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回到我结婚的那天。
我从镇上的第十五针织厂张厂长那里借了一辆双排大头车，去接我的新婚妻子，伴郎是我的同学和发小—“大头”。我的岳父家在胶州大王珠镇的大回流村，也是大沽河右岸的一个村子，地理位置跟沙梁差不多，只是规模小一些而已。
到了岳父家，按照当地的风俗，我和伴郎要先进门，坐在我岳父的炕头上喝一杯酒，等候新娘子梳妆打扮后再接回家。
进院子的时候看到岳父家煮了一大盆八爪鱼，在水井旁边用凉水泡着。进屋后，见我岳父一个人在炕上喝酒，他是个秃顶的干瘪老头，比我父亲年龄大一些，在炕头上自斟自乐。老人家招呼我们喝酒，但是炕桌上只有瓜子和糖果，根本没有下酒菜。大头跟我悄悄耳语：“外边有八爪鱼，切一盘用大葱一拌，就是上好的下酒菜。”
我们喝了一杯酒，被司仪招呼接新娘子了。但见妻子让她本家大哥背着，送上双排大头车，我和大头也上了车，在热热闹闹、鞭炮齐鸣的氛围中，开车回家。
路上，大头边开车边说，“你媳妇不错，不笑不开口，一脸喜气，有旺夫相。”我心道，老人们都说，别人的孩子使劲夸，别人的媳妇不能夸，大头连这个都不懂。
我相过三个对象，第一个长得像张瑜，圆脸大眼；第二个像朱琳，声音婉转；可人家都没看上我，第三个才是现在的妻子。我姐说，这一个比原来的两个都好，她们只是脸盘靓，但很平庸，只有这个姑娘眼睛明亮，精神，是你的终身伴侣。
我小时候是在我姐的背上长大的，对大姐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才有了今天的婚礼。
恍惚中，进入第二个梦境。
我在平度城北鸿宾楼参加一个保险代办员培训，每顿饭都是八菜一汤，有酒有肉，十分丰盛。我住在303室。一天，大头喜气洋洋来找我，他也找了个对象，请我去帮他相亲。
我们俩来到平度城南铜牛旁边的一处路边店，大头的对象是这里的服务员。姑娘个子不高，长相平庸，唯一的优点是爱笑，不笑不开口。
大头问我，怎么样？
我说，还行，面相比较喜庆。
大头很得意，说：我就是比照你老婆找的，我还找神仙街的麻衣神相黄半仙算过，他也说这个姑娘会带来福气。
我对江湖骗子的话向来不信，但不好扫大头的行，就笑说，既然都算好了，那就赶紧结婚吧。
于是两人结婚，我当迎宾。迎亲的场景和我一模一样。婚后，大头的老婆给他生了二个女儿，而我生了一个儿子。大头一开始不太高兴，天天喝得烂醉，后来发现他的女儿很聪明乖巧，我虽然生了一个儿子，但比较愚笨。大头就又得意起来，说，我本来想跟你结成娃娃亲，但现在我要悔婚了，我女儿嫁给独臂老人也不嫁给你儿子。
接着，进入第三个梦境。
我坐火车回家，正睡地迷迷糊糊，大头来找我，他的头部受了伤，眼睛乌青，像个熊猫眼。拉着我的手流泪不止。我问他：咋了这是？他说，在西公路上遭了车祸，快要死了，来跟你见最后一面。
我安慰他：别乱想，你才多大年纪呀，就死呀活的？你的两个宝贝女儿还等着你供应她们上大学呢。
他还是流泪，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就问：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说，我老婆是干饭店出来的，沙梁人都瞧不起，我死后她肯定是要再嫁人的，可我的两个女儿怎么办？不能让她带走啊。
我说，这事难办，你大女儿十岁，小女儿三岁，你父母都年迈了，除了你老婆谁能把她们俩扶养成人？
两人正纠结，火车到站，我被服务员叫醒，发现是南柯一梦。
匆匆回到村子，见大头家的人正神色慌张往村外公路上赶，我问他的堂兄俊书：你们匆匆忙忙要干什么去？
他回道：大头出车祸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头完了！
转入第四个梦境。
大头来找我，我正在桥上钓鱼。
大头抱怨说，我都死了三年了，我两个宝贝女儿也被老婆带走了，你也不管，也不来看我，我成了孤魂野鬼了，你太不够意思了。
我说，大头啊大头，咱俩是发小，是同学，是好朋友，但你的那些事是我能管得了的吗？你老婆是你两个女儿的唯一监护人，不要说我一个外人，你老爹老娘也留不下呀。
