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起来,河面上升起了一团白雾,这雾气很怪异,逐渐弥漫,充塞了河道,淹没了河岸两边的树林,高高的河堤,然后充塞于天地之间,把一切都掩埋了,连在桥头上的我,也被掩埋了。宇宙仿佛是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状态,而我,正像一只鸡卵里刚刚被赋予了生命的蛋黄。

我突然悟到,华族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远古神话,可能正是先民们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感悟到的。一切神话都是现实的投射,艺术也是,文学也是。

我放纵自己的思绪,胡思乱想:

我是谁?

我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

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在大雾弥漫的桥头试着回答自己。

第一个问题:我是谁?回答是不知道。因为千百年来无数人都问过自己,都没有确切的答案。愚鲁如我辈,自然也得不出什么高明的结论来。

第二个问题:我从哪里来?勉强可以回答:从远古的先祖那里来的,从混沌初开的盘古来的。这个回答很诗意,但也很模糊。我的家族最多可以追溯到南宋。一个叫李之先的人,因为不可考的原因,从遥远的云南迁到了山东半岛大沽河下游一道沙梁下,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李之先不是孙悟空,并非由日月精华孕育而生,他也有祖先,只是不可追问罢了。

第三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答曰:这是个伪问题。因为我的生命不是由我的选择而开启的。我是因父母的一次交合,父亲几十万颗精子中的一颗与母亲成熟的卵子相遇,致使卵子受孕而生,是一个概率极低的偶然事件。

我哑然失笑了,居然笑出了声音来:我居然在想这样傻傻的问题。如果有神灵躲在大雾后面观察我,一定会被我的怪异的笑声吓了一跳。

西谚曰: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其实也有来历,正如那个大雾天发明盘古开天地的神话。

我决定收回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想一个具体的问题:我该怎么在桥头上度过接下来的生活?

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难题是,我从下了公交车,口袋里就只剩下7块钱,该如何解决吃饭问题呢?

我当然可以回家去吃,但那样就会打乱我的思考,打乱我的“隐士”生活。我从滚滚红尘中逃出来,跑到一条大河边上,就是要躲开人类。所以要尽可能地自食其力,坐地扣饼,自己养活自己。

我这样想,并不是自己真要当隐士,在中国,隐士不好当。据学者统计,正史中有名有姓的隐士,有218人,其中,魏晋南北朝,有37人;唐朝,52人;宋朝,56人;明朝13人;清朝才5个人。当今红朝,隐士一个也没有。本朝高祖皇帝说过,知识分子是毛,工农才是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工农,知识分子屁用没有!不听话就不给饭吃。诚哉斯言!民国那些傲骨铮铮的大儒,到了红朝,一个个腰板扔软得像面条,因为毛皇帝不是说着玩的,他老人家是真能断了你的口粮。好在毛皇已龙驭上宾,改开时代,吃饭问题已经不是那么窘迫了。

我首先要解决的,也是吃饭问题。

守着父亲的桥,当然可以收费,徒步过桥,5毛;独轮车:一元;摩托车:二元。这是父亲和李叔定下的,收费是为了修补桥梁,因为每到汛期,桥梁都有可能被冲垮一段,没有钱及时维修,这座桥就废了。

 但我只待一段时间,不存在修桥的问题,我收费的正当性在哪里呢?若不收费,肚子如何解决?还有,坏了规矩,将来李叔和父亲回来,这桥还收不收费了?若不再收费,又回到了原来的老问题,桥坏了怎么办?

可让我为了一口吃的,每天在桥头升杆、降竿,我还怎么读书,怎么思考?

冥思苦想。

当朝雾散尽的时候,我想出一个办法,用毛笔写了一个牌子,立在栏杆旁边:

国庆期间过桥缴费随意,可以实物充抵。

牌子下面挂着一个印着五角星的绿色书包,书包下面放着一个篮子。栏杆升起来,不再降下。

第一天,我收到了37.02元,篮子里还有红薯,南瓜,西红柿,还有鸡蛋、一小袋大米和一条半斤重的鲫鱼。

我用大米红薯南瓜煮了粥,孔乙己也不再嫌弃,我们都吃的津津有味。

吃饭问题解决了,我很开心。

                      

