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我這輩子與狗掛上了號,好還是不好,願意還是不願意,我都與狗難兄難弟了。
小時候看趙一曼、中華兒女的電影,心中暗暗起誓,長大了要像她們這樣為革命獻身;讀了《卓婭與舒拉》、《古莉雅的道路》,又覺得當蘇聯女英雄更過癮。
可是,當生活出現做英雄的機會,六個公安到我家,手槍對著我胸膛宣佈逮捕我時,我乖乖舉起手來,屁都不敢放一個,哪有一絲一毫英雄的氣概。
到澳洲十年後,我開始寫《自由神的眼淚——父女兩代囚徒的真實故事》。回憶起那些逝去的歲月,特別是十年監獄生活,我這個“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的模範,服服帖帖百依百順的狗熊,怎樣向我的讀者交代?要是讀者罵我怎麼辦呢?
我想,既然我對自己過去的表現非常不滿意,爲什麽不允許讀者對我不滿意呢?爲什麽不允許讀者譴責我呢?無論如何,寫出一個真實的狗熊,比寫一個虛假的英雄好一百倍、一千倍。
於是,我給我的讀者寫出了一個真實的狗熊——齊家貞,同時,也寫了監獄里一些我所知道的英雄,我的父親和其他的囚徒——我從骨子里敬佩他們,儘管我自己今生今世與英雄無緣了。
到了澳洲,不會講英語,年紀不輕了,求生存求立足,我像只瞎眼狗在英文世界里亂撞亂嚷,其中難言的艱辛以及拼搏中漸露的曙光,又是一本書的材料。可我一直以一句諺語激勵我自己:“跑著的狗總會找到一根骨頭”。
這隻狗一直在跑,累不堪言歪著腦袋耷拉著耳朵還是不停地跑,牠真的找到了一根骨頭——可以讀英文報紙、雜誌,有時間的話,還能欣賞英文小說了,並且,牠被捕時閃過“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寫出來”的念頭三十九年之後,牠完成了第一本書《自由神的眼淚》的寫作與出版。
賣掉了加油站,不顧老公一個人做房產買賣將蝕大本的危險,我迫不及待開始寫第二本書《紅狗》。我從來認為,沒有人可以為我打包票,今晚脫了鞋,明晨我還能穿上。
這本書的代價是巨大的,老公的房產生意缺乏另外一個人的制約,我倆近八年加油站的心血幾近于無。可我一點不後悔,也不責怪他(倒是他有理由責怪我)。書,就是我的孩子,世界上有母親為孩子失去了其它一切而後悔的嗎?
《紅狗》把我帶回了血淋淋的過去。從勞改隊里走出來,內心里的一切,希望、美夢、前程、友誼……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點點私人情愛的渴求。連這一點點渴求也被搗毀了,那,我就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這是比十年監獄更痛苦的十六年,我動不動就要拼命,動不動就想死,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到監獄裡去。
“回到監獄裡去”,與“我死都不怕,還怕活嗎”,都應該記錄在中國的古拉格——勞改歷史的名人名言上。
怕活,怕活在監獄外面,這應該是最頂級非正常活著的表現了。
我老公一直處於迷茫之中,他難以理解這個介於正常和非正常活著的齊家貞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不時還做出很錯誤的判斷。可最近,他說:“你是一隻狗,是一隻咬著了骨頭就不放的狗。”他意思是齊家貞是一隻犟狗。十五年了,這個澳洲的正常人,終於揣摩出一點他老婆的狗屬性。
當然,就處境而言,那隻紅狗是不能與這隻犟狗同日而語的了。
今年三月中旬,《紅狗》在香港由五七學社出版公司出版了。封面基本上是按照我的要求設計的,說不上甚麽設計,只是一張我的全家照,加上書名等一些字而已。
拍這張照片之前,父親被西南鐵路局重慶分局軟禁,接著開除,軍代表一句話就把他送去江北二塘磚瓦廠勞改,四個月後,才發給一紙判決,五年後他出獄留隊就業。後來父親辭職,申請出國自謀生路。擔心如果出了國,這個家庭將面臨又一次的長別,趁大家短聚之機,父母決定走進闊別多年的照相館,留下了這張珍貴的照片。全家人從重慶市中心最好的“留真相館”出來,五個孩子從來不曾這樣開心過,我們有媽媽,也有爸爸了,大家又蹦又跳又說又笑,引起不少路人駐足觀望,對這個家庭充滿羡慕與讚美。
沒想到父親出不了國,他給弄進了集改隊。你齊尊周是甚麽美國鐵路高級管理人員協會會員,甚麽鐵道運輸系正教授,要出國自謀生路?為祖國修鐵路架橋樑去吧!
父親在集改隊,我在和平路家裡,我倆同一天同一時因反革命罪被逮捕,他給判了十五年,我十三年。獄內獄外咫尺天涯,一別十數年,這個家更長時間沒機會聚齊了。
十年後我提前釋放,父親還在牢裏。父親被釋放回家,母親已經亡故兩年,陰陽兩界,父親只能在墓前向母親哭訴。這個家鑼齊鼓不齊,絕無機會拍攝另外一張全家福了。
其實,四九年後的三次大抄家,包括逮捕我的那次,大大小小的照片全部抄走,一張不剩。想要消滅存在過的真實,消滅照片是重要的一步。只是,我們海內外的親戚和朋友同學使這個如意算盤破產,他們精心保存下來的照片,表達了一種內在的正義,一種不可扼殺的情感,在我和父親出獄後,他們紛紛把照片寄還。所有的老照片都在這次出版的《紅狗》裏得以展現,我極其感謝保存我家照片的人們。
封面上那張四九年共產建政以來我家獨一無二的全家照,鎂光燈的一閃把這個美麗、體面、幸福的家庭變成了永恆。我一生為有這樣一個家庭驕傲,我一生為這個家庭的破毀哭泣,我要以我的餘生為保衛這個家庭的尊嚴、名譽和存在的權利而努力奮鬥,至死不渝。
我要告訴我的後人,我死了,請把這張照片刻在我的墓碑上,如果這隻狗熊、紅狗、犟狗需要一個墓碑的話。
再大的數字都是從一開始的,記住這樣一個破毀的美好家庭,記住成百萬、上千萬同樣破毀的美好家庭,保衛他們的尊嚴、名譽和存在的權利,是我們這代人,我們後代人不可推卸的責任。
“Lest we forget”,墨爾本戰爭紀念館的石碑上刻著這行字——謹防我們忘記!
(《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