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中回归分析、因果推论、稳健性检验、内生性检验和异质性检验等存在的理由是,人类靠着自己狭窄的观察力、欠缺的计算和推理能力以及有限的理性,难以进行有效和准确的分析,我们不仅身边的样本量极小,容易以偏概全、一概而论,会总结不全参与的各种变量,也无法搞清楚错综复杂的逻辑链条,我们的直觉往往并不可靠。我们不能确定身边的样本具有代表性,不知道看似由自己的选择引导的生活中,什么因会种下什么果,因果很少是一条直线相连的,其实有大量不同方向的因素参与,我们常常会把偶然事件赋予意义,然后把并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也就是“孤证”甚至“心证”。比如一些人在发生了不好的事之后,会对在这件事发生时偶然在场的人和物等充满恶意和排斥,这就是一种把偶然的参与者误认为相关者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些参与者(尤其是幸存的参与者)成为了被责怪和仇恨的对象,然而这些参与者不仅可能不是悲剧的助推,甚至还可能推迟、减弱了悲剧。和个人生活中的因果都如此难窥探,更不要说复杂的社会现象,个人的体验所提炼的结论不具备社会科学性,因为社会科学是企图建立某种理论模型来总结某种规律的,而个人结论无论如何也难以具备普适性。yibaochina.com

我们自以为某个结果是某个因素导致的,然而事实上可能当时移除这个因素,现在的结果依然不会改变,所以往往一个因素对于一个现象是否重要、是否具有决定性、有多重要,我们只靠个人思考难以给出理想的答案。这可能也是历史学的挑战之一,它关注宏大的问题,试图总结一些事件爆发的“决定性因素”和“根本原因”,比如说锁定哪个环节出了错、哪个问题积存已久等,试图给不同的自变量的重要性进行评级,然而宏大的问题同时包括大量的自变量和因变量、综合交错的因果链条,缺乏可靠的数据和方法论支撑的描述性讨论很容易变得认知混乱、难以证伪、似是而非,变成自圆其说的“后见之明”,“真理“也就变成了取决于个人评估方法选择、所采取的观察视角的“相对主义”甚至“阴谋论”,人与人之间的词汇使用也变得不那么互通。这可能是为何历史学和一部分地域研究、民俗志与社会科学有一些鸿沟的原因之一,社会科学关注更小、更容易操作的针对几个变量的课题,它借助的数理和实证模型让“相关”、影响”和“导致”这些词汇的使用更有标准、更审慎。它通过利用既有的或建立合理的通用指标和数据库在相同维度上进行统计学证据的对比,而对于历史路径不做过于笼统的总结,也对田野调查和口述历史中人的主观性保持一些警惕性。总地来说,社会科学以相信世界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解释的为前提,希望以有限的力量搞清楚和解释复杂现实中的变量的一些趋向和模式,希望在统一标准下的对比中找出对象间的共性和差异。yibaochina.com

我们开不了“上帝视角”,我们不是公正的蜻蜓队长,也不是细致的福尔摩斯,我们事后通过纯粹的逻辑思考总结的因果关系,往往只是一厢情愿、充满自负的过度合理化的“后见之明”(网红博主和名人明星的自传中对于成功和失败、什么什么“改变了我一生”的总结也同理)。统计学工具存在、应用和改良的必要性,正是为了处理以上提到各式各样的人类的认知偏见。论文的严谨和克制,它的综述、假说、建模、方法论和自我评估的一套结构,正是对于人类的想当然和张口即来进行预防。这就像个人对于病因、病症、病症预防和药效的“确定”(网红博主们对于护肤品和营养品的推荐也同理)并不具有科学性,个人的体验受各种因素所同时影响,容易过度强调主观努力和选择,忽略遗传因素、天赋和运气,人为总结是主观、偏颇的,我们每次生病(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压力太大?)和好转(吃了某个药?休息好了?)的原因都复杂多样,总结起来很难准确。有的时候我们以为全是病毒感染的祸,却忽略了自己既有(但可能之前并没有检查的)的基础疾病(还有并发症等),以为哪些病症是被哪些疾病“导致”的,却不知道其实可能是因果倒置的。这就是为何双盲实验是医学研究的标准程序,为何分子生物学、进化生物学、遗传学和流行病学对于医学充满意义。学者们对于新的、尤其是重要的理论和发现的态度往往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要错放一个,毕竟前者可能只是推迟了发表,后者却可能给公众造成误解和认知混乱。yibaochina.com

