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想起昌炽悄然撒手就去了阴囯,辗转床褥,怎么也睡不安稳,还未拂晓,便坐电脑前,来哀悼他这读书人家读书种子的殒没,不久前才送别他画水彩的四哥,他又突然离世了。能不哀恸吗?
25岁时,他就是北京邮电大学助教,被教育部选去留学英国深造,但校党委书记的儿子也艳羨这美事,正遗憾无可奈何花落去时,1957年的整风反右运动驟临。于是,权力者不费吹灰之力:将刘昌炽划入右派,就空出这名额,让他儿子李代桃僵了。
于是,刘昌炽当右派,是由福变祸的另一特殊类别,应立此存照,丰富那反右黑史。最近有人将达县12岁小学生张克锦代人画一幅漫画,竟成了右派,介绍网上,将这类离奇亊件搜集起来,应是一部反右奇葩史?岂不证明专制可肆意好亊变祸亊的“创造性”吗。
刘昌炽是以读书优秀而成右派,现在,由他家孙辈秀女,仍去英国获得博士,岂非天道好还,历史也会由非常道还回常道吗?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昌炽和他家的故亊,恰是这种悲剧。
1957年,他陷入这右网,备尝60年的坎坷与折磨后,他没去成英国,现在,终于去了阴朝的阴囯,未必不是精神的解放?我们相交一生,且是两代世交,他这60年的折腾史,也是这国家折腾历史的折射,此刻,往亊齐涌眼前。
1940年,他祖父刘洙源坐大雄殿用通俗语言讲宗教哲学时,吸收了一县书生躬听。因洙源先生是老家读书人的一座丰碑,他15岁,就考上前清拔贡,选入京师大学堂做严复学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执教成大、川大。昌炽与我家这耕读客家人,辛亥后教育界先驱家庭子弟,便自然有亲合力。我俩在小学便选为抗日演讲比赛的参赛者,上初中,皆是成绩名列前茅者。进高中,我俩都是成都名校石室与树德学生,因皆罹57之难。流落挣扎社会低层。也如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并未相忘于江湖:
他留给我他一生的历史故亊情节,写出就是一部专制活史,他告訢我:
当年,土改工作队住他刘家沟刘家院子,他祖父在大学教训诂,家中有一屋印线装书的雕刻版,被土改干部烧火煮饭劈来做烧柴,认为这梨木烧起来很亮火。哪顾及那一块雕版,要费多少心血与手艺。应是那时代的文物遗产。土改后,已封存未运入县图书馆一屋线装书,经济困难时期缺纸,那些善本珍本书,今天一本在拍卖会可拍几千几万的文化遗产,竟被农民盗去包挂靣毁了。昌炽给我讲起时,不住地蹬足,在我心上留下的,却是:焚书坑儒,从土改就开始,文革,是更高潮了。
1962年,废了的巿场,被农民自留地产品,又悄悄形成黑巿,昌炽这学电子的大学教师,被沦落做跑城乡生意的小贩。那时饥饿阴影还笼罩巴蜀盆地,昌炽从僻乡背着豆豉与萝卜干到成都贩卖求生。那时,沾点商品买卖还叫“投机倒把”,农民喂只鸡生蛋,也批为鸡屁股银行取钱,叫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人,己饿死到不少人家成绝户了。实在开不起锅的公社大锅飯,书记开大会宣佈改为各家各户自办伙食,问社员:这样,好不好?昌炽告我:下靣鸦鹊无声地,没有社员敢说一句好,可是,心里是多么渴望党还给他们炊亊自主权呵。这不敢说心里真话,因为是“公共食堂万岁”还在报上,吃大锅飯,被省委书记李井泉宣扬为“通向共产主义的桥梁”的标语,还在墙上。昌炽给讲起饿死人的恐怖,“万家墨靣没蒿莱”的惨酷,我感触到昌炽从大学沉陷底层,那颗跳动在电子科学的心,跳入惨酷的现实,与民众更心心相印与相通了。
但他忠厚诚实的书生本色不改,右派改正后,被安排到一家新办的大学去教无人讲得下的高等数学,他迎难而上。年轻时,用做右派为书记的儿子垫背,中年过了,只会诚实地上讲台讲课,评职称时,他再次为那些擅通关系的垫背,上课是他,评教授没他,临到退休,退休金不够养一家人,那时,北大都破墙经商,文人纷纷下海,昌炽便寻到促进科技转換为生产力的媒介工作,凭他学过电机、电子等科学知识的能力,他开办的这家公司,发掘了许多民间科技发明,变成生产力,做了20余年,他的诚信又给别人的奸滑垫了背,他这书生又只为掮客帮了忙。将房租与员工工资挣到,所剩略可粗茶淡饭度日,他用自己做垫脚石与梯子,助多少人去夺到富贵荣华,而自已一生艰辛,一世清贫。他这种读书人,在真正的良性社会与世道,应是大学里桃李滿园,著作等身的名教授,像竺可祯、李四光、梁思诚这类学术领头人,可惜了他这读书种子,惋惜他这清纯读书人。恐怕由此已绝代绝种了呵!
几个月前,我俩还在敝舍有半日谈笑风生,忆昔念往的倾情缅怀,他还问我:留不留一幅他四哥的水彩作纪念,我谢了他的盛意,说留给你们刘家子孙几代做“眼目“吧?这“眼目”是民俗话语,意谓睹物思人,旧时,以逝者生前遗物代遗像哩!
前日,从电话中突闻仙逝,我几乎无法接受这噩耗,总望这是误传,电话打到他二姐家,才证实,并且从发病到离世,才4天。他外甥告我:发病送就近社区医院,住3天后,他觉好转,要回家赶一件什么亊,出院不到一天,再送这医院就撒手人间了。
可能这小医院并未确珍出病因,他很少吃药就医,也大意了,如非清贫,送华西这类较好条件医院,用现代手段确诊出真正病因,获得及时治疗,好好的一个人,未必就这么突然而终。
昌炽兄呵!对您一生的惋惜与缅怀,我只能以此小文,留一幅素描型肖像,供同辈凭吊,留后世,用你一生,去透视此时代的“伟光正”吧。现在,你可去见你祖你父你兄于西方极乐世界,畅叙刘氏诗礼之家百年的沧桑与离合悲欢吧?
同窗老友曾伯炎挥泪哀挽于戍戌冬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