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专制斗争需要一个新剧本
来源：Foreign Affairs
作者：戴亚门（Larry Diamond）
译者：撒母耳
插图作者：Hokyoung Kimyibaochina.com
（接上半部分）yibaochina.com
揭露欺骗行为
当今的独裁者主要通过投票上台，他们一边掌权一边维持着竞争性选举的假象。自2006 年以来，大约有30 个国家失去了民主，除了三个国家（萨赫勒地带[Sahelian]的政变国家——布基纳法索、马里和尼日尔）外，其他国家都采用了这种模式。举行投票让独裁者声称拥有了合法性，但也使他们变得脆弱。他们举办的选举可能非常不公平，但现任独裁者仍然可能失败并被迫下台。然而，要通过选举恢复民主，国内的民主捍卫者和他们在国外的支持者必须能够识别威权民粹主义并了解其运作方式。yibaochina.com
首先，威权民粹主义者声称要保卫“人民”——真正的、有道德的大多数人——反对篡夺权力、剥削人民的腐败当权派。在这种叙事中，政策不仅有好坏之分，人也有善恶之分。统治精英及其盟友道德沦丧，必须被消灭，即使其中一些盟友，尤其是商界盟友，也会投机地与民粹主义者同流合污。如此鲜明的分歧使民粹主义候选人能够在上台后宣称自己有权迫害反对者并清洗公务员。诉诸这种策略解释了另一个关键特征：民粹主义者是反体制的。他们贬低现有的经济和政治制度，甚至宪法本身，称其是腐朽精英的腐朽结构。然后，他们拆除制度保障，将国家权力武器化。yibaochina.com
威权民粹主义不是对人民的捍卫，而是对人民的欺骗。
在社会层面，民粹主义者拒绝多元主义。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为多种思维和信仰的方式留出空间。国家只有一种身份，不同信仰、意识形态、民族血统或性别身份的人都是异类，都是危险的。他们必须受到监视、控制或清除。最后，民粹主义是个人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既然领导人是国家对抗邪恶势力的救世主，他们就必须被赋予不受约束的超凡权力。选举不再是政治问责和制约的工具，而是重新确认领导人及其政治垄断的全民公决。yibaochina.com
不可避免地，一个威权民粹主义政权会变得不宽容、仇外和腐败。这种腐败源自一种道德权利感，可以肆意攫取公共资源，比其偏执——或许比其违反民主规范更甚——这是其致命弱点。yibaochina.com
打败威权民粹主义的关键在于揭露其虚荣、虚伪和贪婪，让人们看到它不是在捍卫人民，而是在欺骗人民。这需要独立的报道来揭露腐败。这需要尽可能地利用制衡机构——监管机构、审计机构、司法机构、警察、公务员系统，如果反对派势力强大，还需要立法机构——来揭露和遏制滥用公众信任的行为。公民社会的元素，如律师协会、工会、学生团体以及其他专业的和民间的组织，可以成为这一事业的重要盟友。早期动员起来的抵抗会更有效；民粹主义独裁者掌权的时间越长，他们就会越多地削弱制度约束。与匈牙利、土耳其或委内瑞拉不同，在波兰或起初在墨西哥，非自由主义政党之所以没有完全颠覆民主，原因之一是他们没有在议会赢得足够的多数票，也没有通过直接投票修改宪法。司法和其他机构的独立性仍足以限制威权主义的发展。随着6月的选举中洛佩斯·奥夫拉多尔（López Obrador）领导的政党在国会赢得足够席位以推动修宪，墨西哥解除了这一限制。yibaochina.com
扭转局面
一旦威权主义统治征服了国家机构，来自政权内部的抵抗就不再可能。要想打败它，就必须进行大规模动员。如果民主运动是和平的，并在合法机构的范围内运作，那么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得多。示威、罢工和其他形式的非暴力公民抵抗可能会延缓或阻止向威权主义的堕落——甚至迫使独裁者出逃，就像今年在孟加拉国和2014年乌克兰的广场抗议（Euromaidan protests）之后所看到的那样。但最有希望的途径仍然是通过投票箱。过去10年间，在如此不同的国家，如玻利维亚、巴西、厄瓜多尔、危地马拉、波兰、塞内加尔、斯里兰卡、赞比亚——没错，还有美国——民主选举和任期限制的实施一再遏制了威权主义的发展。5月份在印度，它又削弱了执政党印度人民党对议会的铁腕控制，这可能会削弱该党滥用权力扼杀异见的意愿。在白俄罗斯、匈牙利、土耳其和津巴布韦，反对派的竞选运动未能克服根深蒂固的威权主义政权对自由公正选举造成的障碍。但它们取得的进展值得注意。在白俄罗斯，反对派总统候选人很可能赢得了2020年大选，但独裁者亚历山大·卢卡申科却宣布了明显虚假的选举结果。yibaochina.com
在更早的时代，动员反对派也发挥了作用。在全球范围内，第三波民主化浪潮部分是由反对派运动推动的，这些反对派运动通过在投票站进行独立计票，记录选举胜利，并号召群众抗议，从而克服了镇压和舞弊。1986 年，菲律宾发生了第一场成功的“颜色革命”，在有争议的选举后实现了民主转型，随后是2000年的塞尔维亚、2003年的格鲁吉亚、2004-2005 年的乌克兰和2005 年的吉尔吉斯斯坦。在其他一些案例中，执政的独裁者对选举失败感到震惊，但接受了选举结果，无需大规模抗议就交出了权力。yibaochina.com
