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eijing Night Alley
1
晚上10点了,我从朋友家里出来,在潘家胡同里走着。我来的时候,是从北峰窝铁道大厦打车来的。我不想再打车回去。来的时候花了18块人民币,再叫我花这么多钱回去,心里还是有些不忍。来时是为了赶时间,回去的时候就没有那个必要了。我更想的还是走一走。走一走北京,走一走夜晚的北京。十一月中旬的北京,空气里的凉气,那微微的冷,感觉中似乎是心灵最需要的那种。走在这样的冷中,实在是一种享受。皮肤浸沐在这样的冷中,心中的悲和心中的凉恰恰成了心灵最最需要的慰藉。
我就在这样的冷中走着。
潘家胡同还算完整。我来时,出租车一到菜市口大街,我就让司机把车停下,我下车后,是一路朝东走过来的。我记不清路线了,叫车在胡同里绕来拐去找路,还不如我自己找。能知道潘家胡同的司机没有几个,而我遇到的这一位并不属于知道之列。菜市口大街,过了高架桥,向东有条小街,顺着这条小街走,就一定会找到我今晚出行的目的地。小街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走在里面,一些相识的迹象又慢慢地回到了记忆里。更多的是那些瓦砾。房子都拆毁了,瓦砾遍地。潘家胡同是这一带仅存的几条胡同之一。朋友家原来在粉房琉璃街,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变成瓦砾后,朋友家就搬到潘家胡同租用的房里了。我向北走。一条东西方向的胡同出现了,我不知道向西是什么胡同,但拐向北就会到骡马市大街。广安门内大街东边接着的就是它。我选择了向东走。没有走多远,就到了粉房琉璃街曾经存在的地方。我看见了那座银行大楼。它在我的记忆里。八年过去了,它还是记忆里的那种高大、壮实。粗壮的圆柱似乎就是不朽。它的南边,一片黑暗,那就是已成过去的粉房琉璃街。它消失了。它倒下了,和泥土混合到了一起……
路口北边,东西方向的骡马市大街宽阔得宛若是天上的银河系。但它并不明亮,在黑暗里透着亮光。向东走,我心里想与它相交的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就会出现。记忆里它没有那么远,它应该出现的,可它就是不现身,我的心里微微有些急。急里包含着一种说不清的恐慌,它细若游丝,时有时无。毕竟是夜晚10点以后了,大街上行人很少。
我看见了红绿灯。十字交叉路口要明亮得多,灯火显得辉煌了。我站在交叉路口的西南角上。我看了看向南去的大街边的路牌。我依旧没有回忆起朝北去的那条街道的名字。这似乎是不应该的,可我恰恰就忘记了。我知道琉璃厂就在那条街上,那儿坐落着的中国书店是专门经营古旧书的。我依旧站在那里,望着。东西向的红灯亮了,行人通过的绿灯亮了,我匆匆走过大街,到了交叉路口的西北角。我看见了街旁南新华街的路牌。它整个儿一下子充满了我的记忆。它的北边、前门西大街的北边是北新华街,北京音乐厅就在那条街上。我曾经多少次出入这条街,可以说是我在北京生活的一年里出入最多的地方,我怎么就会忘记了它的名字呢?也许与“新华”两字有关,我觉得它是那么陌生。
赶不上地铁,就再打车。我并不急于赶到和平门地铁站。我也不是太清楚最后一班地铁的时间。我的记忆里是过了11点,就赶不上它了。我不能为了赶它而加快脚步。我要慢慢走完这条我曾经走过千百次的街。
2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我没有向东望。和平门地铁站东边一站是前门,这我心里清楚。我望着街道北边的楼。我知道那是一座有着“红帽子”的楼。夜色里,我没有看见那红色的楼顶。我曾经在那楼下的半地下室里工作过一年。那是北京文学杂志社的所在地。我走下地铁站的梯阶。梯阶既陡又深,直通到地下去。风十分大。似乎是风巢。似乎冬天的风都躲到了地铁站的穿廊里。我没有停步,走过了地铁售票厅。我望着朝上去的梯阶,它高高通上去,仿佛通到天上。我向上爬着,爬了一会,我停了下来。我不想到上面去了。我的心稍稍有点儿疼。
3