大头又说，我老婆又嫁人了，嫁的是一个我都看不上的老鳏夫。我大女儿已经失学了，在城阳饭店里打工，干的是跟她妈一样的职业。看来这都是命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想我大头，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没有服气过谁，可还是落了个妻离子散，我不服啊，冤屈啊。
大头来找我诉苦，我是他生前的好朋友，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二
大头说，我知道孩子是事你也帮不上忙，就不麻烦你了，但是有件事你必须帮我做，这是你能做到的。
我说，你说说看。
他说，你读书多，文章写得好，你帮我写篇诔文吧。等到明年清明节，我女儿来给我上坟的时候，你让她烧给我。
我说，替你培养孩子，是挟泰山以超北海，是诚不能也；但给你写篇诔文，是为长者折枝，我若不答应，则是实不为也，非不能也。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何必要等你女儿来上坟呢，我写好后立即就烧给你不就完了？
大头拱手道：咱俩是平辈，你还比我大一岁，让你给我烧纸钱，我张不开口啊。
我道：逝者为大，当年给你送葬的时候，我大哥建忠和我都给你叩过头呢。这个时候讲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意思？
突然，河里鱼漂大动，我忙着收杆，河里升起一团浓雾，大头消失不见了。我养的那只大公鸡突然啼叫起来。天亮了，原来是个长长的梦。
我坐在床上反复回味，这个梦色彩鲜明，逻辑清晰，根本就不像梦，而是十多年来发生的一幕幕真实场景的再现。
不过，最后这一段，大头让我给他写诔文，让我很疑惑，因为大头只有初中文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诔文。他也不看《红楼梦》，应该不知道宝玉给晴雯写《芙蓉诔》的故事。他怎么会托梦让我写这类虚头巴脑的东西呢？
这样想了半天，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但既然答应了，诔文还是要写的，活人尚要讲究诚信，死人就更不应该欺瞒了。
三
大头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后又不愿意干农活，经常在城里瞎混，也没见他打过工，做过什么生意。我到城里当律师之后，总在贸易城碰到他，好像给人做中介，介绍买卖之类。他有的时候也去找我喝酒，也介绍一些客户让我代理办案子，大头口气很大，但胆子很小，没听说过他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由于大头不干农活，又没有正经职业，我们村里对他有些风言风语，媳妇也不好找。他母亲跟我母亲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做针线，看孩子。有一次，她通过我母亲向我打听她儿子在城里究竟干什么，为什么没有正经职业却手里总有钱花？我知道他母亲受不住村里的舆论压力，才向我打听的，只好在一次喝酒的时候跟他说：你总这么漂着也不是事儿，还是找个扎实工作，别让父母担心才好。
他脸红了，喝了一顿闷酒，第二天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写着平度贸易城农副产品批发中心总代理，后面还有地址、电话、BB机号码。
我问：这是真的吧。我可以用这玩意儿向你父母交差了？
他有些羞愧，道：是我自我任命的。批发中心有上百个摊位，都认识我。我也都给他们介绍过生意。我想，我给自己安排这样一个名头，也不算骗人吧。
我连忙说，不算，不算，你比那些皮包公司总经理诚信多了。
于是，大头把这张名片印了上百张，回到村里见人就发。可对他的非议，丝毫也没有减少。
终于发生了一件盗窃案，这个肥皂泡才算戳破。
大头的邻居家大白天发生了一件入室盗窃案，被偷了几百块现金和收音机、手表等贵重物品。邻居家的儿子小锁一口咬定是大头干的，因为他没有正当职业，又不种地，还经常有钱吃喝。派出所警察勘察现场后，没发现有用的线索，就根据小锁的举报把大头带走了。
警察问了半天没找到证据，唯一的疑点就是他四处散发的那张名片，警察说你的这个名头根本就没人承认，这就是你违法乱纪的证据。快交代吧，早说早了，少吃苦头。
