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坤維不斷生下我,能量的我,老到永遠都不夠老。」(胡冬)

 

編者按】若非胡冬把《羑里的囚歌》的新稿交給了【議想天開】,我不會想到要找出它10多年前初稿的樣子比較,然後更深切感受到它發出的功力。我於是確定地說這功力是從周易裡發出來的,因為它卜筮之書的卦象結構彷彿躍然紙上——它破解的是全球化的今天,推演的是人類的未來。

誠如詩人恰如其分的自況,他的作品極為個人化,富於創造,聲調變幻,並充滿禪慮和反諷。作為當代漢語寫作根源性的詩人之一,胡冬追求的是在融合了歷史和文化的原初記憶的同時,不妥協地揭示著語言奧秘不可言說的黑暗。顯然他做到了——「它虛構的葉片把我們導向你結籽的海洋,翻滾的多棱鏡」(《令媛》)。

作為「莽漢」詩歌的創始者和「第三代人」運動的發起人之一,胡冬自上世紀80年代起,便以其文本的貢獻確立了自己孤獨而引人注目的聲音——「導盲犬在默默前行」(《盲杵》)。

90年代後,胡冬移居倫敦。與中國語境的隔絕,卻使他感到終於有可能去追尋並靠近母語,而不是相反。「這是因為我相信母語早已先於我們流亡。她早已不在我們盲信的那個千年的中心棲居。」「這像是古老的命運而不僅是現代人在天涯的坎坷——流亡,不僅早已成為了文學的出發點,而且成為了文學的家。雖然我早已離開中國,而它從未離開我。詞語無時無刻不在深度的流亡之中向母語回歸。」他說的回歸當然是「深度」意義上的,但在淺層的形式本身上,他也留下了耐人尋味的蛛絲馬跡。(言小義

 

“你们睡也未睡?膂力的暴君,剑胆的黑客,

我开始在想,意念的越狱

是否能拭以诗艺的韵脚?”  探照灯下,

命运的宅男一面自卜,一面八卦他汗漫的牢骚——

 

1

 

沿着一路审讯的崎岖,终日乾乾的尘暴,

我又被弄回到我码字的床板,

被红笔圈点的材料被我反复圈点。

专案组都累垮了,我也交待不出什么。

首先他们很难听懂我的方言,

又说科学的乾坤被我搞成了迷信的坤乾。

他们要我别再玩玄乎,饕餮的理发师

已料理好甲骨,要来禳除我头上长了七年的杂草。

 

囚犯们:玩什么玄乎?玩什么玄乎?

 

2

 

我把草分成随机的若干,再让它们结成各种小组,

然后大家一起说一声容易!雨就下起来了——

草民就在劳动中说笑:容易有什么不好呢?

平易的口气,能够把万事商量得周到。

交易又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交易中女人悦目的是翘楚,

男人花掉的是姣好,

贵贱和得失,都在情理的交融中彼此抵消了。

                         

囚犯们:有什么不好呢?有什么不好呢?

 

3

 

其实干警们来请我到这里喝茶的时候,

中介已为我沏好了一杯假的龙井。

我考虑的是鹭鸶在排污口噬嗑废旧的皮鞋,

太阳象个加煤的苦役被厂家押过来押过去,

而系统正收紧网民的鱼罟——

我看到股市的玄鸟幻化成刺鼻的浓烟。

在激素的养殖场里,检疫员叹喟一片片肉鸡的

交头接耳:商人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囚犯们:从哪里来的呢?从哪里来的呢?

 

4

 

他们要我跟中央签份协议,词是中央的极限;

要我放弃自治的疆界,字是自治的根源。

接着医生和护士来了,用电疗视频

向我演绎一个黑客,一个雷倒的影子!

他们说他的脑袋里有个飘忽的乒乓,

他们要把它掏出来,去创一个震惊世界的品牌,

去搞定纠结的输赢。他们说请看大国的

阅兵式上,强项的雷同开创了一个怎样的时代!

 

囚犯们:一个怎样的时代?一个怎样的时代?

 

5

 

如果什么都是一阵风,经济弄不好就是对空气的专卖。

旷野里空调装好了,上帝仓遑的子裔仍憋得够呛——

纸都撕破了脸,还把房子炒成了天价。

最后人人都忘记了这是个地球,

大家被绑成一个囚犯。这关押的鬼地方一会儿

叫香港、伦敦,一会儿又叫纽约、上海;

可以是喀什、拉萨,是赫尔曼省、

关塔那摩湾;也可以是金融城、电子城、皮鞋城……

                          

囚犯们:这是个地球!这是个地球!

 

6

 

世界划地为牢。政委故意把我的名字倒念成娼妓,

还说他跟他妻子幻想我色情的大毒草,

说男人妒嫉女人的简易,说女人的生意好做,

哪里体会过男人的难处?哪知道她们经水的

蚌壳之外还有一部不易的难经?不易使囧男对冲出

银行的疯狂——而体制索然的暴君

象商务舱里唯一的终生乘客,无人敢说他的

腾飞是陷在一架无解的死机里,其实哪里也去不了。

                        

囚犯们: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去不了!

 

7

 

我挨了一针胡说的麻药,还被换了个地方,

不再关在黑客的隔壁。

理发师遁去了,孤独正仙女般疼爱我。

她说我羸黑而瘦,气象的辩证法会关注我变易的阴阳头。

变易有什么不好呢?变易会把末日死线的克扣

如数归还给诗意的小归妹,让她翻墙的鬼脸

焕发出未来憧憬的青春痘——

管教们大笑,说也未必,变易的跳蚤会顶起一床铺盖。

 

囚犯们:顶起一床铺盖!顶起一床铺盖!

 

8

 

记忆的坤维不断生下我,能量的我,老到永远都不够老。

一只雀来看我练功,新的难题正在习惯

我打油的好心情:犄角旮旯处,牝牡可交也!

后来我干脆唱起来,啜饮的蝉第一个应和,

渐渐远近都加入了。风发的劲草,更象千秋后,

震区开学的孩子们追溯起造化的乘法表——

七七四九了!八八六四了!他们疾诵的每一道口诀

都激扬着我云涌的犹疑,我叱咤的殷忧。

 

囚犯们:我们叱咤的殷忧!我们叱咤的殷忧!

 

「我相信母語早已先於我們流亡。她早已不在我們盲信的那個千年的中心棲居。」(胡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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