缺乏数学和统计学基础的社会议题讨论,就类似于我们与朋友之间茶余饭后看玩笑似的对于星座和性格的关系之类的讨论一样是伪科学。社会科学的学习往往不是让我们背诵变量之间的关系,而是教会我们快速辨别哪些媒体、民科、大众读物和媒体报道里所直接鼓吹的“相关性”和“因果关系”是谬误、不靠谱的。毕竟研究者和非研究者(比如记者)对于客观事实这一词的理解是有出入的,记者和活动家们由于其统计学和数学训练的缺失,对于相关性和因果的理解往往太过片面和直白,即使是抱有社会责任感和改善环境的好心,往往他们行为所仰仗的逻辑基础也不够稳固。他们在社交媒体的发言太过碎片、快餐化,为了流量太迎合和讨好乌合之众的阅读习惯,缺失研究者论文中的那种对于领域鸟瞰、背景介绍、研究方法、数据分析和研究局限性的完整、系统性的叙述。他们常常说的“做自己”、“观点没有对错”和“没有好坏之分“是拒绝了解大千世界、拒绝提高自己的认知能力、不相信科学中的证伪逻辑、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意见、不愿意在专业上和任何人对比的自我辩解、自我逃避和自我安慰,是唯心主义中的固执和闭塞的生活和工作态度。yibaochina.com

现代科学研究和同行互查的生态,正是帮助我们辨别和摒弃一些没有逻辑、没有根据、没有具体性的心灵鸡汤和名人名言,不让一些牛鬼蛇神通过包装在传销式的花言巧语后面的神秘主义误导人们,这些“传道者”常常把质疑他们的方法论的人贬低为没有悟性、没有思想高度、无法领会真谛,可是受过一点社会科学训练的人就知道,这些“大师”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言论的不可证伪性,他们的专业是激动人心的话术,而不是真材实料的科研。我们难以回应和反驳他们,是因为我们都不太能搞清楚他们的论点究竟是什么,比如“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都是来自于坚持”这句话明显是神秘主义的,它既没有定义和操作化成功和坚持这两个概念,也不告诉我们百分之九十九这个数字是通过什么方法论计算来的,如果任何东西都可以被称作坚持和成功,那么这句话就毫无意义了。yibaochina.com

总是太自负、不够谦卑的我们需要借助数学、统计学和计量学建模,需要更广阔的样本收集项目,以更标准和系统性的手法操作、指标化各类暧昧的概念,探索变量之间的关系,估值模型中感兴趣的变量,考察多重因素对单一结果的贡献,处理类似于样本量过小、相关性谬误(Z变量)、控制变量不足和因果方向倒置等问题。要不然我们仅仅借助模糊的语言和情绪化的头脑,往往就会陷入一种类似于“巫师用水晶球算命和占卜”的念念有词的状态,也就是一种没有证据基础、没有方法论支撑的混沌、玄幻的“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和“认知论混乱”。这种凭空的张口即来、高谈阔论、任意随便的讨论容易充满主观和偏激,很难具有现代的科学精神。现代社会科学,尤其是实证研究之所以被称作科学,是因为它要求我们对变量在特定的维度上进行测量和对比,对提出的假想有可以被证伪的条件,它可以借助以上提到的计量统计学中的各类检验而弄明白我们所得到的结论是否以及在什么条件下站得住脚。yibaochina.com

除此之外,标准化的实证研究步骤促进了学者间的对话、辩论、借鉴和同行互审,也为社会科学间的不同分领域建立了更通畅的沟通桥梁,如果我们没有通用的社会科学语言,逻辑化的辩论就会变成没有营养、驴唇不对马嘴的争执。一些独裁和威权主义国家内的学者,为了拥护、讨好、谄媚和歌颂权威,刻意创造一些基于“民族中心论“和“民族特色主义”的社会科学概念然后洋洋得意,这并不会促进国际上社会科学研究者间的对话和人类整体知识的积累。虽然概念往往是流动的,对于同主题的研究是越来越细化的,但是那种在一些传统概念前面无限增加前缀的操控甚至篡改定义的方法是不值得被提倡的,是虚无主义的帮凶,只有把一些概念的定义限制在一定的(极简主义)范围和维度内,限制在一些必要的条件内,这个概念才对于社会科学研究的操作化有意义,才会预防它的解读方式无限膨胀。我觉得一些学者绕开领域内现有的方法论框架和学术规范去做研究,然后把文化相对论当作解释特殊性的薄弱的前提,这既是胆小懦弱也是心怀鬼胎。yibaochina.com

