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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明后的赵庆先生

  9月24日是“六四”抗暴者赵庆先生去世一周年的忌日,本来早就想写点文字缅怀他,但由于太忙,且又要查询许多资料,故而一拖再拖,但愿这些迟到的文字能够使赵庆的灵魂得到一丝抚慰。

  认识赵庆始于1993年夏天。当时北京市第一监狱拆迁,一监所有的“六四暴徒”和政治犯被分批送往北京市第二监狱关押,赵庆于1990年12月转往二监,我于1993年1月转往二监。最初我在九中队,后来因为陈晏彬生病,但狱警不带陈去医务室,我们开始踹门,由于带头“闹监”,监狱把我调到十六中队;在那里我因大骂来狱中参观的北京大学的学生(有一个大学生对着我住的监室骂了一句“这帮傻逼”,我冲到门口回骂一句“你丫才傻逼呢”),又被调到十一中队。

  十中队、十一中队、十二中队是同一个监区(第四监区)的一、二、三层楼,而赵庆在十二中队(俗称“暴徒中队”),他当时是杂务,每天负责中队各个监室的饭菜分发,由此我认识了赵庆。

  赵庆个头不高,但年轻英俊,浓眉大眼,手脚麻利,这是赵庆给我的第一印象。

  那时我在二楼,每到饭点儿时,楼下送饭的伙食队犯人推着车都会扯着脖子在楼下大喊一声“打饭了!”这时三个中队的杂务及各班的班长会提着水桶和脸盆下楼分饭。杂务是老大,负责掌勺,但分配要均匀,否则就会发生争执或者动手打起来。我偶尔扒在窗户上看着赵庆分饭,就会喊一嗓子:“嗨,赵庆,桶大勺儿有准儿,分配要公平!”只要边上没站着队长,赵庆都会仰着脖子回我一句:“放心吧孙哥!”

  由于二监管理严密,我没有机会与赵庆私下交流,对他的具体情况自然也就不熟悉,1996年我被镣铐加身,关入禁闭室半年,回来后,赵庆还是在分饭,但我再喊他,他只是向我挤挤眼,示意不方便回我。1997年初,我被调到三中队,从此在二监再没见过赵庆。


2

  1998年我服刑期满出狱,先后开过书店、打过工。2003年夏季,我应朋友之邀到美国约克空调在北京的一家代理公司工作,主要是负责公司里的一些行政事务。一天,老板让我印刷一批广告,于是我从公司信箱的“小广告”里随手拿出几张印刷厂的联系电话,一一听取报价,其中一位叫赵伟的老板出价最低,于是我决定与他见面商议。没想到到达见面地点后不仅见到了赵伟,也见到了赵庆,我和赵庆紧紧地拥抱——我拍着赵庆的肩膀高兴地说:“小子,又见到你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太高兴了!”赵庆也十分高兴,说“孙哥,我刚回来几个月,你多照顾着点儿兄弟。”我说:“放心吧,不仅我们公司的广告今后全给你印,我还会帮你联系其他朋友。”原来赵伟是赵庆的哥哥,我们公司信箱里收到的小广告就是赵庆塞的,刚刚释放出来的赵庆在他哥哥的小公司里做了一名业务员。

  那天中午,我和赵伟、赵庆一起吃饭喝酒,席间我问赵庆:“为什么我从禁闭室出来后在楼上叫你你不理我,光跟我挤眼儿?”赵庆说:“你还没回来,中队就开会了,说孙立勇回来后谁要是跟他说话,就关禁闭,后果自负。我才没敢回你。”原来如此,我们继续闲聊。赵伟插话说:“赵庆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就是不用正眼看人,老是偷瞄,跟做贼似的。”赵庆解释说:“没办法,在监狱呆了14年,已经养成习惯了;在监狱,犯人是不能直视管教干部的,那是不尊重管教干部的行为,否则至少要挨两个大嘴巴……”赵伟补充道:“我说你怎么跟我干了3个月,一个单子也没拿到,每月我还要付你两百元工资,肯定跟你看人不用正眼有关。”我急忙打圆场,替赵庆说话:“赵伟你也别着急,赵庆长年养成的习惯不是一两天就能改的,都是共产党作的孽,慢慢来,从现在起,你就直视每一个人,此刻,你从直视我和赵伟开始,这样慢慢就好了。”直到吃完饭,赵庆还是偷瞄我们。

