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只能分手。一年后，我离开此地，一路向西，先后去了潍坊，济南，又折返青岛，再也没有回到那座小城。这是后话。
一
从这个晚上之后，我的鸡再也没丢过，也不再有野生动物来骚扰我。那个红衣女子也没在梦中出现，如果不是翻看往日的日记，我甚至都怀疑这件事是否真实发生过。
但这个叫胡梅的鸡西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她，我的合伙人跟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离了婚，但他们最终也没有结合在一起。
1996年初，因律师所发展太快，主任决定由副主任和我一起到法院新的办公楼附近开办一个分部，招聘律师开展业务，这样我和副主任就成了这个分部的合伙人。我的日记记载，这个叫胡梅的小姐在东北有合法的婚姻，甚至还有两个孩子。她只是三十万东北下岗女工中的一员，她们如过江之鲫一样闯入关内，利用残存的青春捞世界。而我的合伙人是个性格温和、业务平庸的律师，他在KTV结识了胡梅，以为遇到了真爱，两人另筑爱巢，终日厮混，挥霍掉了律师楼所有的存款，导致连员工的薪水都发不下来。
最终的结局是，我利用在警局的关系，找到了胡梅，威逼利诱，赶走了她。我在流亭机场亲自把她送上飞机时，威胁她说，“如果再在平度见到你，就让警察抓你劳教！”
但我最终也没有挽救我们的律所分部，我的合伙人嫖了一年，又染上了赌隐，还借了高利贷，债主上门，我们每收一笔律师费都会被那些戴着金链子、胳膊上描龙画凤的社会混混拿走，连一分钱都不会留下。
事已至此，只能分手。一年后，我离开此地，一路向西，先后去了潍坊，济南，又折返青岛，再也没有回到那座小城。这是后话。
当时我没想明白，那个东北的坐台小姐怎么会跟狐狸搅合在一起，进入我的梦乡来骚扰我。多年后我在纽约，患了抑郁症，找心理医生咨询，我提到了这个多年不解的问题，心理医生说：“你在潜意识里，其实对那个坐台小姐有所愧疚。你不能断定，那个女人跟你的合伙人就完全没有真情——万一人家是真爱呢。更何况，当年三十万东北下岗女工南下关内，靠出卖色相讨生活，是形势所逼，她们也都是可怜人呢。你的朋友说你有心软的毛病，其实是一种善良本性，你会因为一只鸡而伤害三条野兽而愧疚，这跟你对赶走坐台小姐而愧疚是一个层次的问题，这两种愧疚被压入潜意识，因为某种联系而化为梦境，就出现了狐狸女半夜拜访的怪梦。”
我不解：“这两件事会有什么联系呢？”
医生笑道：“虽说梦都是反逻辑的，但是仍然有线索可寻，比如你对伤害三条野兽有所愧疚，是因为一只鸡，而那个坐台的女孩，是鸡西人，这就是联系嘛。”
我的疑问豁然冰释，心理学真是一门奇异的学问。虽说年轻时候读过一些西方心理学著作——弗洛伊德的，荣格的，但不得要领，只记住一些名词。听医生一番话，便买了好多武志红的心理学书籍，这是中国人写的通俗版，读了半年，豁然开朗，抑郁症也渐渐好了。这也是后话。
二
律所里的两个同事来看我，一个是董臣虎，是我教初中时的学生。另一个是冷建忠，律师所分部初创时的老熟人。这两个人都值得说一说。
董臣虎比我小一岁，我高中毕业的次年到宗家埠联中教书，他读初三。那届学生小学读六年，初中读三年，而我小学读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他比我多读了两年书，正好抵消了我读高中的两年。因此我们基本上是同龄人。我教书的时候对他印象不深，他不是那种优秀学生，而且我接手的那个初三班基础很差，没几个学生能考上高中。董臣虎读没读高中我不记得了，他在考律师之前一直在家种地，即使当了律师也还要每年回家收庄稼。
董臣虎入职之后，跟着我实习，有一年中秋节，他去我家送了一只烧鸡，一箱啤酒。我出差不在家，妻子从我书房里翻出一条烟来回送他，妻子不识货，那是一条软中华，是一个企业老板送我的。那个老板承包了劳动局的一个企业，发了点财，被患了红眼病的官家无辜加罪。这老板铁嘴钢牙，一个月零口供。纪委无奈交给检察院，我当他的律师，最终把他捞了出来，为表示感谢送了两条烟。
另一个同事冷建忠，虽没有律师资格，但据说是青岛市司法局某领导的亲戚，于是分部一成立就来了，当实习律师，负责一些行政工作。每逢过年过节，律师所要给市律师管理处的领导送礼——大泽山葡萄、马家沟芹菜之类土特产，都是他开车去送。
冷建忠入职前是县城一个集体企业的工人，鹰鼻深目，脸色阴沉，不苟言笑，总是烟不离手，手指和牙齿都熏成焦黄色。他跟我同岁，生日比我大，但对我非常尊敬，人前人后，总称呼我李律师或者建强兄。