我没有想到还能赶上地铁。我想是最后一班了。等地铁的人不多也不少。我看着柱子上的示意图。这也陌生了,我必须再次熟悉它。方向不用分辨,但我已弄不清南边还是北边的地铁是朝西开的。我想了想,才弄明白了它的意思。南边柱子上的示意图,下一站是前门。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站到了北边。为了放心,我再一次看示意图。没有问题,下一站是宣武门。是朝西去的。
它是穿行地下的巨龙。声响很大。我变换着地方,寻找更好的立足点。没有空座位,站立的人很多。我看见了他。他站在南边的座位旁。我看他的时候,他就早已在看我了。我不清楚他看我了有多久。是一上地铁,他就看着我,还是过了一会儿他才盯着我看的,这似乎不是重要的,关键是他长得怎么如此像我?是七八年前的我。他比我年轻七八岁。他身上穿的衣服使他看起来有些怪,式样老旧,质地也老旧,叫人觉得它似乎八九年来一直穿在身上。
宣武门到了,下去的人急急匆匆下去,上来的人急匆匆上来。它又发出极大的声响,车窗外的广告牌飞速退去。大致能够辨清广告的内容。广告经营者动了脑筋,同样的广告图片连续张贴上百米长,地铁速度再快,它都像没有移动似的。
下一站是长椿街。长椿街三个字我几乎不敢触及。那里面藏有我一年的生命。可那一年似乎包含了我的一生。
他的目光我回避了几次都是失败的,我也就干脆也看他。他见我不躲避他了,脸上的表情比先前有了更多的温情。
你不认识我了?他说。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啊。他说。眼睛里光更亮了。
你是我?你怎么会是我?
你变化很大。他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我一时脑子里还转不过弯。
你真的变化很大。他说。他已经珠泪盈眶。他泪流满面。你走的时候,把我留到这里,八年过去了,你今天才来。你真的忘记了过去?
我忘记了过去?我喃喃自语的同时,心里忽然一闪,他身上的那件外套好像是我七八年前穿过的。奇怪的是,它怎么会到了他的身上?我离开北京时,是穿着它走的。后来由于它一年比一年破旧,就把它淘汰了。
你确实忘记了过去。八年前你离开北京时,把我留了下来……
把你留了下来?这不可能啊!我独自来到北京,也是一个人走的。你到底是谁?
我是八年前的你。
我的大脑里火光闪爆,似乎一个新的宇宙刚刚爆炸。
4
我是你,是八年前的你。你难道真的不认识你自己了吗?我想你是能够认出自己的,你就是不肯相信而已。你一定要相信这样的事情——八年前,你走了,远离了北京,可你把那时的你,那个年龄的你却留在了北京。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怕的是,你还留下了你尚未完成的事业。未竟的事业。的确是事业,它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那么它无疑也就是伟大的。你还记得吧,那大贪官的亡魂回到北京,他的老家北京,在地铁下面的深处建立了他的世界……
他讲到这里,我渐渐明白了。他来自我的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那部小说叫《北京地铁下面的复活故事》。八年前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个北京胡同出生和长大的、在南方一个省当了大官的人由于贪污受贿被枪毙在了南方的一条河边,我根据这个事实,想像那人的亡魂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长的北京老胡同,他童年少年的梦乡,他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复活,他对于他的死一万分地不甘心,他还没有活够,想重新回到人间,于是他在地铁下面的深处打造了他的根据地。复活是需要条件的,他必须吃够一千个自由作家的大脑,他已经吃了999个自由作家,我是他将要吃掉的第1000个自由作家。他抓捕了一大批女落水鬼为他服役,其中一个女水鬼生前是个高中生,她是由于考上了大学,而父母亲筹措不到学费而跳窖的。