早期和近期的民主选举胜利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特点。反对派力量团结在一个单一的竞选纲领之下，或者像去年在波兰那样，协调他们的议会竞选活动，以避免选票被分散。在每种情况下，威权主义的执政党都极不受欢迎，或内部分裂，或两者兼而有之。在某些情况下，来自自由民主国家的外部压力提高了镇压的成本，鼓励了精英阶层的倒戈。独立媒体、安全部队内部分裂或后者不愿向自己的人民开火，都限制了当权者通过公然造假和粗暴武力来维护政权的能力。yibaochina.com
（2024年3月，土耳其迪亚巴克尔的投票现场。Sertac Kayar / Reuters）yibaochina.com
针对威权民粹主义者的成功竞选都有一些基本的信息传递策略。他们精心设计广泛的政治诉求，以动员尽可能多的选民，甚至争取过去支持独裁者的选民。他们寻求团结国家，而不是分裂国家。威权民粹主义者兴于社会极化，也擅长操弄极化；他们的民主对手就必须削弱这种玩世不恭的策略。他们必须表现出同理心和谦逊，欢迎文化、种族和意识形态各异的社会阶层加入民主事业。例如，在土耳其，反对派在2019 年和2024 年的市政选举中取得了惊人的成功，他们奉行 “彻底的爱”（radical love）策略——明确反对执政的“正义与发展党”的仇恨和分裂言论。此外，民主的有志之士必须指出现任总统的失败，必须强调与普通选民息息相关的问题，如改善国家的经济表现、消除腐败、提供改善民生的服务等。他们的竞选运动应重拾爱国主义，强调对本国作为民主国家的自豪感。他们的竞选活动不应沉闷，而应展现对美好未来的信心。竞选活动也不应枯燥乏味。成功的竞选活动应该充满创意、活力、激情，甚至欢乐。最后，正如政治学家史蒂文· 费什（Steven Fish）所呼吁的，那些寻求推翻独裁者的人不能软弱。他们必须展现出信念，有力地呼吁选民的利益和价值观。他们必须表明，强人统治并不是强有力领导的唯一形式。yibaochina.com
外部支持也至关重要。然而，近来自由民主国家一直袖手旁观，因为中国和俄罗斯支持那些通过操纵和恐怖手段取得选举胜利的独裁者，如2020年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去年津巴布韦的埃默森·姆南加古瓦（Emmerson Mnangagwa）和今年7 月委内瑞拉的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ás Maduro），或者是巴基斯坦的情况，军方禁止前总理伊姆兰· 汗（Imran Khan）参加2月份的议会选举。在与包括中国、俄罗斯和伊朗在内的新兴专制轴心国的战略竞争加剧之际，强大的民主国家，尤其是美国和主要的欧洲国家，在使用其掌握的所有外交、信息和经济工具支持民主变革方面犹豫不决。yibaochina.com
要扭转全球民主下滑的趋势，自由民主国家必须重新参与到这场游戏中来。在委内瑞拉，对自由民主国家决心的考验已经开始，反对派已经汇总了超过 80% 投票站的官方数据，证明其候选人埃德蒙多· 冈萨雷斯（Edmundo González）在7月的总统选举中以压倒性优势击败了马杜罗。马杜罗得到了中国、俄罗斯和古巴的支持以及该国军方和安全机构的忠诚，残酷镇压了要求他承认选举结果并和平移交权力的抗议活动。委内瑞拉的独裁梦魇在过去十年中已导致超过五分之一的人口（约八百万人）逃离该国，要结束这一梦魇，现在需要密集的外交努力。巴西、美国以及拉丁美洲和欧洲的民主国家需要协调努力，说服马杜罗及其盟友接受反对派提出的免于起诉的提议，以换取权力移交。谈判需要胡萝卜加大棒。国际联盟不仅要准备在特赦问题上做出痛苦的让步（包括保护委内瑞拉政权成员免于在美国受到起诉，并确保他们在国外的安全通行），而且还要威胁权贵阶层，如果他们继续抵制委内瑞拉人民的意愿，就会对他们的海外资产实施制裁，并阻止他们的家属获得签证。yibaochina.com
一个独裁者在选举中失败，而全社会又广泛热切地渴望变革，这样一个明显而又有据可查的例子实属罕见。委内瑞拉实现民主转型的时机已经成熟，世界上的自由民主国家必须竭尽全力帮助它实现民主转型。yibaochina.com
自由重生
今天，民主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威权主义政权已开始对自由社会发起攻击， 大肆诋毁自由社会并破坏其稳定。虽然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恐惧和对自身合法性的担忧，但这并不能减少他们行动的危险性。更糟糕的是，敌对的专制政权越来越多地协同行动，形成了以中国、俄罗斯和伊朗为中心，古巴、朝鲜和其他国家为辅的邪恶轴心。保护民主免受这些势力的影响需要力量、灵活和坚韧。世界上的自由民主国家必须加强对外防御，更加紧密地合作，以保持经济、军事和技术优势，使反民主的对手无法主宰全球政治，削弱对手的力量。yibaochina.com
