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午,我去看了医生。医生捧起我的脚,眉头紧锁,神情像在对待某种奇怪的标本,还叫来助手一起讨论。我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大腿,让腿伸直,把脚悬空,时间一长,大腿根发酸,却不敢随便放下。医生讨论完了,给我开了一张处方,告诉我每周复查一次。我点头应下,腿脚却隐隐发麻。

回到住处,躺在床上,我盯着脚发呆。忽然,记忆像从水里浮起的破碎冰块,一片一片的涌出——

我想起了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真冷。

我想起了那对流浪街头的侏儒和他的儿子。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猛地坐起来,拿出手机,打开空白文档,我想写下那天发生的事情。

是的,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冷得刺骨,呼呼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的脸上。

街头上的行人却熙熙攘攘。因为临近新年,行人比往日更多。家家店铺门口站着服务员,手里拿着喇叭,机械地重复“打折、八折、早来早得”的广告词。几家店干脆放起了音响,播放着刺耳的音乐,吵得人昏头昏脑。

在嘈杂声中,我在一家包子摊买了两个肉馅包子,边吃边走。忽然,前面有些骚动,人们像躲瘟疫一样闪到两边,留出了一条宽四米的走道,两个怪异的人在夹道中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侏儒男人,从硕大的头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应该在五十岁上下。他的腰间系了一根麻绳,将一件没有纽扣的脏兮兮的破棉袄绑在身上,由于他过于矮小,破棉袄遮住了膝盖,可脖子却露在了外面,看起来十分滑稽。他的手腕上绑着一根脏得发黑的布绳,另一头系在一个三岁左右男童的腰间。那孩子没穿衣服,赤裸着身子,光脚在冰冷的地面上跑着,脚底踩过的地砖上结有一层细密的霜粉。

侏儒的脚上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左脚露出了两根脚趾。他走走停停,脸上的表情麻木得像冻僵了一样。那男童乖乖跟在后头,吸着手指,流着鼻涕。两人与站在两边提着年货、满脸喜气的行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包子吃不下去了,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同情,忧伤,还有隐隐的无力感。我想过去帮点什么,可又怕惊扰到他们。犹豫了几分钟,我下定决心,买了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走向他们。

侏儒看我靠近,立刻戒备起来,把男童拉到身后。我试着解释来意,他才稍稍放下戒心,接过包子,递给男童。男童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油溅得满脸都是,却笑得格外灿烂。

我拿出纸和笔,想写点什么,却发现侏儒一直盯着我写字,眼神复杂,最终摇摇头,对我说他不识字。

我们聊了起来。费了半天劲,我才弄清楚男童并不是侏儒的亲生孩子,而是他三年前在垃圾堆旁捡来的。

侏儒摸着孩子的头嗫嚅着说:“他是菩萨送给我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虔诚。

“菩萨说他是我儿子……”他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我没亲人,一个人……是菩萨把他放在那里,让我去捡的……他是我儿子……”

费了好大的劲,我才知道他们住在城郊的一处垃圾场,那种地方少有人去。他们住在那里是躲政府的人——他是一个流浪汉,不想让政府的人看到。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乞讨,他们一般只在乡下乞讨,很少进城,如果被政府的人看到,他们将会被收容遣返。

“我不想被遣返……遣送站不是人住的地方……那里每天都得干活,从早到晚,还要挨打,吃的又不好……我不想回老家,我老家没房子……我老家没人。”

他说他怕政府的人找到他,抢走他的儿子,所以住在垃圾场,那里最安全:

“政府会抢走我儿子,我不能没儿子……我把他养大,他给我送终,我死了……他给我烧纸钱……死了不能没人烧纸钱……他是菩萨送给我,给我养老送终的。”

我皱着眉劝他:“你这样不行,还是回老家给孩子上个户口吧,这样他以后还能上学、识字。”

侏儒一听,脸色顿时变了,连连摆手:“不!不!不!”说完,他拉着男童转身要走,“哐当”一声,一只缺了口的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见他要走,一把抓住他。我想给他塞点钱。

他猛地挣脱我,我一趔趄,摔了一跤,地上的碗屑刺破袜子,刺伤了我的脚踝,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袜子。

侏儒见我摔倒,停下了脚步,站在十米远的地方远远地看着我,想过来扶我,犹豫片刻后跑了。

“对不住,好心人。”他拉着孩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对我说:“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忍着脚痛,默默地看着他离去,他后腰上的麻绳随着他的小跑在风中摆动,似乎在大声对我说:“不、不!不!”

 

2024-12-24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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