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沉睡千年的蛆,一旦醒来,便会恶心全世界。”
这一自嘲之语出自郭德纲的相声演出,却迅速引发封禁。据传,此句触动了官方敏感神经,将其解读为对体制的无理嘲弄。实则,此段子在相声界流传已久,早年无人留意其潜在锋芒;如今被放大为威胁,缘于某些听众的对号入座。这种解读并非偶然,而是审查机制的惯性投射:任何话语一旦触及集体自我的伤疤,即被赋予颠覆性。
自嘲本质上是一种解构策略,此句颠覆了国人长久引以为豪的拿破仑警句——“中国是一头沉睡的雄狮,一旦醒来,无人能阻挡”。这一叙事曾是民族复兴的隐喻,寄托从屈辱到崛起的宏大幻梦。然而,在当下语境中,它已被权力挪用为自恋的道具。凑巧的是,恰逢法国总统马克龙于2025年11月访华,其一举一动——从故宫驻足到中法峰会上的姿态——无不模仿拿破仑的帝王风范,将历史浪漫化为外交修辞。
郭德纲的“蛆”则反其道而行之:非雄狮的咆哮,而是蛆虫的蠕动,暴露觉醒后的尴尬与丑陋。这种对比不只是幽默的逆转,更是文化批判的镜像。它提醒我们,权力往往通过美化“沉睡”来掩盖现实的腐朽;自嘲的蛆虫,以低贱的视角刺穿雄狮外壳下的空洞,揭示民族叙事的双重编码——自豪与自卑的交织。在审查的凝视下,此句的“恶心”不再是笑点,而是禁忌的回音,预示任何解构都将付出沉默的代价。
所谓“荤段子”的“投诉”迅速上报北京市西城区文化和旅游局后,12月5日,该局约谈德云社,要求立即整改并下架涉事视频,认定内容违反文化表演规范。到12月7日,中国曲艺家协会公开表态,强调维护“风清气正”的行业氛围,并拟定相声分级制度——郭德纲本人未出席会议。风波余波未平,北京自11月起推行新规:
相声演出须事先提交全部段子审核,获备案号后方可登台,并严格“照稿表演”,禁止即兴发挥。
此事并非孤立,而是当代中国审查机制对艺术讽喻的典型回击。相声本以夸张、谐音和隐喻为生,却在层层话语控制下,从社会批判的镜像退化为无害的娱乐道具。它暴露审查的深层逻辑:以“低俗”为幌子,封禁任何潜在的权力镜像。这种机制不仅扼杀幽默的韧性,更在艺人自审与公众沉默中,重塑社会话语的边界——审查如权力的遮羞布,表面遮掩裂痕,实则在每一次封堵中暴露其脆弱与荒谬,最终沦为掩耳盗铃的自曝其丑,铸就历史性的小丑形象。
对此,网络上疯传一句谚语:“你可以嘲笑一个男人不是男人,但不能嘲笑一个太监不是男人。”此谚语表面粗俗,却精准捕捉权力的动态:前者是可逆的性别讽刺——男人可通过行为“证明”阳刚;后者则触及不可逆的生理禁忌,太监的阉割乃权力施加的永久标记。在郭德纲事件中,类比相声的“伦理哏”:日常荤段子如嘲笑“男人不是男人”,可被视为无害消遣;但若影射“太监”——权力阉割的象征——则成不可容忍的亵渎。从符号学视角,此谚语揭示“禁忌的断裂”:嘲讽的边界由权力划定。正常男性的“不是男人”仅为暂时的失败,社会可借笑声修复;太监的嘲讽则直指阉割起源——帝王为巩固权力的暴力。米歇尔·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论及,权力通过“话语形成”生产真理,太监作为身体的“标记”,其嘲讽破坏了权力的“自然化”叙事。在汉语语境中,太监象征宦官专权,民间笑话常以此为靶,却屡陷文字狱。
安格斯·弗莱彻在《讽喻》中将此深化为“动态象征系统”:讽喻非简单比喻,而是寓言核心的展开。“太监”代表被阉割的主体性,嘲笑“男人”停留表层(阳刚暂缺),嘲笑“太监”则刺入权力内核,暴露暴力起源。郭德纲相声的“低俗”指控正源于此:荤段子本为无害镜像,却因潜在“太监”影射(如对“国有院团”的讽刺),触发禁忌。此断裂凸显讽喻的双刃:它解放压抑欲望,却在权力凝视下自毁。最终,此谚语警示:幽默的自由度由禁忌深度决定,嘲讽愈近权力伤疤,愈容易被封杀。
