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溯石 | 广场最后的留守者（四）yibaochina.com
“与我同饮，敬逝去的岁月”
——音乐剧《悲惨世界》
无论雨果《悲惨世界》的原著，还是其它不同形式的改编，始终让我最流连的篇章是“ABC的朋友们”，最动心的人物是底层的爱潘妮与伽弗洛什姐弟。yibaochina.com
1832年6月5日—6月6日，巴黎暴发了反君主制的共和党人“六月起义”。正是雨果的书写，才使这场发生于春夏之交的规模并不浩大的历史事件广为人知。当时法国面临严重社会危机，大量市民死于霍乱，流民数量激增，怀着理想主义的青年学生创办沙龙，秘密结社。yibaochina.com
“六月起义”肇始于深受民众拥戴的共和派领袖拉马克将军的去世。数万民众沿途送别他的灵柩，支持共和派的青年学生就此展开示威活动。巴黎苍穹下，国民警卫军与起义者在街垒激烈血战，起义最终在政府军的镇压下失败并进入军管。yibaochina.com
雨果以浓重的笔墨为“沉默的大多数”奏出了不朽的华章，属于盲流／社会闲杂人员的爱潘妮、伽弗洛什姐弟最先在起义中献出了生命，无名的“ABC之友”的大学生们血洒街垒，将青春献祭于共和。yibaochina.com
雨果写到：“他们年轻，发生在他们以前的那种混乱状态和他们无关，道义的纯洁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他们坚持着不容腐蚀的正义和绝对的职责，没有中间色彩。”yibaochina.com
就义前夜，“这一伙壮美的年轻人，开始念一些情诗。yibaochina.com
你还记得我们的甜蜜生活吗？yibaochina.com
当时我俩都年少，yibaochina.com
我们一心向往的，yibaochina.com
只是穿着入时，你我长相好。yibaochina.com
在当时，你的年纪，我的年纪，yibaochina.com
合在一起，四十也还到不了；yibaochina.com
我们那简陋的小家庭，yibaochina.com
即使在寒冬，也处处春光好。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我常挽着你温柔的手臂，漫步街头，yibaochina.com
过往行人见了都认为：yibaochina.com
爱神通过我俩这对幸福的情侣，yibaochina.com
已把明媚的初夏许配给艳阳天。”yibaochina.com
《悲惨世界》的各类改编难以尽数。印象最深的电影改编是少年时留下深刻印记的1958年版，记得这样的场景：巴黎人民为拉马克将军送葬时，纷纷从窗口向下抛掷悼亡的鲜花；国民警卫军赶往街垒剿杀学生时，桌椅家什、铁器、木棒，又从窗口雨点般飞掷砸下。yibaochina.com
最撼人心魄的改编是音乐剧《悲惨世界》，而其中最动人的一节正是从原著演化而来的ABC青年们就义前夜的集体咏唱：yibaochina.com
“与我同饮，敬逝去的岁月，yibaochina.com
与我同歌，那熟悉的旋律。yibaochina.com
敬那些让我们魂牵梦绕的美丽姑娘，yibaochina.com
敬那些与我们共度良宵的狡黠女郎。yibaochina.com
……yibaochina.com
当你殉难，世界可会再把你记起？yibaochina.com
在友谊的圣殿中不要轻言死亡，yibaochina.com
让友谊的醇酒永不枯竭。yibaochina.com
这杯敬你，这杯敬我自己！”yibaochina.com
没有什么比青春的凄迷、悱恻、甘醇、情爱、友谊更迷人的了，它们至真无邪，至尊无价，却被勇敢赴死的年轻人舍弃了，却也被永远留驻了，定格在一种无与伦比的瑰丽美感里。yibaochina.com
一次次的“紧急通告”，嘈杂中浑浊不清。yibaochina.com
