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俗人,第一次对人生和社会的的思考是因为我那五岁的姐姐,走上追求自由、民主之路的初始原因也是我那五岁的姐姐。五十年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起我那五岁的姐姐,都会泪如泉涌,哽咽啜泣。这一生最难释怀的是我那五岁的姐姐。

在那万恶的1960年。春荒。血一样的夕阳洒在千里淮河上,清清的淮河水静静地向东流淌。淮河大堤上,被割去枝条的紫树槐蜂窝状的根盘半裸露着。堤坝边一排排防汛柳树皮被剥得精光。大堤朝阳的地方,扒根草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草开始发绿,残存的茅草根泛起了青色。

大堤北侧是一大片乱坟岗,大大小小的荒丘满目皆是。天空,一群乌鸦上下盘旋。远处,几条野狗在低头觅食。乱坟岗西北一隅,用新土堆起的一个小小坟丘,没有坟头(当地习俗,未成年死者,没有坟头),坟边坐着一位四十岁的妇女,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深陷的眼窝满是泪痕。腿边趴着一个四岁的男孩,鼻涕、眼泪、泥土把一张小脸抹的肮脏难看,破旧的花棉袄紧裹着瘦小的身体,一双小手紧紧握住一根二尺长的木棍,微睁着一双眼睛警惕的看着四周。

三天三夜,母亲和儿子一步不离守在坟边。怕的是饥饿的野狗扒开坟土撕碎亲人的身体。坟里躺着的小女孩,就是妇人的女儿,我那五岁的姐姐,,乳名叫明华。

姐姐很瘦弱,头发略微发黄,苍白的小脸,尖尖的下颌,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好看。一双纤细的小手柔柔的。姐姐虽然瘦小,但是,身处大跃进的年代,大人们象奴隶一样被驱赶着没日没夜的劳动,当时我只有四岁,生活全靠姐姐照顾。

那是一个冰冷的冬天,父母天没亮就去劳动,只有我和姐姐睡在烂了四边的芦苇席上,盖着一条破网似的薄被,冻得浑身发抖。我紧抱着姐姐,嘴里不停的喊着:“姐姐我冷,姐姐我冷。”姐姐赶忙穿上那件破旧的花棉袄,解开双怀,把我紧紧贴在身上,柔柔的小手不停的搓揉着我冰凉的双手和双脚,稍微回暖一点后,又把我一双手塞在她的胳肢窝内,紧紧地夹住。冰凉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脑袋上,身体左右摇晃,嘴里还发出轻轻的“噢”“噢”声。

在那饥饿的年代,老墙土、树皮、草根、山芋秧、玉米壳、柳树叶甚至是刚死在路边的人肉。但凡有一点充饥之物,都要千方百计据为己有。即使亲人之间,也只能各顾个人。

一次晚饭,我们家吃的是野菜粥,就是在野菜汤里搅一把麦面粉,有时搅的不均匀,总有一两个豌豆粒大小的面疙瘩。正在喝野菜汤时,姐姐悄悄地把我拉到她身边,突然把她的小嘴巴对着我的嘴,用沾着菜汤的撅的高高圆圆的小嘴把我的嘴巴分开,向我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面疙瘩,原来喝到嘴里的面疙瘩她舍不得下咽,还是省给了我。

日子,凝固到了1960年3月20 日。父母因突击生产任务,被迫两天没有回家。家里只有我那五岁的姐姐带着我。没有任何东西可吃。我们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口流酸水。姐姐牵着我的小手一步一挪来到离家有一里多路的淮河大坝上,用她纤细的手指使劲往土里抠啊抠,再慢慢地拔起几根带土的茅草根,用手掌把土搓掉,又用自己的唾液润一润发干的草根,然后放到我的嘴里。我用劲嚼,一股清涩甘味,好吃极了。姐姐又拔起刚发青的扒根草,硬硬的,用嘴嚼后,有些许水汁。姐姐一边看着我吃,一边继续寻找。有时把手放在嘴里吮吸,这时我才发现,姐姐的小手已经抠破流血,一点点,淡淡的红色。

天慢慢暗下来,天空布满铅灰色的云,空气越来越阴冷。我有点发困,看着姐姐,模模糊糊的慢慢睡去……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把我惊醒,感到身体在不停的摇晃。我慢慢睁开眼,妈妈正一边痛哭,一边使劲掰着姐姐紧紧搂着我的小手,泪水泼洒在姐姐发青的脸上。姐姐的身体已经僵硬。原来当我昏昏沉沉睡去时,姐姐又把我抱在怀里。两天的饥饿,姐姐实在坚持不住,慢慢闭上眼睛,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几根茅草。

因为两天没有回家,母亲实在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于是偷偷的跑回家,走到淮河堤坝的路边时,发现两个小孩紧抱着躺在坝坡上,一动不动。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女儿已停止呼吸。

伟大中国的1960年,夺走几千万人的生命。只有我那五岁姐姐的魂灵,象一盏心灵的圣灯,引领着我在黑暗中寻求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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