                          二

 傍晚,李叔从河东匆匆赶来,他听说我在桥上搞改革,有很多逃票的,急了。毕竟,当年是他和我父亲合伙集资好几万修的这座桥。

 我把记录本,收到的钱和篮子里的东西给他看,他一脸狐疑道:“收了这么多?这怎么可能?我和你爹整天累死累活也才能收十块二十块的呀。”

我点了点钞票,有2张10元的,一张5元的,其他的都是毛票和钢镚,说:“这一定是没有零钱的人给的。”

李叔很满意,感慨道:“有文化就是好呀。有文化就是好呀。”

“我也是误打误撞。不过,你们没有收费许可,被政府水利部门知道了,怕是会有麻烦的。但大家自愿捐献,那就另当别论了呀。”

李叔急赤白脸道:“可是政府也没出钱修桥呀,我和你爹为了方便父老乡亲过河赶集,拿出养老钱来修了这座桥,收点钱怎么了?”

我解释道:“话是这么说,但法律毕竟摆在那里。没人告就罢了,有人举报的话,政府肯定会来管的。”

李叔知道我是律师,说话有依据,摇着头走了。

后来我听说,父亲从东北回来后,两人商量着把栏杆拆了,把我写的那块牌子也扔了,只挂了那只书包,地上放着那个篮子。

再后来,果然有水利部门的人来调查非法收费的事,李叔振振有词:“我们没有收费,你们看,栏杆都没有,怎么收费?”

调查员看看现场,确实没有收费的证据,就又问:“你们不收费,桥怎么维修的?”

李叔仰着头,傲然回应:“两岸过桥的乡民凑点钱修呗。”

 

                          三

李叔走后,我吃了饭,看了会儿书,躺在父亲的小床上,继续想着上午没想完的心事。大沽河风光秀美,空气清新,家乡民风淳朴,乡民们相亲相爱,和谐温暖。我的户口还在村里,还可以从村委会分到一亩地,种点土豆、红薯、南瓜什么的,过最简朴的生活,应该也饿不死。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桃花源啊,我为什么还要跑到嘈杂无聊、勾心斗角的城里去讨生活呢?

转念一想——好像不行,我已经结了婚,还有老婆孩子,孩子还要上学,而城里的教育肯定要比乡里好,我还是要在城里待着才行。

再想,我为什么要结婚生子呢?我是22岁那年结的婚,娶了胶州同样住在大沽河边的妻子。当时年少,根本没有多想,好像到了年纪就该结婚,大家都这样嘛。如果我当年没结婚,没生子,到现在32岁了,估计会成为村里的怪物。那些淳朴的乡民的嘴里会传出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流言——我身上有隐疾啦,我有犯罪记录啦,我是同性恋啦,等等,等等。不但我父母脸上挂不住,我怕自己也在村里待不下去。这样想来,结婚生子也是个不能选择的选择。

想起北宋隐士林逋——写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的林和靖先生,种了几亩梅林,养了几只仙鹤,梅妻鹤子,在西湖上逍遥一生,死后还获得赵宋皇家的褒扬,被史书郑重记载,实在是羡慕古人。如今的现代人,追求自由,却不得不被文明绑架,忍受性灵被摧折的痛苦,正如西谚所云:人天生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四

胡思乱想之余,我朦朦胧胧,正要入睡,却听到小屋外面传来异声,接着是芦花鸡的惊叫声和扑腾扑腾地挣扎声。孔乙己猛地窜出门去,我也翻身起床,打着手电赶到屋后养鸡的栅栏,只见鸡窝里鸡毛满地,草地上鸡血淋漓,显然是什么动物来咬我的鸡了。两只下蛋的芦花鸡只剩下一只,龟缩在鸡窝里瑟瑟发抖,那只大公鸡飞到了栅栏上,拼命地啼叫。孔乙己已经不知去向——大概是去追那只偷鸡贼了。