什么也没有想，生命回归到源头。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邈远，在波涛汹涌中走向至深的宁静。yibaochina.com
他们出征，花朵迎向枪炮，
搭起街垒，清晨已被推倒。
他们出征，心怀理想，
街头方砖，砌成坟墓。
——音乐剧《悲惨世界》
沸腾的京城忽而安静下来，夜气如磐。yibaochina.com
众人退入广场，聚拢到纪念碑下。一波一波的军人警察涌出来，广场四周布满方阵。不远处，机关枪架设在地上，头戴钢盔的士兵们卧倒在后，蓝光闪闪，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们。yibaochina.com
广场上的灯骤然熄灭。位于广场北端的高大的“民主女神”被几度撞击，几度摇晃，才在昏黑中轰然倒地—— 一个极具镜头感的画面，旗杆、帐篷、杂物被卷入装甲车的钢铁履带，一片狼藉。yibaochina.com
小M和我坐在纪念碑北的底座台阶上，面向天安门。他在我的左侧，气息宁静，温和如常。他向周围瞥了瞥，说大会堂外的树丛中隐着很多枪口，我却没找到，也没了探究的好奇心，只愿屏气敛神，静默以待。他侧过来笑对我说：你看上去怎么不害怕呢？这一问倒让我有点诧异——我确实没有太多恐惧，更没有思绪纷飞。直到近年，我才渐知众人当时的心态，惊觉自己当时多半是缺心眼，亦或复归了一种生命的混沌状态。此外还有一种并非异常的“理直气壮”——自觉压根没做过任何该被虐杀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挨揍的道理。yibaochina.com
但我自来对黎明前的天光天色敏感不适——在我心中，它的凄清是抑郁的色调，它的凛冽有肃杀之气，它不像长夜的休止，更像愁惨的肇端。这一刻我恍然闪念，莫非这由来已久的感受中预示着一个不祥的血色清晨？yibaochina.com
新近才从吴仁华先生的著作中得知，这一期间有过悲壮的献身誓言，有过撤与不撤的激烈争议，有学生写下遗书遗嘱，还有人拿着墨水瓶和毛笔在纪念碑底座护栏留下“绝笔”……很多人在这“最后的时刻”互相安抚，握手拥抱。我与小M属散兵游勇，没有同学老师传递消息，也隔离了集体悲情的感染。yibaochina.com
不少人将骤然灯灭视作“熄灯为号”。我以为，那之后的半小时是类如“黑障区”的艰难时段。“黑障区”是航天器从太空进入大气层时那一段充满风险和不确定因素的中断区域——航天器与地面的联系完全中断，地面测控跟踪的目标暂时丢失，“载人飞船就像被包裹在一个火球里，周围一片火光，时不时会听到一些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无助，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这是航天员所描述的进入“黑障区”时的感受。yibaochina.com
半个小时灯光骤灭骤亮间，纪念碑如被漫漶的黑色潮水包围的孤岛，围坐的人们，如被赤裸地置于一部宏大舞台剧中心，一尊尊坚毅的青年塑像兀立其间，低沉的《国际歌》声一次次萦绕而起。yibaochina.com
队伍是否经过重整，曾经起立又坐下？不记得为什么最后时段我坐在了最前排，身边也不再有小M。yibaochina.com
一个发现让我走神：此刻，我正坐在天安门中轴线的中点之中点上，不偏不斜，不差分毫。近观是愈益逼近的枪口，远望是熟悉的领袖巨像，他正对着我，我正看着他……yibaochina.com
或许由于我的位置，根本没有听到封丛德曾以口头表决的方式让大家表决坚守抑或撤离。忽而喇叭声断，周边人渐渐集体起身。我不明所以，随众而行。yibaochina.com
刚刚起步，便遭遇投掷而来的飞沙走石，当头而下的十八般武器，它们来自兵士们夹成的“欢送”甬道两侧。弥漫的沙土颗粒，让人难辨东西，也难辨那些落到头上、身上的棍棒、铁器、投掷物的细微模样，只觉它们花里胡哨，种类丰富，变幻迅疾，忽如飞来了孙悟空的金箍棒，眼花缭乱金星闪闪。yibaochina.com