窖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种干井,只能蓄积雨水。那年恰恰雨多,窖被雨水填得满满的。她淹死后,亡魂飘到了北京,刚进入五环,就被大贪官的亡魂抓捕住了,成了他的女奴。这个女水鬼的现任父亲实际上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亲生父亲是我。我在未考上大学前年龄已经超过了20岁,与村中一个我叫苦苦姐的姑娘偷偷相爱了好几年,有过多次的性爱经历。但她最终与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的、地主成分的大龄老小伙订婚了,她意识到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后,就赶快与那地主成分的老小伙结婚了。这是苦苦姐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我还是个学生,根本没有能力养家活口,叫我好好读书,一切都等毕业了、工作了、能挣钱了再说。我觉得苦苦姐说得十万个有道理,就默默读书。没有想到的是,大学四年级时,有个同班女生爱上了我。我们便谈起了恋爱。谈着谈着,苦苦姐就被我彻底抛到了脑后。我变了心,烂了良心。我想她已经是农村妇女了,更可怕的是,我担心有人知道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些事情一旦暴露,我已经得到的一切就会瞬间灰飞烟灭。同班女生家是城市的,父母亲都是国家干部,是农业厅的官。有了这样的老丈人,我的前途无量。不知为什么,这个秘密还是被农业厅的官知道了。他说他是经过严密调查得知的。我心想肯定是苦苦姐害了我。她向他们告发了我。当那样猜想时,我心里对苦苦姐别提有多么恨了。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她告发的。但那时我已经失去了工作。我是由于参加了八九年学潮而被开除工职的。那时我是个什么都不是了的穷光蛋,没有能力养活得了苦苦姐和我的女儿,也就没敢轻举妄动。苦苦姐和女儿与那地主成分的丈夫组成的家庭还算琴瑟和谐,靠种地还能把日子过下去。我也就没有一点必要去破坏这个家庭了。听说那男人对不是他亲生女儿的女儿非常关爱,一心盼望着女儿能在学习上出人头地,将来考上大学,为他们争气。我一个人到了云南,在那里创天下。在创天下的同时,我一直没有丢掉我热爱的文学创作。没有想到的是,我在文学界有了名气,成了个自由撰稿人。我把自己叫自由作家。我定要洗刷掉撰稿人的灰色标签,努力使自己成为作家。由于不想受任何单位管制,我就把自己定位为自由作家。(我这次来到北京,就是以作家身份来参加创作会的。我不好意思明说参加的是青创会,是因为我的年龄实在太大。)于是乎我离开云南,成了京漂族,成了进入北京的又一个自由作家。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的老家黄土高原的村子里,我的女儿已经跳了水窖,变成了淹死鬼。进入北京之前,我阅读了大量的布尔加科夫的作品,普拉东诺夫的作品,沙拉莫夫的作品,布罗茨基的作品,索尔仁尼琴的作品,这些反抗强权政治的作家,他们非同寻常的自由意志通过他们的文字不知不觉进入到了我的身体和心灵,进入到了我的大脑,变成了比钢铁还要坚硬的东西,变成了不可摧毁的东西,所以当我被我的被大贪官的亡魂强迫的女儿的鬼魂领进大贪魂的鬼巢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我吃掉。他吃不了我,就无法复活,就会功亏一篑、鸡飞蛋打,他的复活就会变成一场黄粱梦。我呢,由于全身心装备着自由精神,特别是来自于《大师与玛格丽特》的自由意志,我决心要除掉这个大贪魂。我要把他摧毁,叫他永无复活的希望。但我在他的鬼巢里,在他的根据地里,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除掉他。他吃不了我,我也摧毁不了他。后来我就在灰心丧气中离开了北京。我要回我的黄土高原,我的故乡,要与我的苦苦姐结合,我要当她真正的丈夫,养活她,与她恩爱终生。