他每年都去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但每次都差几分。我辅导过七八个实习生考律师，用我的方法大家都能过，只有他和老曲过不了。老曲更有意思，从1986年开始参加律考，考了十年，还是考不过，最后自己成立了一个法律服务所，当老板去了。
基层法律服务所干的业务跟律师所差不多，只是不能做刑事案件，因为他们进不了看守所会见在押犯罪嫌疑人。多少年后我从美国回乡，在城里跟冷建忠见了一面，他也和当年的老曲一样，自己开了一个法律服务所，接一些律师所不愿意接的小案子，还买了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
三
冷建忠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司法局成立了一个调查组，要对我们的律师所进行整顿，来年注册，怕是要出麻烦。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出了这么多丑闻，律师所不关门，就算万幸了。
董臣虎很忧虑，说，“李主任辞职了，让小徐接了主任的位子，徐律师到分部去开了个会，要关掉分部，还说分部的律师都是你招聘的，人员去留由你来善后。我们怎么办呢？”
小徐也是所里的元老，是从统计局辞职出来的，我们主任让他当了合伙人，留在总部，副主任跟我一起出来搞分部，现在分部出了麻烦，小徐主任要甩锅，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妈的，他小徐算个什么东西！”冷建忠狠狠地骂道。小冷是副主任的亲信，向情不向理，跟小徐打了一架，跑来找我当援军。
小董还说，副主任失踪好几天了，律师们人心惶惶，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大家都还是愿意跟你干的。
冷建忠瓮声瓮气说了句：“他还能去哪里？还不是去了东北找他的情人去了？唉，真是个情种！”
小董很惊讶地看着冷建忠：“你咋知道？王局长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冷建忠生硬地回道：“我亲自把他送上的火车，怎么会不知道？我会告诉王局长？难道你让我出卖老板？”
我苦笑着摇头，道：“你倒是对老板忠心，可是这个烂摊子怎么处理你想过吗？”
冷建忠瞪着怪眼，回道：“不是还有你吗？”
“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看桥，一天有30元的收入，还有鱼吃。你看这个地方，有水有芦苇有林子，还有各种飞禽走兽，春有繁花夏有瓜，秋有明月冬有雪，这可是世外桃源啊。”
见我说的云淡风轻，小董笑了：“李老师又作诗了。”
冷建忠撇嘴：“作诗又不能当饭吃。”
正斗着嘴，孔乙己捉了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回来，我很高兴，立刻放出宝和前天送给我的信鸽，在它腿上绑了张纸条，对他俩说：“这里不但有饭吃，还有野鸡肉吃呢。等会儿请你们喝酒吃野味。”
信鸽飞上天空，不一会儿，宝和骑着电驴子沿着大沽河堤来了，他娴熟地将野鸡剥皮，晾晒，预备做成标本。野鸡肉剁成块。又把内脏收拾了一下，放入渔笼中，沉入大沽河中。等野鸡肉炖出香味来，再把渔笼收了，里面收获了一条黑鱼，一条白鳝，还有一只王八。
宝和让我们先吃鸡肉，因为只有一个锅，他又忙着去收拾鱼鳖，等他把鱼鳖炖上，我们已经将他带来的两瓶兰陵酒喝掉了一瓶。
小冷老家也在大沽河边上，好像是南村镇北边的仁兆镇冷家庄。大沽河里有了野鸡，让他很惊讶。他说在河边长到16岁，从没见过。
小董不能喝酒，被小冷逼着喝了一口，脸立刻红得像关公。小冷却是个酒蒙子，千杯不醉，越喝脸越白。等到吃王八的时候，两瓶兰陵都见了底。
小冷叹道：“兰陵度数太低，不过瘾”。
宝和要骑着摩托车去买酒，我怕他酒后骑车出意外，拦住，从床底下摸出一瓶65°红星二锅头，这还是我过年的时候送给李连军的。
见了二锅头，小冷眉开眼笑，再也不提那些烦心事了。
那天，小冷喝得烂醉，小董背着他，送到我母亲家。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跑到桥上跟我说，不回去了，要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看桥、钓鱼。
四