与此同时，正如法国和德国的右翼和左翼极端民粹主义势力最近在选举中获胜所彰显的那样，民主领导人不能忽视其内部防御。无论是新兴民主政体还是成熟民主政体，都需要制定战略来应对非自由民粹主义的诱惑。如果政府不能采取有效政策打击犯罪和恐怖主义、管理国家边界、缓和社会分歧、确保人们广泛享有经济机会和安全，那么即使是历史悠久的自由民主国家也可能走向专制。yibaochina.com
自由民主国家在其全球拓展中必须反击威权主义的虚假信息和隐蔽影响活动。它们必须在发展援助方面进行更大、更协调的投资，以促进经济增长和法治，使各国成为民主的伙伴，而不是专制或失败国家的俘虏。为了赢得思想之战，他们需要传播民主价值观、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以及真实信息的来源。yibaochina.com
一旦民主重获动力，即使是根深蒂固的独裁政权也将面临压力。
任何国家都不能排除民主转型的可能性。独裁政权都害怕20世纪末看似坚不可摧的一党共产主义政权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任何时候，一个领导人的死亡或突发危机都可能为推翻根深蒂固的独裁政权提供机会。但民主的支持者可以做的不仅仅是等待。竞争性选举，即使不是自由公正的，也是充满变革机会的动员事件。当这些时刻到来时，不仅选民必须抓住它们，其他民主国家也必须抓住它们。yibaochina.com
在选举之前，民主国家可以向反对派团体提供资金和培训，帮助他们进行平行计票。民主国家可以帮助各政党开展更具实质性和更有效的竞选活动。民主国家可以向选举管理机构提供技术和财政援助。它们可以帮助公民社会组织识别和反击社交媒体上的虚假信息和外国干涉。他们可以在竞选、投票和计票期间派遣独立观察员，加强国内监督工作。如果反对派获胜，而现任者不愿下台，民主国家可能需要向落选的独裁者做出让步，以换取其接受选举结果——如果其拒绝，民主国家可能会对其施加巨大压力。yibaochina.com
当出现有希望的民主化机会时，就像今年夏天在孟加拉国和委内瑞拉所见证的那样，这些机会应该得到国际社会的重点关注。但是，支持民主转型的机构和网络也应密切关注未来几年的选举。在许多已经远离民主或尚未完全实现民主的国家，选民将继续在投票箱前面临关键的选择。选举将提供机会，推动亚美尼亚和马来西亚等国的民主进程；扭转博茨瓦纳、格鲁吉亚、印度、印度尼西亚、毛里求斯、蒙古、菲律宾和塞尔维亚等国的民主倒退；在冈比亚、肯尼亚、尼日利亚、巴基斯坦和泰国等国实现有意义的民主；在津巴布韦等经常被认为不可能实现民主的国家摆脱专制；以及有朝一日让埃塞俄比亚和苏丹等被冲突撕裂的国家走上和平与政治问责的道路。yibaochina.com
学者和政策制定者都明白政治学家特里·卡尔（Terry Karl）曾经说过的“选举主义的谬误”（the fallacy of electoralism）。民主选举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没有诚实有效的治理、有能力的政府、法治、独立的司法机构和警觉的公民社会，民主就无法实现选民所期望的经济增长、物质基础设施、社会服务、公共卫生、人权以及安全和保障。帮助民主选举产生的政府获得有效服务人民所需的资金、投资、培训和直接援助，仍然是美国国际开发署等官方援助机构和私人基金会的一项重要任务。yibaochina.com
在经历了长达20年的民主倒退之后，现在必须扭转颓势。竞争性选举并不是事情的终结，但它提供了最有希望、最丰富的机会，使政治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一项支持自由选举的协调一致的国际参与战略，可以阻遏非自由民粹主义的蔓延，加强公民社会，帮助关键国家恢复民主活力，并取得自全球民主衰退以来最大的民主转型成果。一旦民主重获动力，即使是根深蒂固的独裁政权也将面临压力。反之则是继续转向威权主义，走向一个极化、压迫、冲突和暴力日益加剧的世界；一个由中国、俄罗斯、伊朗和较小的专制国家主宰的世界，它们对人权和法治毫不在意；一个不仅对美国而且对世界各地热爱自由的人民的利益和价值观充满敌意的世界。yibaochina.com
选举是捍卫和重建民主的机会，绝不能浪费。yibaochina.com
（完）yibaochina.com
作者简介：yibaochina.com
拉里·戴蒙德 (LARRY DIAMOND) 是胡佛研究所的威廉·克莱顿 (William L. Clayton) 高级研究员，也是斯坦福大学弗里曼·斯波利国际研究所（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的莫斯巴赫（Mosbacher）全球民主高级研究员。yibaoch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