我要看看我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变成了水鬼。当我回到黄土高原,当我得知我的女儿千真万确是跳水窖死的,我用坚甲抓烂我的脸。我是个不要脸的人,一个不应该有完整脸皮的人,我对苦苦姐变了心,我害了我的女儿……我发誓要用我的后半生来补偿苦苦姐。苦苦姐的丈夫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苦苦姐生下我们的女儿后,他们再没有生育,但他们恩爱有加。女儿死后,他们夫妻相濡以沫,日子虽然苦,但他们以苦为甜。他们相依为命,特别是苦苦姐的丈夫把她当作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没有她,他也就不想再活下去。女儿跳水窖后,他就不想活了,但为了苦苦姐他活了下来。我不能破坏一个男人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拆散他们。我心里想我宁可给他们夫妻拉边套,如果苦苦姐的丈夫同意,我就充当拉边套的角色。我决心以这种角色回报苦苦姐。苦苦姐的丈夫开始想不通,后来当他得知了具体情况后,就接纳了我。但有个规定我必须遵守:我是苦苦姐外面的男人,一年只能回家一次,回家的时候把一年期间挣的所有的钱都带回来;回家后住的时间没有规定,可以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这对我来说,不啻是生命再造,比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还要重要。在这样的家庭与性爱结构中,我不但有了安定的生活,而且身心还有了备感慰藉的寄托,于是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创作中,不辜负我自由作家之名。由于我的名声越来越大,官方注意到了我,就叫我到北京来参加会议……
长椿街站到了。
他说你不想去看看?
我心里想我多么想去看看我曾经住了一年的长椿街29号。29号不是一家一户,也不是一个院子,它是一条弯了几道弯的小胡同。我租住的那间房子位于小胡同的顶头,胡同通到那儿就到顶了,被宣武医院的大墙挡住了……但我今晚没有想到要去那儿,没有那样的计划和安排。我正在犹豫间,地铁就又运行起来了,发出的声响似乎打通了八年岁月之茫茫厚壁。这声响八年前就是这样的,八年后它还是这样响的。它荡击向地铁的两面,荡向地铁外围的北京地区,荡向我昔日居住的长椿街那破旧而低矮的房子、房旁那古老的高树……它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和着夜晚的风声,常常伴我进入异乡的梦境……
你真的是不想去那儿?他说。他的眼睛小小的,与我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没有吱声。地铁的声响依旧撞击着。它撞向墙壁,反射回来,吸收最多的是我心里的耳鼓膜。
我们从复兴门下来,然后再倒回来。我说。
然后到长椿街去?他说。
你说得对。
如今的长椿街已经不是八年前的那个样子了,特别是29号夹道那一带已被夷为平地,那一大片房子早就不存在了。他说。
我沉默着。
房子没有了,可那儿依旧是我住的地方,你离开后的这八年来,我一直就住在那里。
没有房子了,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那古树上。他说。
住在树上?
是的。房子拆了,但他们留下了树。树是必须保护的。
那棵高大的椿树?
对。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它。到复兴门,下车后,你要跟着我,要小心他们。
他们?
他的眼神放射出异样的光。
他们是谁?我再一次问。
你真的是忘记了?鬼王的奴隶。
那些女水鬼们?
如今可不单单是她们了,有了男奴。他不断在发展壮大他的队伍,八年来他一直在作恶,残害那些他已经残害了999个的那类人,但我一直与他斗争着,使他无法实现他的黄粱梦。他对我恨之入骨。
你一直与他战斗?
