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此文原題為《班马之史笔,扬马之文采》,作者劉路,維權律師出身的文化達人。所評野夫新著《故交半零落》,已於今年七月由美國鹿津出版社出版。(言小義

 

夫是我最喜爱的当代中文写作者,没有之一。野夫的书无论是大陆出版的《乡关何处》、《身边的江湖》、《1980年代的爱情》还是台湾出版的《看不见的江湖》、《江上的母亲》我都想法子搜罗到了,摆在我书架最醒目的位置。鹿津出版的北美版《故交半零落》一上市,我第一时间网购了两本,一本自己读,一本送朋友。

读这本新著,正如昔日袁宏道读《金瓶梅》的感觉: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野夫的文章,写仁人志士,如金声玉振,雄阔沉郁;写深情绝恋,则俊爽飘逸,锦霞漫天。潇洒温润如六朝人物,瑰丽风骚如晚唐诗词。

这部文集由《哀歌》、《忆往》、《纪事》和《记游》四辑组成。每一篇都精妙绝伦,字字玑珠,堪称为中文写作的典范。

第一辑《哀歌》追忆了已经去世的五位故交——开启一个时代的台湾民主先驱施明德;大陆人权律师第一人张思之;有布衣卿相之誉的大陆民间思想家王康;享誉京沪读书界的出版家沈公昌和英年早逝、温润如玉的宝岛电影《恋恋风尘》主演王晶文。这五个人涵盖了政治、法律、思想、知识和演艺界的各领域翘楚,他们都是野夫的故友,作者用班固、司马迁的史笔;扬雄、司马相如的文采,为我们留下了一幅幅必将辉映青史的群英剪影。

 

野夫笔下的施明德,是一个行可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信可以使守约、廉可以使分财、作事可法、出言可道的人杰。这位台湾民主进步党的前主席,台湾民主运动的教父般的人物,二十六度深牢大狱,无数次绝食和酷刑,三分之一的有效生命在锁链镣铐囚窗下度过,令野夫感慨:“没有圣徒般的理想和意志,我完全无法想象肉身该怎样支撑。”

野夫笔下,施明德是一个不惧生死,铁血丹心的领袖。《人杰施明德》写道,1980年美丽岛大审判之际,连不少同道都在卸责民乱之罪,只有施明德高呼:我是总指挥,请枪毙我吧!而当时的当国者蒋经国也确实杀心萌动,曾向沈君山教授询问,沈先生说:杀人影响国际视听,杀人只会培养烈士;血流进土地,再也收不回来,而我们的子孙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野夫感慨:大学里有这样的教授,这样一辈还敢犯颜进谏的士人,民间有施明德这般引刀成快,赴难求变的死士,民国也才有了主动弃权开放党禁的总统。施明德活下来了,蒋家的子孙也才真正地活下来了,那个残民杀士的时代才从此不会再来。

读到这里,笔者不由掩卷深思:假如一九八九年“六四”前夕,我们的教授也能够犯颜直谏,而不是龟缩自保,我们的民运领袖们也能够昂首挺胸,勇于承担,而不是四散而逃;我们会迎来别样的世界吗?我当然知道历史不容假设,我也知道就算我们有施明德和沈君山,六四屠杀也大概率不会避免,但我们毕竟应该为这样的缺席而感到愧颜。

书中写道:台湾不费一枪一弹实现了社会转型,1987年后的台湾焕然一新,1990年大赦政治犯时,许多老囚都出狱了,只有施明德坚持必须无罪释放。最终,施明德的抗争引发的舆论压力,迫使转型过渡的脚步再次提速,高级法院也果真宣判了他无罪!野夫感慨:菩萨誓曰——地狱不空,我不成佛;西谚云——当一个人在蒙冤受难时,就是所有人在受罪。吾辈何其有幸,竟然在同一个时代,亲眼见证了这些在古书上才有的传奇。

2018年11月,野夫经友人介绍,在台北的一次奇异的燕宴中见到了敬仰已久的施明德先生——黑色衣裤加灰蓝西服,一丝不苟地打着领结,头戴灰色礼帽,携夫人一起驾临。他如此郑重的礼仪庄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先自让我惭愧不已。

野夫诗酒潇洒,不修边幅,他跟施先生有共同的遭遇,曾因六四辞去公职营救民运人士而遭当局线人设局构陷,入狱6年。野夫说自己不是那种容易埋下斧头放弃仇恨的人,他一直以来的一个观念是——吾族之所以代复一代永远不乏屠伯和人型兽,是因为作恶行凶者没有代价。

是啊,台湾实现了和平转型,但当年那些权力的帮凶,对施明德肆意刑求致使他满口假牙的人,却能以服从命令为藉口,天良丧尽残毒志士而免于处罚,隐身烟火人间,永远不被问罪清算,这样的转型,真能实现正义吗?