  从2003年6月到2004年11月我逃离中国前的1年半时间里,我帮赵庆联系了几笔业务,挣了点小钱。然而在我离开中国前,他偷瞄的坏习惯还是没能彻底改掉。


3

  2004年11月3日我逃离中国来到澳大利亚。2005年3月24日我获批成为澳州永久居民。就在我拿到身份的当日,我和朋友们一起组建了“中国政治及宗教受难者后援会”,开始对国内良心犯给予经济上的救助。

  与赵庆的联系也从原来的喝酒闲聊变成了电话闲聊,他告诉我他哥哥的印刷厂已经倒闭了,他开始打零工。后来我托康玉春帮他找了一份临时工,他干的不爽,辞掉了。

  2008年在“后援会”组织的春节送温暖活动中,“墨尔本民运联盟”的老大哥高健先生捐给赵庆600澳币。收到钱后,赵庆发来了邮件:“孙哥:代我谢谢高健和罗先生他们,汇来的钱已经收到,上你的blog是不是得需要自由门软件?赵庆”。

  我回复赵庆的邮件:“赵庆兄弟:得知你收到汇款十分高兴。这些钱是墨尔本民运弟兄们的辛苦所得,为你治疗眼疾而进行的人道主义捐款。你已经为中国做得足够多了,大家希望你现在好好生活,尽快恢复身体。我一定带你转达对高健大哥、罗大哥及其他为你捐助的墨尔本民运同仁的深深谢意。另外,我没有blog,给我回邮件只需按“回复”键即可。有啥事,就随时给我打电话或发邮件。立勇”。

2009年5月18日,新西兰的陈维建先生发来邮件说:“……每年“六四”让我们牵肠挂肚的是至今还在狱中的“天安门暴徒”,他们是我们心目中的真正英雄。今年我与达尔,就是上次和我一起来悉尼的那位,拿出五百澳币捐给“天安门暴徒”,钱不多,略表一下心意。”为了节省中间环节,我请陈维建先生直接汇给了赵庆;

  2009年6月11日,香港的一位义人汇给后援会一笔款,其中分配给赵庆一千澳元;

  2009年6月,我向张祖桦先生介绍了一些六四抗暴者的经济状况,希望给予帮助,祖桦先生很快帮忙给赵庆汇去2000美元;

  2009年6月,我向位于美国旧金山的“人道中国”提出救助一些六四抗暴者的请求,周封锁先生和赵京先生全力支持,其中汇给赵庆1000美元(2009年10月我在美国华盛顿参加一个活动时遇到封从德先生,他告诉我捐款人是柴玲女士);

  2009年8月23日,美国的羊子女士、子仲女士、熊若磐女士及她的子女共捐款救助数位六四抗暴者,其中汇给赵庆330澳元;

  2009年10月,为了帮助一些被判重刑但已释放的六四抗暴者,我专门去美国找到了劳改基金会主席吴宏达先生,吴弘达先生听我介绍了赵庆的情况后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赵庆是个英雄!”并很快寄给赵庆3000美元;

  2009年“六四”后,英国“六四基金会”的金晓炎女士汇给“后援会”一笔救助款,委托我们救助20位国内的受难者,每人折合360澳币,10月29日,我们寄给赵庆360澳币,他随即取出,并要我代他感谢金晓炎女士及六四基金会。

  此外,赵庆还曾告诉我,国内外的一些读者,读了我介绍他的文字后,打电话给他索要银行账户,并给他汇去数目不等的救助款。在此,我向所有曾经救助过赵庆的朋友们表示由衷的感谢!赵庆虽然走了,但你们曾经的爱会伴随他,让他感到永远的暖意。
那期间,赵庆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数万元的救助款,我希望他能用这笔钱做个小生意,但他告诉我不可能,一是因为眼睛被扎瞎了,行动不便;二是因为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说“那你就用这些钱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吧”,赵庆说这个建议靠谱儿。

  写到此,我又想起了赵庆的另外一件往事:2009年我在美国期间,一天在skype上遇见胡石根先生,老胡告诉我,他的生活已经陷入绝境,靠卖家里的旧报纸糊口。我急忙给赵庆打电话,让他先给老胡送去500元以解燃眉之急,赵庆二话没说,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

  赵庆,男,出生于1970年1月29日,去世于2012年9月24日,享年42岁。终身未娶。

  赵庆不朽!