这没有错。我不会骗你。你走了,留下了我,我必须与他战斗。我不能辜负了你,辜负了你也就是辜负了我。难的是,我像你一样怎么样都把他无法除掉。尽管除掉不了他,可也阻止了他的恶行。他想重新活过来,那只能是白日做梦。苦啊,那种斗争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八年来一直是这样,将来还要进行下去。只要他不放弃复活的美梦,我就得永远奉陪下去。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是苦刑,不是酷刑,是苦刑。假如他一万年不回头,我就得与他搏斗一万年。他只要不放弃,他就有成功的可能。他一旦成功,天下就会有成千上万人头落地。他复活后,就会需要更多的人脑,靠我们的大脑才能维持他的生命,那时候个性就会灭种,将是奴隶主和奴隶的天下……
我的心紧缩起来,我没有想到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复兴门站到了。这儿是地铁的中转站。一号线转二号线才能到达我预定的目的地。我不想回北蜂窝铁道大厦了,也就没有必须转二号线到军博了。我已经决定跟随他走。跟他到长椿街去。他说他是我八年前离开北京时留下的我,我已经渐渐相信他的话了。他是八年前的我,年轻现在的我八岁,这两个相差八岁的同一个我,回到长椿街后,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这我还无法预料。
宽阔的复兴门地铁站灯火通明,壮观辉煌。明亮的柱子反射着的光没有热量,它使我再一次想到不朽。不朽总是与高大的柱子相连,或者说建造高大的柱子本身就是建造不朽。华表是,纪念碑也是……银行的山一样壮的圆柱,与金钱结合起来,似乎宣告了双重的、双保险的不朽。
5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手。它那样枯瘦,像是干了的青树枝。他抓住我,迫使我停下了脚步。
他说朝西看。
地铁站的月台,由于过于宽敞,显得空荡荡的。也许是因为已经过了夜晚11点钟,行人异乎寻常的稀少。我朝西看去。月台上的光有了几分地狱的阴冷色彩。冷寒的光里,从西边远处走来了几个人。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我道。
三个人。我说。
那不是人,是鬼。
鬼?
对。是他的鬼奴。
那三个家伙靠近了。他们的个子最多只有一米高的样子,有一个家伙还瘸着腿。他们每人手中拎一只空口袋。瘸子一瘸一拐地左右摇摆着小跑着,紧跟着那两个迈着大步的家伙。他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眼看就要和我面对面了。我的全身猛然一抖。因为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它的抖动是本能的反应。那三个家伙没有五官!他们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纵横交错的疤瘌,好像是严重烧伤的后遗症。他们直冲着我拥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他(八年前的我)一步跨到我的前面,直盯着那些家伙。他说:
“你们又去哪里作恶?”
他们猛然向后退了几步,停住,然后绕到旁边,走了过去。我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怕他。我连忙转身朝东边看,但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他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空荡荡的月台没有人也没有鬼。
他们都拿着袋子?
捕到人就装进袋子。他说。
复兴门成了他们的?我问。
他们从西边来。他说。
西边来?
没错。整个地铁全成了他们的世界。
6
出了长椿街地铁站,爬上地面,我深深地呼吸着北京夜晚的空气。感觉中似乎在地铁下面一直没有呼吸过。冷冽的空气,吸进肺里,流遍全身,这时我才感到来到了活人的天空下。全身的每个毛孔都通透了。那种堵塞感、那种憋闷感一下子就没有了。我和他走过马路,到了长椿街的北口。我向西望了望,那儿远处是西便门。我知道林斤澜先生住在那儿的小区里,八年前我曾到他家去过。
已经是深夜12点钟的北京了。过了这个时辰,鬼们就会频繁地出来活动,此时的北京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天下。我和他顺着长椿街的东边向南走。这条街上有槐柏树街,还有思源胡同,随着它们的一一出现,它们又一次在我的回忆里清晰起来。我的记忆里本来就有它们,八年的岁月给它们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使我在再次见到它们之前,看不清它们的面目。
长椿苑遗址高高地矗立在长椿街拐弯的地方。那是一个几十亩大的院子,高高地屹立在高台上。那儿不知本来就是一片高地,还是建筑者专门把它垫高,然后再在垫高的地基上建造房屋?高台侧壁砌上石料,成了高高的石墙,走在它的下面,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怯懦。他又一次抓住我的胳膊。
不必从高墙下走了。他说。
他拉着我的胳膊走到一条直向南去的大街上。
这儿已经直接打通了。这样长椿街就成了一条直线。从宣武医院门前直通过去。他解释着。
我突然意识到了转弯处的一家面馆不见了。面馆里卖的面在我的记忆里是我在北京生活的一年里吃过的最具北京地方特色的面。它变成了平展展的大街路面,扑倒下去,趴到地上,以最大的承受能力让车辆把自己碾平。我和他走到了宣武医院的前面。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平地。平地种植了花和草。还有一棵又一棵的树。有小树,也有大树。我判断不出哪些大树是原来就有的,哪些是新移栽的。大树也可以移栽成活,这是这两年我才发展的出现在我所生存的这片土地上的创举。花草之间布满条条小路。我心里知道这块地方就是我曾经居住过一年时间的长椿街29号地区,那小胡同两边的房屋已经化作了泥土,那些房屋的主人已经风流云散,成了鬼魂一样的飘零者。
我慢慢地跟他走。我们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树下。他站在树下,一只手摸到树干上。他似乎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对他自己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已被苦难浸透。
你不会忘记它的。你想起来了吗?