席间,野夫提出了孔夫子当年的千古之问:以德抱怨,何以报德呢?

施明德的回复语重心长:我们必须面对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相是,我们并不是通过革命和战争赢得胜利的。民间抗争和国际非议,形成的只是压力。事实上台湾执政党走到那一刻,并不是完全失去了暴力维系的能量。当他们愿意开放党禁,并承诺未来的票选轮替时,我们所有的同仁都只会接受。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生命,革命者流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们既然接受了这样的有序转型,组党竞争,就意味着我们实现承认了对手党的合法性,也预示着整个民间社会都提前达成了对该党往事恶业的宽恕。我们不能在竞争上台之后,再去一一追究所有曾经的帮凶。如果那样,既不符合法理,也不孚诚信。民主社会的正常党争,就会继续沦为血腥的命争,人民就会继续绑定在仇恨的铁枷上……

野夫写道,社会整体转型,需要和解,没有和解就没有整族的未来,施明德这种曾经身负奇耻大仇的人,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提出“大和解”的理念,这是他作为两任党魁应有的远见和度量,也是他教徒世家基因中的慈悲和仁爱。

走笔至此,野夫感慨万千:他(施明德)注定是孤独的英雄,是民国百年最后一代古典大侠。此后的华族史书,再也难见这样的人物了。

台湾何其有幸,产生了施明德这样的反对派领袖,也因此有了台湾社会的和平转型。反观我泱泱中华,亿兆生民,数千年文明史,出了一个荣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刘晓波,喊出了一句“我没有敌人”的口号,却被有司关押至死,至今还被海外的某些得了红眼病的反对派民运领袖咒骂为“花瓶民运”、“软骨头”。

目前的中国大陆,正处在一场大动荡的前夜,很多人都在欢呼,期盼这场大动荡的到来,但是我们很难奢望,中国大陆会在社会震荡中实现和平的社会转型,因为我们没有施明德。我们出了一个主张“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刘晓波,还被庙堂和江湖合谋杀害!

 

 

在本书的24篇美文中,我特别喜欢的还有第二辑《忆往》中《当时年少春衫薄》一文,这是一篇写暗恋的青春故事,题目取材于晚唐词人韦庄的词《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首词大意是韦庄回忆自己当年在江南,正青春年少,风流倜傥,春衫飘举,风度翩翩。骑着高头大马,斜靠小桥,满楼的少女都被词人的英姿所倾倒。

词的后半阙则是感慨自己深陷污浊尘世,醉生梦死,由此产生愧悔。如果再有当年的偶遇,一定会执手佳人,白首不归。

晚唐去今已逾千年,但人性千年不变。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段暗藏的初恋,灼心的纯情。

我对写初恋的文字有特殊的敏感,少年时候读过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在煤油灯下做笔记,几乎把整篇小说抄了一遍。后来读野夫的半自传体长篇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心潮澎湃,热泪长流,还从网上找来同名电影看了好几遍。我自己也写过同体裁文章《春水温柔》、《又见桃花》等。这次又读到野夫写暗恋的《当时年少春衫薄》,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初恋的时光。我一连读了三遍,仍不忍释卷。

1983年,野夫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故乡利川—鄂西边陲的一个小县城,正是亚圣孟子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野夫说:人人都知道,全城的美女都是有数的。每一个成年男子心中都有一个美女地图,哪个在东门,哪个在西门,几乎人人皆门清。甚至每个美女从小学开始,在小城都已经家喻户晓,看着一天天长大,看着一个个出阁,那都是男孩子心底的一抹惆怅。

那时候的大学生也和美女一样稀少而有数,野夫自嘲像小公鸡一样,带着顾盼自雄的骚气,在一个平常的日子与一个来历不明的美女不期而遇了。这美女身材高挑,肤如凝脂,巧笑嫣然,美目流盼,很像是《诗经·卫风》里走出来的人物。

野夫被女孩的美貌击中,春心荡漾,失魂落魄,于是鼓足勇气上前搭讪,女孩纯正的普通话将这个大学生的自信彻底击败,即使再次邂逅于某个街角,也不敢上前搭讪了。终于,在某个黄昏鼓起最大的勇气,在杨花漫天的飞絮迷蒙中,尾随着女孩,找到了她的家。