透过沙石雾障的缝隙，可见兵士们年轻而愤怒的面庞，有人挥动武器棍棒的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含怨带恨。这种“待遇”，让我原本无罪则刚的“理直气壮”转为愤懑填胸。yibaochina.com
接踵而来的是猝不及防的集体仆倒——汹涌而至的挤压，踩踏，伴随着无力的呼叫，金箍棒瞬间变成了无数个挣扎呼救的胳膊、身躯、挤压变形的面孔，这是更甚于武力的恐怖。yibaochina.com
混乱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缠在一起的众多人身逐渐纾解松散开来。当能够正常站立、继续前行时，已经离戒严部队指定的广场撤离口东南角不远了。yibaochina.com
我一直以为，我们前方队伍在行进中一定突然发生了什么，很可能是对抗与纷争，导致被棒打驱赶的后部人流受到阻滞而拥倒、叠落在一起。yibaochina.com
前方大部队已远去，身后也人影零落，看来我们处在队伍尾部，加上拥塞受阻耗时，成为最后的残兵败将。我的一只鞋早被挤掉，衣服多处划破，被棒击洞穿处伤痕累累。一个小伙子看我艰难于行，热心相偕，还直接让出他的鞋——那鞋黑色胶底布面，红色系带。他刚从京城医学院毕业，已分配回家乡云南的某大医院。我们相伴走过撤离广场的最后一段荆棘之路，他的一双大圆眼睛澄澈明亮。yibaochina.com
竟然再一次遇到失散了的同学小M，虽短暂分离，重逢之时已是劫后余生，百感无声。告别了未来的云南医生小伙，与小M跟随零落的同路人默然踏上归程。似乎我们的行走路线已被前行者规划得安全合理，由此绕开了危险和恐怖地带，也绕开了六部口坦克惨案区域。沿路可见零星民众低声的宣讲，无声的泪痕。混沌不明的夜晚消失了，真相大白的新的一天裸露于前。四处焦土，四野无声。小伽弗洛什中弹了，断气前还俏皮地借三色旗的喻意唱着：yibaochina.com
“旗帜垂到了地上，yibaochina.com
耻辱让它更红，yibaochina.com
那蓝色已被玷污，yibaochina.com
白色是我的愤怒。yibaochina.com
来吧，祖国的孩子们，yibaochina.com
有人见了我，大喊：‘谁活着？’yibaochina.com
‘法兰西革命’是我的回答。yibaochina.com
诚实总叫人不高兴，yibaochina.com
他们倒向我射子弹，yibaochina.com
好吧，我总不能每回都赢……yibaochina.com
我破衣烂衫、伤痕累累，不好意思回姑姑家，便随同学小M到了仅一街之隔的他温暖的家中。他那时与妻子和长辈亲戚同住一个胡同深处的院落，看到我们平安归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yibaochina.com
那阵正值气功热，他的姨父有所习练，热心为我们发功疗伤。我背部遭兵器棒击多处挫伤、刺伤，小腿多处擦伤，他的姨父为我治疗的过程中唉唉叹息，愤愤不平。yibaochina.com
我没忘给今天办结婚喜宴的同学去电，抱歉缺席，想必所邀来宾都只能缺席了。接着赶紧打问昨天广场所遇新老朋友的下落，电影学院的Z安然无恙，他走在撤离队伍前端，不仅未尝暴力，还在出口处领受了民众夹道鼓掌的礼遇，我诧异境遇竟如此悬殊，由此推测纪念碑北面向天安门最前排的群落应是最后撤出的部分。我给昨夜英武的学者J先生去电，他办公室同事告知已平安归来，小伤无大恙。yibaochina.com
同日，我昏头昏脑地在电话里问父亲：他记忆中战乱年代京城曾经有过怎样的枪声炮隆，试图寻找共性，求证相异，他说不曾有过啊，没见识过啊……yibaochina.com
我竟忘了北平是和平迎新的了，不禁哑然失神。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