郭德纲的遭遇,与历史上的政治荒唐遥相呼应,却在当代语境中更显压抑。早在唐末五代,吴越国君主钱镠时,有人献诗“一条江水槛前流”,因“前流”谐音“钱镠”,被视为影射君主,酿成杀机。宋人瓦肆“说诨经”以“官府如大海,百姓如鱼虾”嘲贪腐,借琐碎暴露制度裂隙。明清文字狱则推向极致:明太祖朱元璋时期,佥事陈养吾诗“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被解为讽刺时政,直接投江处死;清代雍正帝闻书生吟“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曲解为讽满族“无文化”,酿成大狱;乾隆时期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明月满江流”句解为反清,凌迟波及数十官员。这些古例中,权力以过度解读回应镜像般的讽喻,将艺术扭曲为威胁,诗词隐喻或谐音成罗织罪名的利器。尽管权力机构始终不遗余力地封堵和打击民间的各种讽喻,但文化中历来就有嘲弄和调侃权力的传统,如《三国演义》的开篇即言“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以此调侃小说中人物事件围绕争权夺利的荒谬,将历史严肃性转化为永恒的笑柄。
当代审查机制的精妙在于伪装与渗透。以“低俗”为由封禁讽喻,已成标准策略,将政治敏感转化为道德高地,避免直接对抗,却暴露话语操控的虚伪。郭德纲案中,举报聚焦12处伦理哏与8个“屎尿屁包袱”,忽略其净化功能;实则剥夺批判合法性,福柯视此为“真理体制”的生产,审查者垄断道德话语。此伪装源于儒家“正心诚意”,却扭曲为工具:明清禁书多以“淫秽”掩盖异见,当代则内化于艺坛自审。双重危害显见:制造“道德恐慌”,逼从业者内化审查,如德云社火速下架视频;忽略讽喻的象征净化,弗莱彻论其释放社会张力,低俗表象下藏道德诉求。
郭德纲相声本以笑疗“畜类”现象,却被标签封杀,凸显荒谬——禁低俗,实禁真相。此机制非保护文化,而是文化自杀:讽喻灭,社会失镜像,权力自嗨成独角戏。更深层,它依赖微观网络渗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描述,权力通过日常话语如备案新规,悄然瓦解创作自由。相声从即兴艺术沦为“照稿表演”,不仅扼杀节奏与惊喜,更制造寒蝉效应:艺人预判禁忌,自行阉割段子,幽默渐趋八股。
此类案例在中国当代艺坛比比皆是。2019年,李诞在《脱口秀大会》调侃“作风优良,能打胜仗”,被指影射军方,节目下架,李诞道歉,平台暂停合作——脱口秀从锋利讽刺退为安全闲聊。电影领域同样严苛:2023年《满江红》删减历史隐喻桥段,虽票房破45亿,却在海外遭抵制;2025年,独立电影转向台湾,多部纪录片在台北影展首映,却面临大陆观众断层;香港以国家安全禁13部影片,罚款上限升至百万港元。这些案例共通:审查不限于显性禁令,更通过举报与协会自律,制造公众“道德围猎”,艺人从创作者沦为审查共谋者。结果是创作生态凋零:范冰冰近日感叹,中国电影题材缺乏多样性,10月票房不及2014年同期。
后现代视角下,福柯的权力/知识与弗莱彻的象征模式交汇,剖析此循环:话语权力弥散于备案、举报与自审,审查非外部强制,而是内部生成;“低俗”叙事边缘化讽喻,却无法抹灭其反话语潜力。郭德纲的“畜类”如寓言代理,象征体制异化,其被禁证明双重编码——娱乐与抵抗并存。米兰·昆德拉在《笑忘录》中深化此洞见:人与权力的斗争,即记忆与遗忘的斗争。独裁者通过抹除历史与严肃叙事维持权威,而笑声如镜像重现被遗忘的荒谬,破坏意识形态的庄严伪装。郭德纲相声的谐音与夸张,非低俗,乃对权力自恋的解构;审查则成遗忘工具,迫使社会遗忘笑声的解放潜力。