野夫通过同学打听到了女孩的来历和工作单位,开始给女孩写情诗。文中说,我在一九八〇年代初的小城,沉醉于这样的暗恋与追求,猜想她也羞涩在她的豆蔻年华中,也许抱持着一份隐秘的甜与慌乱,在悄悄地等待命运的揭晓。

野夫深情地写道:我在心中筑一座监狱,你将是我唯一的囚徒。或者说我在冬天阻止那些扫雪的人,我怕他们抹去你的脚印。那个年头青春的诗风就是这样,连爱情也是这样的简洁干净。干净到只想让爱去温暖她的冷,真的没去想该要怎样的回音。这个在小城没有同学故旧的女孩,一个每天独来独往,说着北方话却无人可以沟通的女孩,在读到我那些滚烫的诗歌时,是否有过独自的春愁和饮泣?

美好的暗恋终于走到了尽头,野夫在两个好友的撺掇下在一个雪夜去女孩家跟她见了一面,女孩的父亲客气地接待了野夫,当然也表示了一个父亲应有的审慎和关切。按说野夫是珍稀的大学生,还是干部子弟,野夫和女孩应该可以迎来美好的结局,但是,那个满怀情愫的挑破,只剩下一地落雪。野夫告别出门时,女孩第一次抬眼看了看他,眼中有惶恐,有哀愁,也有难得的秋波一现。两人竟然都不敢再约——等雪消的日子,去那春山踏青……

野夫再也没给女孩写情诗,他已经完成了一次青春的艰难跋涉,一夜之间火尽灰冷。

多少年后野夫成了一个美女的父亲,在女儿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对女儿说,该恋爱就去恋爱吧,不要带男孩来看我,等你要结婚的时候再带来,我这样的父亲,不会参与你的恋爱。

野夫认为,那个雪夜的闯入,破坏了一场纯情之恋的美感,让他和女孩都觉得,这一切正在远离诗与爱的初衷。

这是一个悲伤哀婉的纯情故事,野夫悲叹,两年后我去了远方,后来听说她也嫁去了州城,利川很少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年年依旧的暴雪,掩埋了我们悄然存在过的痕迹。

野夫用木心的两句诗,结束了这篇哀婉绝美的美文: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本书中的许多篇章,都值得细细品读、赏析,只是限于篇幅,只能暂时搁笔。24篇美文大都是野夫在旅居泰北小城清迈所写,也由此被归为流散文学。

上世纪九十年代,野夫出狱,在京城编书谋生,后来弃商隐居边陲大理小城,和一帮文人诗酒唱和,写了大量散文随笔和电影电视剧,在两岸三地出版,名动一时。2009年初夏,因参与纪念“六四”二十周年的聚会,被有司拘捕。虽侥幸脱罪,却也因此被封杀,在国内不能出版书籍,拍摄影视作品。野夫深知一个优秀的作家无法离开文学的故乡,所以他拒绝流亡,但为了自由写作,只能旅居泰国的清迈,在这个泰北小城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

野夫在本书的自序中说,我们处在一个流行告密、窃听和监控的时代,这里流行一切不义的审判,流行不顺从不得食,流行无药可医的病毒,以及一切毁伤人类心智的语言瘟疫……

这个时代,野夫给文学赋予了至高的人生意义:文学成了残破谷仓中仅存的种子,还会在寒夜的襟怀里发芽抽穗。它是我生命唯一的救赎,也是存在的唯一意义。我在纪实或虚构中,刻划出这个诡异世界的面目,并希冀后世得以窥见此世的荒诞。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个时代的恶,并不仅仅来源于体制,无数恶人、滥人、阴人、小人,都在加高着我们累世的罪孽。

在这里,野夫以文学家的敏锐,尖锐且深刻地揭示了世道人心的恶毒、人性的幽暗对社会和文明的戕害。

但是,国家不幸诗家幸,野夫自信,越是恶世,越是文学的温世。作为自赋使命的写作者,无名无利且多难多险的写作,更能开出绮丽的花朵。因为,野夫们不曾辜负这样的人间,神也不会辜负写作者的期盼。

让我用野夫的自我期许来结束这篇赏析之作罢——在来年的大地上,冻土会温软成雨露,每一个人都会看到火尽春生的野草,听见万物萌芽抽节的声音。

我们也期待野夫创作出更多的流散文学精品,有一天,会在春风浩荡的祖国大地上重新绽放!

 2024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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