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年9月的一个傍晚,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虽然已是九十一岁的高龄,虽然走得挺自然,挺安详,但我与弟妹们仍悲痛不已。直到过了“五七”祭日后,我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但老人家生前的一些往事,特别是临终前的言行,却开始涌动在我平复后的心头,叫我深思,叫我感叹,叫我几度夜里无眠。

 

对父亲往事的回忆,最早闪现在脑海的是一张老照片,那是他参加东北“土改”时的一张四寸照。父亲很喜欢那张照片,把它放大到八寸,买了一个相框放进去,挂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照片里的背景是苍茫的天,一片庄田,稍远处还有几间草房。父亲气宇轩昂,穿着白衬衫,挽着袖子;鼻子高挺,眉毛上扬,大而有神的眼睛望着前上方。最抢眼的是斜背着的一只盒子枪和左上方的一行字:将革命进行到底。

后来我看出来了,父亲之所以喜欢那张老照片,不仅是因为自己照得威武英俊,更因为是那照片里蕴含着他的理想,展现着他的情怀。

 

因为父亲的成分好,家庭出身是“城贫”,还是“国高”毕业,相当现在的高中生。那年代文化人很少,再加上工作上进,所以就成了革命队伍里的“香饽饽”。土改工作结束后被分配到县里的税务局工作,不长时间就当上了税政科长。据说当年一提到肖科长,县城里不少人都晓得。

那时我还幼小,对父亲春风得意,家庭荣光满门的福气没留下什么记忆,倒是后来的变故叫我终身难忘……

那是我六岁时的一天傍晚,父亲下班回来,满脸悲愤地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只见他眼中布满血丝,直愣愣地像是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母亲问他咋地了,他一语不发;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也视而不见。

那一天是父亲的人生由荣耀到屈辱的转折点——他被打成右派了!

为什么一个积极向上的革命青年忽地就成右派了呢?这个思考长大后一只憋在我心里,直到父亲自知来日无多时,才对我们说出了真相。

成了右派后,父亲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领导职位,每月只领二十来元的生活费,还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那张老照片也从墙上摘了下来,不知放到哪去了。

 

记得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到家,见父亲微低着头,腰背有些弯曲地闷坐在那里。母亲正在斥责着他,“我都舍不得吃,你吃了那么多!”

过了好一会,父亲才带着哭腔说:“我知道是孩子们的,可是我饿……”

原来,父亲从农村回来探亲,因为饿得忍不住,吃了一些母亲留给我们的饼干。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连革命者都吃不饱,何况是右派呢?

晚上,我把母亲分给我的饼干偷偷递向了父亲两块,可他就是不要,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推开了……

 

终于,父亲熬到了出头的一天。右派的帽子摘掉了,工资恢复了,党籍后来也恢复了,再后来还落实了老干部待遇。可是父亲却没有因为这些改变而改变,在单位了还是埋头苦干,在社会上还是很少有应酬,在家里还是少言寡语、任劳任怨……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二老,看见父亲默默地摆弄着那张老照片,我的心不禁一动。

父亲于无怨无求、满怀压抑中步了老年;母亲去世后,开始了孤独自立的生活。有一些亲戚熟人后来要给他介绍个老伴,他始终没动心思。自己遛弯买菜、做饭洗衣,还将那张老照片重新装在一个相框里,摆在了案头。

 

过了八十四岁,父亲的身体渐渐不行了。五月的一个上午,父亲坐上轮椅,由我推着来到他家附近的会宁公园。虽然以前他经常自己来这里,对这的一草一木都挺熟悉,可那天却对园中的景物表现出格外的眷顾。来到丁香树下,抬头仔细地看花;到了绿草地边,弯腰轻轻地摸草。行至湖畔,他让我把轮椅推到离水近些的位置,然后就久久地凝望起来。只见他那迷离的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光彩,好像对湖光水色有着无限的眷恋与不舍。见到父亲这个样子,我心中先是涌起一阵欣慰,随后又泛起一股不安。

过九十大寿那天,父亲穿得整整齐齐,人也比平时精神了不少。寿宴后回到家,他的精神头更高了,把我们叫到身边,环视了一圈后缓缓地问道:“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右派的吗?”

我和弟妹们都很意外,相互看了看说不知道。

父亲讲起了那段往事…… 原来,当时父亲还是反右领导小组的成员呢!因为抓右派是有指标的,他们单位还差一个人没达标。为了完成指标,领导小组查人头、找线索紧张地忙着。不料,局里一位姓左的股长,还是父亲的好朋友。听说自己是重点排查对象,最后一个右派指标或许落到他头上;另一方面是嫉妒父亲,也有要表现进步,往上爬的念头,就向组织揭发了父亲。说父亲对他说过农村“三多”(脱产干部多、交公粮多、摊派多。)严重,是对党不满。

因为父亲平时只是一心干工作,与局长的关系一般,再加上已经是科长了,还连年是先进工作者,连市局的领导都知道他,大有功高震主的势头,这回几个局座可找到了打压他的机会。找他一谈话,父亲不但承认自己说过那些话,还不知深浅地和领导争论起来,说自己说的是实情。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成为右派呢?

讲述那段往事时,父亲好像是在说一个笑话,轻松自然,又有几分调侃。讲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了畅快的神色,随后就微闭双眼,头往沙发背上一靠,像是回味思索起什么。

听完了父亲的讲述,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阵悔悟。回想当年,我找工作、当兵都泡了汤;后来费了好多周折才进入一家国企。虽然干得挺拔尖,却申请入党一直不成,因此曾抱怨过是父亲的错误影响了我的前途。现在,我终于彻底明白了:父亲没有过错,他是个有良知的人,是那个时代的一些人没有良知了。

过了一会,父亲睁开眼,脸上流露出昂扬的神态,仿佛呈现出了他在那张老照片上的风采,声调低沉又坚定地对我们说:“我想好了,我走后你们将我的骨灰撒到大海去,最好是公海!”说完,父亲指了指那张老照片又说道:“这照片烧掉,没用了。”

听了父亲的这些话,我既意外又震撼。先是感慨他老人家竟然能有这么超凡脱俗的想法。不知是有了人本从水中来,还应回到水中去的大彻大悟,还是厌烦了这喧浮不公的尘世,向往着另一个宁静清朗的世界?而后又深思起来:父亲为什么要烧掉他喜爱的老照片呢?是想要它陪他一同归去呢?还是对它的决绝?

 

不管是什么,父亲这辈子终于心灵放飞了,腰杆挺直了,自主达观地决定了自己的归宿;把握住了维护尊严、改变取向的最后机会,没有随俗盲从、忍气吞声地到另一个世界去。虽然这人生末路的觉悟已经弥补不了多年的屈辱和寞落,但比起那些恢复的名誉和待遇,要可贵很多很多。虽然父亲大半辈子才智难舒、饱受压抑,但就凭着这临终前的抉择,就比那些死后还要挤进豪华公墓的权贵们要超然很多很多。

海葬父亲后,我与弟妹们伫立在海边,遥望海天一色,云水茫茫,我在心里暗暗祝愿父亲一路走好,早日逍遥于天堂。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张老照片。它已有了色彩,背景变得天蓝野绿;构图也改变了,没有了那行字,父亲也没背那支盒子枪,他腰身挺拔地站在一片风光旖旎的绿洲上,目光朗朗,神采奕奕,似乎在体会着一个新的理想,舒展着一个新的情怀……

难道父亲和他的老照片在天堂里旧貌换新颜了吗?

 

(作者系香港小说与诗协会会员。2024年2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月亮女神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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