2013年9月23日于澳大利亚悉尼
首发于《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14期(2013年9月20日—10月3日)
http://biweekly.hrichina.org/article/10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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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
“六四”抗暴者现状令人担忧(三)——孙宏、赵庆



八、赵庆先生现状

  赵庆先生出生于1970年1月29日,家住北京市西城区后半壁街8号院1-3-303号,捕前待业。1989年8月24日被北京市西城公安分局福绥境派出所拘捕,1990年2月9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以“抢劫罪”判处其有期徒刑5年、以“放火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4年,数罪并罚合并执行18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2003年2月23日从北京第二监狱获释。

  1989年6月3日夜11时许,19岁的赵庆与1千多名北京市民一道,在西城区官园桥附近堵住了三辆开往天安门广场的军车,车上有100名左右军人,但没有武器,市民们将这些军人送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里看管起来。随后赵庆与大家一起把军车上的食物、饮料抛在地上(法院据此判赵犯有“抢劫军用物资罪”)。当夜12时许,密集的枪声响遍北京的夜空,并不断传来市民死伤的消息,大家愤怒了,一气之下把三辆军车烧了(法院据此判赵犯有“放火罪”)。

  赵庆先生在北京市第二监狱服刑的十几年中,共减刑5次,靠的是自己的力气及对管教干部的顺从。然而也落下了终生的残疾:双手的食指、中指变形,北京市第二监狱医务室诊断为“指关节炎”。那是91年至93年做乳胶手套检验工时落下的,当时监狱日夜加班,生产出口到美国、日本及欧洲的乳胶手套,身为检验工的赵庆每天要检验2000副手套,如果不能完成管教下达的指标,别说减刑没戏,还要遭受管教们的警棍惩罚。

  赵庆先生家里兄弟三人,他是老三。在他服刑的十几年中,父母兄嫂对他无微不至,百般关爱。然而目前两个哥哥及嫂子都下岗了,吃“低保”;父亲早在94年就退休了,现在每月领取退休金1200元;母亲无业;大哥赵伟一家三口没房子(赵伟的女儿已经上高中)。目前赵庆、赵伟一家及父母共六口人共同居住在只有40多平米的房子里。从释放到今天的4年半里,赵庆一直睡在客厅的行军床上——

  由于没有特长,出狱后的赵庆先后做过交通协管员、公交车站维护员。2006年10月,他的工作被别人挤了,失业至今。

  但还有更不幸的灾难接踵而来:今年6月9日晚十时许,赵庆和一个朋友在新街口一个小饭馆吃饭,忽然进来三四个人,要了几瓶啤酒便坐在他们身后喝起来,中间未出现任何摩擦,彼此也不认识。当赵庆和朋友结账后起身要走时,身后的几个人突然抄起酒瓶从他们身后抡向他们的眼睛,并反复用打碎的酒瓶猛刺他的眼睛。随后,凶手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跑。当夜,整个左上眼皮脱落的赵庆被医生缝合20余针,前不久复查时医生告诉了他诊断结果:左眼无光感。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失明了。接下来赵庆来到案发地厂桥派出所报案,接案警察让他描述凶手面貌特征,赵庆说这些人进来时没留意看,而且是从背后袭击的,根本无法描述。派出所警察说:如果你不能提供凶手特征,我们就无法立案。从案发至今已经4个月了,赵庆多次找过派出所询问破案结果,可派出所说既然没有立案,也就谈不上破案了。从6月9日到现在,赵庆已经为此花去5000元人民币,都是从70多岁的父亲手里拿的。下一步的整形治疗还将是一笔沉重的负担,赵庆决定不再从父亲那里拿钱。

  钱从哪里来呢?悲观至极的赵庆缓缓地说:听天由命吧——

  赵庆先生的联系方式:001186-10-81651336

中国政治及宗教受难者后援会召集人 孙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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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
被判刑18年,北京“六四”抗暴者赵庆病逝



  据可靠消息,居住在北京的“六四”抗暴者赵庆先生于2012年9月23日下午5时在其工作单位上班时突然昏迷,后送往人民医院急诊室抢救,经医生诊断确诊为:大面积脑干出血。9月24日早7点12分医治无效去世。

  赵庆先生出生于1970年1月29日。1989年8月24日赵庆被北京市西城公安分局福绥境派出所拘捕,1990年2月9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以“抢劫 罪”判处其有期徒刑5年、以“放火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4年,数罪并罚合并执行18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2003年2月23日从北京第二监狱获释。

  获释后的赵庆先后找过几次工作,后来眼睛被莫名其妙刺瞎,只好在家伺候瘫痪的老父亲。今年1月,街道居委会帮他安排到“邮电部国信物业有限公司家属大院”看大门,月薪1200元,直至去世。

中国政治及宗教受难者后援会 孙立勇
2012年12月26日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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