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地不知道哪個時刻會有奇蹟發生。

今日去教會,講道的是一個退休多年的老牧師Carl Scovel,1956-1966年曾經Sudbury First Parish UU教會做牧師。介紹他的時候,提到他曾經在中國待過。現在中美交流如此頻繁,去中國的多了,我也沒在意。他講道的題目是‘The Dump’。我當時被一首目送小孩子去學習的讚美詩吸引,正冥思苦想如何翻譯成中文,並在紙上寫下來。當我寫完,他講道也結束了,我一個字也沒聽到。然後就看到他走下講壇,邊走邊祝福大家:願上帝賜福給你和你愛的人…..溫文風雅、從容寬厚,恰似旭日春風,你能真切地感受到愛與光的暖流…..我驚異讚嘆不已。

在喝咖啡交流的時間,教會的朋友Gail過來熱切地跟我說:Dottie,去跟Carl聊一聊,他在中國北方待過,很久很久以前。北方,很久很久以前?這激起了我的興趣,而且我也驚奇他哪裏來的翩翩風度,就過去了。

我自我介紹,他滿面笑容,跟我熱情握手,隨即用地道的普通話問我:你會講國語嗎?

我大吃一驚,說:會。

他接著問我:你從哪裏來?

我說:山東。

他喜不自禁,哈哈大笑,問:你知道濟南嗎?

我:我在濟南讀書四年。三年研究生,一年博士。

他又哈哈大笑:我在濟南出生。你知道濟寧嗎?我在那裏長大。

我突然內心起了巨大波瀾,幾乎說不出話來,淚水湧出了:我在曲阜讀的大學,四年。

他又是哈哈大笑:那你知道濰坊嗎?我們在那裏被日本人關在集中營。

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Gail遞給我面巾紙:那是我老家。我出生在諸城的一個小村莊,諸城是濰坊的一個小縣城。

他又哈哈地笑,激動不已,說:我們是真得來自一個地方的人!

我被他逗笑了,說:對,我們是真的老鄉.”

他哈哈大笑,握住我的手:對,我們是真的老鄉。

來美這麼多年,這種對暗號似的被追問地名和認老鄉,並激起了內心的情感風暴,竟然是第一次,而且是和一個老美產生了鄉情共鳴,隔著遙遠的時代。

然後,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妻子和女兒,介紹給過來看我們又哭又笑的朋友們。我也把先生和孩子介紹給他們。有一個朋友過來說,他被我們都感染地哭了。

我問他:你們是美國人,為何被日本關了集中營?是哪一年?關了多久?

他說:“1943年,關了6個月。因為那時中美聯合抵抗日本入侵.”

問他哪年離開的中國。他說:1951年。因為朝鮮戰爭,中美成了敵人,他們的存在使得他們的中國朋友們受連累,不得不離開中國。走的時候,有兩個中國朋友偷偷到火車站送他們。他父親說:你們不該來。他們說:我們不捨得你們走。他父親說:我知道。可是沒有辦法。就這樣,他們走了。

他說他的父親是傳教士,醫生,母親是護士,救助了很多中國人,有非常多的中國朋友。他的父親深深的愛著中國,回來後傷心透了,心裏想的還是中國人,一輩子也沒有從心痛中恢復過來。他母親比較樂觀,能隨遇而安。後來尼克松訪華,中美關係鬆動,他敦促他父親回中國看看,父親拒絕了。至死一直沒有回去過。太傷心。而他回到美國後,雖然長著美國臉,說著美國話,但是心裏感覺自己就是中國人。過了好幾年才從中國人身份中走出來,至今還覺得自己是半個中國人半個美國人。他依然會說國語,會唱中國歌,他的妻子和女兒也會唱中國歌。他們就在那裏一起唱給我聽,聽著像抗戰時候的歌曲。歷史的畫面就那樣一頁一頁打開,在我眼前閃過。我含著淚聽他講述。

他說:我幾年前回中國,回到濟寧,感覺中國變化太大了,我受到了非同尋常的熱烈歡迎。我說:現在再去,可能會有所不同。他說:是啊,美國也變了。可能中美又到了一個怪異的節點上。

於是我們兩個,一老一小,一美一中,半美半中,同時愛著美國和中國的兩個人,就在那裏歡喜又嘆息。除了彼此,沒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們此時的感受,時代、國家、個人於一身,五味雜陳又無可奈何的感受。雲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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