大头大呼冤枉，并说我可以为他作证。警察就去找我，碰巧我去了杭州出差，三天后才回来，亲自去派出所把这张名片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我还给他作保，证明他口气大但胆子小，没干过任何违法的事。警察认真查阅了相关治安类、刑事类立案材料，确实没发现他有问题，就把让我把他领回来了。
我带他去洗了个澡，请他吃了一顿火锅，他喝了一瓶红星二锅头，边喝边唱自己编的歌：
钱是亲爹钱是爷，
管没什么别没钱。
有钱吃肉又喝酒，
没钱良民变小偷。
可不久，大头又让派出所给抓了进去。原来是那个真正的小偷在邻村行窃被逮住了，还交代了在我们村的这起案子。入室盗窃案真相大白，大头让邻居家的小锁向他道歉，当时就是他言之凿凿诬陷大头的。谁知道那混小子蛮不讲理还胡搅蛮缠，被大头揍了一顿。于是，警车再次出动，大头再次进了局子。
我听说后，去找了局长。我说当初你们办错了案，没有证据也没有手续，关押了他三天。后来破案了也没向他道歉，他一个农民，又不懂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洗刷坏名声。你们为这点事再抓他，是不是不太合适呀？
局长认可了我的意见，打电话叫拘留所把人放了。
四
我让宝和借来笔墨，费了半天功夫，写成一篇诔文，用繁体竖写抄录于黄纸上。书曰：
綦公楷书诔
维西元一九九七之年 ，孟秋之月，日昏之时，童蒙学伴、垂髫发小建强，谨以薄酒三樽，野果数枚，此物虽微，聊以达成申信，致祭于沽河之滨，綦公楷书孤冢之前。
呜呼，天地不仁，歼我良朋！童蒙发小，中道而亡！捐妻弃子，独赴道山，于今三年。幽魂不昧，昨夜托梦于我，俱言妻小之思，双亲之念也。然余力薄无能，有负所望，心实惨痛。每思往日同游，君之睿音笑貌，宛在眼前，长夜难寐，援笔诔之。
其辞曰：
贞不常佑，良人无运。哀哀楷公，遭此厄困。念昔晏私，举觞唱和。为我吹笙，为君鼓瑟。常谓年少，春衫犹薄，不思遽亡，阴阳两隔。呜呼哀哉！
哀哉楷公，尔去何速？妻壮子幼，双亲老迈。家累沉重，谁人可恃？呜呼哀哉！
思君生前，无愧天地。虽非英华，亦系良善。事亲至孝，育儿恪心。不喜农事，性乐燕游。无犯国法，却遭馋口。呜呼哀哉！
痛哉楷子，天何不公？颜渊早逝，盗跖善终。天理如钩，余心尽灰。君逝我诔，我死谁慟？呜呼哀哉！
尚飨！
宝和看了半天，没看懂，问：你写这玩意儿烧给谁呀？
我说，标题上写着呢。我的发小大头，学名綦楷书。
宝和翻了翻眼，质疑道：就是那个骑摩托车被撞死的大头？他学历还没我高呢，看得懂吗？
我道：人死为神，既然是神了，当然看得懂人写的玩意儿啊。
宝和笑道，我不信。活着都看不懂，死了到长学问了？哪年我死了，你千万别给我整这玩意儿。你就写大白话，让我能看明白。
我说，诔文是古代传下来的东西，就得这种形式。写成白话文，不伦不类，岂不让鬼伯鬼卒笑话？
宝和坚持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我可信不过。我不想让你骂了，还欠你人情。
我问，你这话从何说起？
宝和侃侃而谈：我听说书的人讲过一个段子，元末张九四和朱重八起义打天下，张九四没文化却非常尊重文人，高官厚禄给他们，结果还是被这帮酸儒算计了。张九四让他们给他起名字。他们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士诚”。
朱元璋说：张士诚这个名字不错，听起来挺大气啊！
有人解释道：非也！《孟子》里面有一句：士，诚小人也。古文没有标点，这句话也可读为：士诚，小人也。张士诚被人骂了一辈子小人，还给人家数钱。由此朱元璋非常警惕你们这些文人。
我也没什么文化，读不懂古文，你给我整这些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玩意儿，我看不懂，万一憋着坏骂我咋办？
我一愣，复大笑，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是退役武警，我跟你说不明白，等你死了，我给你写个碑文：
河东丘八宝和埋骨于此！宝公喜钓鱼，嗜杀生。心肠狠辣，手段残毒。敬告水里鱼鳖虾蟹，林中飞禽走兽，自行回避，免遭荼戮。切切此告，勿谓言之不预也！
宝和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