但他们终究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小董递给我一封信。两人走后，我把信打开，是一个熟人的来信。
亲爱的：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是我鼓起勇气，咬紧牙关，用尽全部的感情写下的三个字，我只希望你记着我，记着我曾经这样叫过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山东了。我要先到北京，然后在西直门换乘奔赴草原的列车去海拉尔了，就像我三年前跟你说的一样。
当年，我们在政法大学门外的元大都遗址上分手，你坚持要送我去西直门火车站，我不让你去，理由是你不能缺课，你上的每一节课都是要花钱的，而那些钱，是我从你在平度明村开石墨矿的朋友张洪刚那里借来，亲手交到你手上的。
其实，那一天我并没有从西直门回内蒙去，我回了大沽河边上的那个古镇，那是你读寄宿中学的地方。我在那里的小学教书，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读过你发表在诗刊上的那首写给我的诗，这三年来，我读过无数遍，把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融化在血液里了。
我现在默写给你——
九月
在北方的夏夜
我看见你走进草原
走近蓝蓝的小湖泊
水草颤动着叶片华贵的白云朵
在照看着他们的影子
无数闪闪发亮的小鱼儿
从水里飞向天空
这曾是你的家园
你和白天鹅诞生的地方
你走后
天鹅飞上了天空
在美丽的夏夜
化作一颗星星
把你照耀
今天 你回来了
带着灰尘一样
疲惫的心
和布满创伤的使命
蓝色湖泊滋润的星星野草
化作半岛海岸
灼热的星雨
悄悄打湿
你的衣裙
你站在半岛和草原之间双手掬起
你的小湖泊
你的黑头发在飘
蓝色的风
在透明的宇宙
飞舞
我多想拥抱你的忧伤
让叮咚的泉水
洗亮你的歌声
让遍野的金盏花
绽开
你灿烂的笑容
在北方的夏夜我的爱
是篝火中闪烁的
红色星星
1996年秋
你的诗写的多么美啊，亲爱的，可你把我写成了天鹅，写成了女神，让我情何以堪！我只是一个爱美，爱做梦的普通女人啊。
我其实一直在你身边，在你背后，默默地看着你。我想你的时候，就去你曾经读过书的中学，寻找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也曾问过我的老乡、你的朋友——陈影，她说你现在发展得不错，当律师很有成就，还说她在报社受到领导排挤的时候，你还出面给她说过话，帮过她。陈影感慨——你是个心肠很软的男人，当年排挤她的那个报社领导后来被纪委带走了，你又去帮那个领导，让他脱罪，还辅导他也考了律师。
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好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爱你，因为爱你，才决心离开你，永远都不再见你。爱情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啊。爱，就意味着舍弃，意味着痛苦。
顺便告诉你，离开你是我在政法大学门口跟你离别时做出的决定，在我去北京给你送钱之前，我和你妻子见过一面。她带着你儿子，很可爱的小男孩。我把你送我的那只玩具狗送给你儿子了。你妻子是个好女人，她面相富贵，性格温润，是你的福星。有了她的陪伴，你一辈子都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你好好爱她吧，你们好好过吧。我是因为爱你，才要离开你的，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已经整整三年了，世事如迷，白云苍狗，每天都在变化，我守护了你三年，也守护了自己的爱情。三年了，时间到了，今天必须离开山东，回到大草原上去了，这次是真的，请你相信我的话。
我走之后，只拜托你一件事，我的前夫——你认识那个人，最近捅伤了人，关在看守所里，他父亲——我的前公爹，一个好人——会去找你做律师，请你帮帮他。你帮他就是帮我，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我女儿的父亲，而且我也曾经爱过他。
拜托了。
爱过你的凌波
1997年10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