(言小義)
“你们睡也未睡?膂力的暴君,剑胆的黑客,
我开始在想,意念的越狱
是否能拭以诗艺的韵脚?” 探照灯下,
命运的宅男一面自卜,一面八卦他汗漫的牢骚——
1
沿着一路审讯的崎岖,终日乾乾的尘暴,
我又被弄回到我码字的床板,
被红笔圈点的材料被我反复圈点。
专案组都累垮了,我也交待不出什么。
首先他们很难听懂我的方言,
又说科学的乾坤被我搞成了迷信的坤乾。
他们要我别再玩玄乎,饕餮的理发师
已料理好甲骨,要来禳除我头上长了七年的杂草。
囚犯们:玩什么玄乎?玩什么玄乎?
2
我把草分成随机的若干,再让它们结成各种小组,
然后大家一起说一声容易!雨就下起来了——
草民就在劳动中说笑:容易有什么不好呢?
平易的口气,能够把万事商量得周到。
交易又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交易中女人悦目的是翘楚,
男人花掉的是姣好,
贵贱和得失,都在情理的交融中彼此抵消了。
囚犯们:有什么不好呢?有什么不好呢?
3
其实干警们来请我到这里喝茶的时候,
中介已为我沏好了一杯假的龙井。
我考虑的是鹭鸶在排污口噬嗑废旧的皮鞋,
太阳象个加煤的苦役被厂家押过来押过去,
而系统正收紧网民的鱼罟——
我看到股市的玄鸟幻化成刺鼻的浓烟。
在激素的养殖场里,检疫员叹喟一片片肉鸡的
交头接耳:商人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囚犯们:从哪里来的呢?从哪里来的呢?
4
他们要我跟中央签份协议,词是中央的极限;
要我放弃自治的疆界,字是自治的根源。
接着医生和护士来了,用电疗视频
向我演绎一个黑客,一个雷倒的影子!
他们说他的脑袋里有个飘忽的乒乓,
他们要把它掏出来,去创一个震惊世界的品牌,
去搞定纠结的输赢。他们说请看大国的
阅兵式上,强项的雷同开创了一个怎样的时代!
囚犯们:一个怎样的时代?一个怎样的时代?
5
如果什么都是一阵风,经济弄不好就是对空气的专卖。
旷野里空调装好了,上帝仓遑的子裔仍憋得够呛——
纸都撕破了脸,还把房子炒成了天价。
最后人人都忘记了这是个地球,
大家被绑成一个囚犯。这关押的鬼地方一会儿
叫香港、伦敦,一会儿又叫纽约、上海;
可以是喀什、拉萨,是赫尔曼省、
关塔那摩湾;也可以是金融城、电子城、皮鞋城……
囚犯们:这是个地球!这是个地球!
6
世界划地为牢。政委故意把我的名字倒念成娼妓,
还说他跟他妻子幻想我色情的大毒草,
说男人妒嫉女人的简易,说女人的生意好做,
哪里体会过男人的难处?哪知道她们经水的
蚌壳之外还有一部不易的难经?不易使囧男对冲出
银行的疯狂——而体制索然的暴君
象商务舱里唯一的终生乘客,无人敢说他的
腾飞是陷在一架无解的死机里,其实哪里也去不了。
囚犯们: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去不了!
7
我挨了一针胡说的麻药,还被换了个地方,
不再关在黑客的隔壁。
理发师遁去了,孤独正仙女般疼爱我。
她说我羸黑而瘦,气象的辩证法会关注我变易的阴阳头。
变易有什么不好呢?变易会把末日死线的克扣
如数归还给诗意的小归妹,让她翻墙的鬼脸
焕发出未来憧憬的青春痘——
管教们大笑,说也未必,变易的跳蚤会顶起一床铺盖。
囚犯们:顶起一床铺盖!顶起一床铺盖!
8
记忆的坤维不断生下我,能量的我,老到永远都不够老。
一只雀来看我练功,新的难题正在习惯
我打油的好心情:犄角旮旯处,牝牡可交也!
后来我干脆唱起来,啜饮的蝉第一个应和,
渐渐远近都加入了。风发的劲草,更象千秋后,
震区开学的孩子们追溯起造化的乘法表——
七七四九了!八八六四了!他们疾诵的每一道口诀
都激扬着我云涌的犹疑,我叱咤的殷忧。
囚犯们:我们叱咤的殷忧!我们叱咤的殷忧!
「我相信母語早已先於我們流亡。她早已不在我們盲信的那個千年的中心棲居。」(胡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