郭德纲的遭遇,与前苏联斯大林对民间笑话的恐惧遥相呼应,却在当代语境中更显压抑。斯大林视此类幽默为颠覆权威的毒药,曾下令清洗多名讲笑话者,如1930年代的“反苏笑话”受害者多遭古拉格劳改。1953年3月1日晚间,他在昆采沃别墅突发脑溢血,瘫倒在地毯上,伴随尿失禁和意识模糊,却无人敢立即干预。身边保镖与亲信畏于其严苛规矩,迟迟未破门而入,直至次日清晨才发现其惨状。更讽刺的是,此前斯大林亲手策划的“医生阴谋”案已将顶尖医界精英大批逮捕,民间笑话流传“斯大林的医生都笑得太早了”。待医生仓促赶至,他已陷入昏迷,直至咽气。这一过程不仅是生理衰亡的记录,更是权力自噬的寓言:独裁者以清洗笑话为饵,却在临终的沉默中,成为自身恐惧的囚徒。它证明,笑声的回响并非虚妄,而是嵌入极权肌理的腐蚀剂,迫使权威在最脆弱的瞬间暴露其空洞本质。
共通之处在于,幽默不直击权威,而是通过变形反射其荒谬。正如弗莱彻所述,这种象征模式构建平行世界,允许批判而不碰撞核心。郭德纲的“畜类”本是传统修辞,却被放大为体制影射,整改后在网络永存,证明禁令反成放大镜——但在当代中国,这种韧性正面临系统性侵蚀。然独裁者对笑声的恐惧更深,乃存在性:笑声不具实体威胁,却如昆德拉的“记忆之剑”,刺穿权威外壳。极权依赖“天堂梦想”的叙事——统一、和谐、神圣——而笑声暴露荒谬,将统治者贬为小丑,瓦解崇拜幻觉。弗莱彻的象征模式放大此点:笑声构建平行镜像,代理压抑批判,传染性严重威胁伟光正叙事的单一性。
历史证明,此恐惧非妄想:秦焚书坑儒后“道路以目”的无声抵抗——出自《国语·周语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实为笑声潜伏;斯大林之死就源于对笑话清洗的回响。郭德纲事件中,“畜类”梗网络永存,便是镜像反噬——审查封杀表演,却放大笑声回响,证明权力非永恒,而是可笑幻影。在当代,此非对称加剧张力:人民恐惧转为麻木,独裁者恐惧催生伪装,如张贴“低俗”标签,将笑声降格为道德污点。于是,此动态铸起恶性循环:恐惧笑声的权力愈严苛,愈暴露自卑,笑声则在地下酝酿和传递变革的潜流。
另外,我们也不难发现,过度审查的社会影响远超艺坛,它渗透日常生活,造就文化贫瘠的荒漠。首先是扼杀创新:相声“照稿”、电影避敏感、脱口秀绕性别,创作从探索人性退为公式宣传,社会镜像碎裂,公众难辨真实,导致集体想象萎缩。经济后果严峻:2025年上半年喜剧演出增54%,却因审查缩水135%潜在销售,拖累文娱产业,放大青年失业与消费疲软。其次,它制造心理孤岛:寒蝉效应下,艺人与观众双向沉默,笑声从宣泄转为自保,公众丧失批判肌力,易于道德恐慌操控,如性别笑话禁令强化二元对立,加剧社会撕裂。最终,国际孤立加剧:如独立片流亡台湾、香港禁片潮,削弱软实力,海外视审查为威权标签,阻断文化交流,国内青年拒斥假大空而转向地下meme或海外平台,酿成颜色分裂。
究其根源,审查机制不是守护传统,纯属权力自保幻影:福柯微观网络凝固为监视牢笼;弗莱彻象征净化扭曲为异见清洗;昆德拉笑忘二元成审查镜像——遗忘历史,禁锢笑声。审查的悲剧在于,它非止于艺术,乃社会灵魂阉割——镜像灭绝,个体迷失集体幻觉,变革潜流虽在“道路以目”的私语中酝酿,却需更高代价觉醒。
当然,任何审查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如今的网络的回响与全球性的注视,正悄然蚕食其合法性。与此同时,讽喻的韧性也在此显露无遗——它不会灭失于任何禁令,而是如眼神,在网络时代化作数字回音,等待镜像重聚。严格来说,能被审查的笑声从来就不是消遣,而是解放之声:当帷幕撕裂,权力将无处遁形。
愿艺坛先驱如郭德纲,坚持“艺高人胆小”的倔强,让讽喻之光刺穿审查黑幕,照亮话语自由的幽暗长径。
2025-12-11 长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