我的屋后是一片杂木林,林子里是我们村的墓地。虽说是公墓,实际上大都是衣冠冢,我祖父的坟茔也在这里,也是衣冠冢。所以虽然是坟地,却没有多少阴森的感觉。

我们村的村西以前有个巨大的公墓,沙梁立村六百年,祖先都埋在那里。里面有很多百年古松,亭亭如盖,遮天蔽日,夜里鬼火跳跃,甚是怕人,那片坟地也被称作黑松林。1958年大炼钢铁,古松被砍伐殆尽,坟头也被推平,开成耕田。成立人民公社后,沙梁村分成八个大队,每个大队都自己另寻墓地埋葬先人。我们一大队的坟地在大沽河堤外侧。祖父去世的时候,还实行土葬,埋葬那里。后来分地单干,土地不够了,坟地再次迁移,搬到河堤内侧的林地里,也就是现在这个地方。父亲曾说,经过五八年的那次折腾,村人都知道,现在土地名义上是集体的,其实是国家的,先人埋在哪里都不得安生,所以家家都将先人的骨殖就地深埋,不再打扰。新坟地里设个衣冠冢,逢年过节来上个坟,烧烧纸,聊表意思而已。

再后来就实行火葬了,一只骨灰盒,占不了多少地方,因此这片林地虽然坟头重重叠叠,却毫无阴森气氛。因为阳气太盛,没有磷火跳跃,也没有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只是没想到,还会有野生动物出没,居然偷了我下蛋的走地鸡。

我用手电四处照照,喊了几声:“孔乙己!孔乙己!快回来!”

不一会儿,孔乙己从草丛中钻出来,站在我脚下,很显然,它一无所获。

我严厉地责备道:“芦花鸡被偷了,这是你的责任,你吃了它的蛋,就有责任看护它。现在鸡没了,以后你别想吃鸡蛋了!”

孔乙己能听懂我在责备它,呜呜低叫了两声,表示认错。我又命令道:“你以后不准在屋里睡觉,就待在鸡窝边上。那家伙再来咬鸡,你把它给我逮住,听到没?”

这话说得有点亏心,其实鸡被偷走,主要责任在我,是我允许孔乙己在屋里睡觉的。

但孔乙己毕竟是条狗,它不会自我辩护,乖乖爬到鸡窝旁边,把头伏下,守护着剩下的两只鸡。

 我回到屋里,心里不断嘀咕:我真是太大意了,应该知道这几年环境变好,大沽河里都有了鹭鸶和水鸭,怎么会没有野生动物出没?小时候,大沽河堤内,狐狸、白貉、野狸、猪獾、黄鼠狼等等,都时常出没,我和弟弟还打死过一只跑到我家新盖房里偷鸡的野狸呢。

今晚偷我鸡的动物,究竟是什么呢?

 

                          五

河东女儿村的宝和是我的发小,他过河去河西赶集,我托他从集市上买一只正下蛋的芦花鸡,唯一的要求是要买老太太散养的鸡,不要买笼养的。

宝和是河东即墨人,退伍武警出身,阔嘴大耳,一身黑肌肉,更有一手好本事。他的前妻是我们村的,我的同学玲子,可惜车祸死了。

宝和道:“芦花鸡哪有笼养的?都是散养的。不过,要买一只散养的鸡,可是不太容易啊。”

我双手合掌,道:“拜托!拜托!李连军的芦花鸡让黄鼠狼给吃了,我得赔他,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你老兄一定有办法。”

过了两天,宝和提了一只芦花鸡送过来,我要付钱,他说什么也不肯收。

“这怎么行?我不能让你掏钱呀。”

“这鸡是我老娘养的。我跟她说,鸡被黄鼠狼给偷了。黄鼠狼会给钱吗?”

我一听,哈哈大笑,回屋里翻箱倒柜去找点烟啊酒啊的回送宝和。他却说:“你别折腾了,我还有事麻烦你呢。你不是律师吗?帮我写张状子吧。”

我一听乐了——古人说,秀才人情一张纸。古人诚不我欺也。

原来,宝和岳父家里遇上了麻烦,小舅子开着农用车上公路,车坏了,正停在路旁修呢。后面来了一辆崭新的轿车,直接把宝和小舅子的车撞到沟里去了。

宝和骂道:“妈的,明明是这小子撞飞了小舅子的车,他却还起诉到法院,告我小舅子赔他的车,这还有天理吗?”

 “你小舅子没放警示牌吧?”

 “应该没有吧,农用车难得上公路,哪有那玩意儿?”

 “肇事发生的时间是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吧,晚上农用车上公路干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你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另外,你让你小舅子把交通肇事认定书拿来,再把对方的诉状拿来,我给他写个答辩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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