我明白,八年前,我就是常常听着它枝叶摇动的声响入梦的。它长在房屋的背后,那时,我从来没有看见到过它的树根和树干接近地面的部分,因为它长在宣武医院的院子里,房屋的后墙似乎也是医院的院墙,私人与公家共用了同一堵墙。记得我还专门到宣武医院里面去找过它,由于宣武医院靠墙的地方也全是房子,我无法靠近,也就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它广大的树冠覆盖了整个房顶,我不能不与它日夜为伴。我对它发出的声响比对我最爱的人的声音还要熟悉。人和房子都消失了,只有树留了下来。
你认出了它,我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到你的那份情感。你对树都有如此深的情感,你怎么对我就没有呢?
我一时语塞。
你难道已经不是那个八年前的你了吗?
我……
我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已经不是自由作家了吗?他问。
我是。还是。我不过是在协会工作,是临时的,我还是自由身份。我解释说。
我不相信你还是这种身份。他们怎么会派你来参加会议的?你一定是被招安了。
我曾经一度有过进入协会的想法,后来就又不想了。的确是临时性的。
你没有骗我?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这就好。我盼了八年终于有了盼头。八年来,我一直就住在这树上。你看见这个树皮上的罅隙了吗?我就一直睡在这里面。他们把房子拆了,留下了这些树,总算是没有赶尽杀绝,我还有个住的地方。假如他们连树都挖掉了,那么我可就成了真正的无根人,真正的影子,游魂野鬼,甚至于连鬼王的那些奴隶都不如。我就靠了这些树,这几棵相识相知的老树,坚持了下来。我也曾经有过开溜逃跑的想法,最终都被我克服了。这几棵老树帮了大忙,是它们挽救了我。我一看见它们,就回想起了你在北京的那些日子,回想起了你与鬼王斗争的那些事迹。我是为了你才坚持住的,一想起你,我就想到了天下的自由作家们,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被鬼王抓捕,被他吃掉,他就会复活,那样天下可就要大乱了,天下生灵涂炭,灾难的日子就会降临了。这八年来,我就一直住在这个树缝里,如果你再不来,我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也许是星光落到了他的泪珠里,把泪变成了星辰。他已经泪水盈眶。泪悬在半空,没有落下来,越聚越大,不断地变大,似乎真的要变成星球。他继续说着——
一个壮举……就不说是什么壮举了,一个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就得一直进行下去,你不坚持,你就会被碾为粉末齑粉,就会被毁灭,所以你走了以后,八年来,……我即使再在这个树皮缝里住八年,我也要坚持住,一定要与他斗到底。
我被他感动了。我的鼻子湿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哽咽着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尽管你一直没有明说,可我明白,你在劝我留下,我决定不再离开北京了,我要和你一起把八年前就已经开始的这件事干下去,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就听见天上传来刺耳的声响。我抬头看去。深蓝的天空中有几个女水鬼正在飞过。她们赤裸裸的,雪白的肉体与北京地面上深夜的灯光争夺着光辉。我清楚那里面不会有我的女儿雪丽的鬼魂,她早在八年前就被鬼王杀害了。随后天上又飞过了几个没有面目的男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