中国的留学生在政治学讨论和写作中常常有这样的一种趋向,就是比起在学术规范的框架中进行延伸,比起先定义和限定他们反驳的概念是什么,他们试图先以“认识论混乱”的虚无主义和阴谋论去解构课题,混淆视听,他们喜欢提出一些模棱两可、难以证伪的假说,让讨论往有益于他们的方向倾斜。他们带着“外国人全都没有我懂中国“的傲慢拒绝提供和引用量化的证据,以很难证实的自己的直观印象和偏见为基础发展他们的观点,并且以羞辱的方式把他们不接受的观点直接贬成狗屁不通、一文不值,还不提供足够具体的解释。他们把与外界的交流带入了驴唇不对马嘴的争执,最终让讨论变得缺乏营养和意义。yibaochina.com

他们很喜欢说社会学中的概念本就是“主观”的、“唯心“的,可是社会科学模型的存在就是让看起来主观的概念也具有被研究、追踪、对比和理解的可能,如果他们一直坚持一切都是“主观”的,那么他们在社会科学课程中的学习其实也就变得不那么必要了。他们缺乏逻辑学和统计学的训练,他们不重视一个基本常识,那就是如果想得到一个具体的结论,那么定义的提出和前提的限定也需要足够具体。除此之外,他们还常常张口就来,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其实有许多政治学相关的课题已经被从古至今一些耳熟能详的哲学家和学者深入、细致、彼此参照地讨论过了。我们应该足够尊重领域开拓者和前人的成果,充分利用他们建立和改善的科研手段。我认为在当今社会,只有建立在学术常识和规范上的讨论、写作和探索才对于学科边界的扩展以及人类整体知识的积累有效果、有益处。在社会科学的学习和研究中,我们不仅应当对理论、学说和学派进行追本溯源,也应该评估过去的模型在当下、在不同环境中的普适性,然后根据发现的研究缝隙继承衣钵,正因为世界是动态的,我们也需要新的证据和更精确的手法为实证基础去评估过去的理论模型。尊重古典文献和前人的研究并不意味着无条件的拥护和崇拜,我们需要运用现代社会科学的工具以及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等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去再次评估一些历史上描述性的哲学作品所涉及的概念和理论。科学并非是一成不变、固步自封的真理的集合体,而是基于新的证据和方法不断修正和改良的、不断被推倒和重建的大厦。yibaochina.com

社会科学的实证领域中可能有两个不成文的常识,一个就是我们会关注不那么宏大的哲学问题,而会试图集中在具体的、可行的小问题上,我们会试图限定自己的研究题目,让它既不庞大得难以接近,也不太琐碎无趣而丧失研究的重要性。另一个就是比起提建议和进行政策推荐,我们基本上更关心事实关系,只是在弄清了事实关系的基础上,我们才会稍微进行政策方向的延伸讨论。社会科学本科教育很重要的目的,起码对于我个人而言有两个,一个就是让我们在学术阅读中快速辨别什么是伪科学和民科,让我们区分站得住脚和站不住脚的研究,另一个就是让我们在进行学术研究和写作的时候,能够像学者一样提出短期、切实可行的小计划,为领域内的研究缝隙添砖加瓦,而不是像思想家一样提出长期、宏大的构想,盲目自大、恃才傲物地一口吃成一个胖子。这也是为何社会科学的学习往往让我们面对别人的观点和自己的言论时更加谨慎小心,而不是对外界的信息全盘接受或者对自己的直觉过度包容。这也是为何社会科学研究者往往格外谦逊、不太把自己当回事,比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八面玲珑,他们常常表现出一种慢热和愚钝,对于不够了解和熟悉的东西选择沉默。这也是为何社会科学基本的实证常识和辩论能力是需要习得、练习和打磨的,而并不是天然的禀赋,人的善良也往往是后天的权衡,良知是建立在常识和知识上的,而不是人出生就凭空而来。yibao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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