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杨涛一家人从法院门口离开,想到消失在大草原深处的情人,不觉泪目:我无一瓢饮,何以慰风尘?

 

                    一

读完了信,我才明白董臣虎的良苦用心。他只能在离开的时候把信给我,如果见面就给我,我不敢想象——我会做出什么荒唐的蠢事来。

本来我都打算,假期结束后,就离开这座县城,到外边的世界去了。但这封信又让我在平度多待了一年,直到办完了凌波前夫的案子,确认青岛司法局律管处不会再给我注册下一年的律师证,我才和张会新律师一起去了潍坊。潍坊市司法局给我们注册了1998年度的律师证,我们在潍坊干了两年,不过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平度和莱州的,我在这两个县城打出了名气,不少当事人慕名而来,我们不得不在汽车站附近一个企业老板免费提供的房间里继续办公。这是后话。

回到给我写信的那位女教师——我的情人,也是让我遇上致命的爱情,差点坠入生命深渊的女人。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我参加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尚未取得专科文凭,原来工作的镇政府在法律服务所的基础上,设立了司法所,协助司法局的公证处和法律顾问处(即后来的律师事务所)办理本镇的公证业务和法律服务业务,我应聘进了司法所,和父亲的朋友张克强成了同事。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警衔制度,县司法局的干部们都有警服,包括法律顾问处的律师和公证处的公证员,我们司法所也就跟着穿那种带红领章的草绿色、大盖帽上有警徽的警服。

一天,我在办公室里给当事人办理婚前财产和计划生育公证,一对附近小学的年轻教师来了,他们说好听的普通话,是从内蒙调回来的。女的叫凌波,秀发披肩,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男的叫杨涛,个子不高,长相平庸,显得喜气洋洋。我当时就觉得,这两人可不太般配。

我给他们办好了公证手续,让他们去民政助理那里走流程,领取结婚证,他们走的时候,我多说了一句:祝贺你们,名字都这么漂亮。

那女孩回头,向往浅浅一笑,表示感谢。男的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昂着头走了,据说他是个包工头的儿子,家里很有钱,老爹用钱开路走了关系才把他从内蒙调回来的。

我当时租住在镇政府驻地南村西南街张克强家的房子里,妻子在镇针织厂上班。女教师跟我住在一个街区,上下班的时候偶然会碰面,彼此点点头。有一次在街上擦肩而过,她突然又骑着车子掉头追过来,车上还坐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圆圆的脸,明亮的眼睛,跟她很像。她向我打听一件什么事儿——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彼此交谈了几句,她如春花般浅笑了一下,道声谢谢,骑车远去。  

后来她又来找办公室我,我们正在开会,我让她过一个小时再来,从她忧郁的眼神里,我猜测她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儿。

开完了会,已经十点半了,她仍然没来,我知道她不会来了,心里放不下,便到学校找她。
一进校门,遇到我以前教书的同事张克祥的妻子王玲老师,我才想起已经忘了那姑娘的名字,便把她的形象大体讲了一下,王玲说:“是凌波,我带你去。”
我们找到凌波的时候,她正在上课,我就在她的办公室里等。
大约十几分钟后,凌波下了课,办公室里人太多,涉及私事,我们没法谈,只好又回到我的办公室。
凌波告诉我,她丈夫提出离婚,已由法庭调解达成了离婚协定。事先杨涛哄骗她不要在法庭上提出财产要求,离婚后再给她一半财产。凌波为了尽快解脱,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可是,上午刚签了字,下午杨涛就把她赶了出来,连一只台灯都不肯给她。
我问她为什么离婚,她说原因很复杂,婚前就有裂痕。
由于调解书还没有送达,不发生法律效力,我告诉她案子还能做,可以免费为她代理。她很感激地说:“其实我不是为了财产,只是觉得他太欺负人啦,如果这次忍了,往后大家不是都可以欺负我吗?”
我说:“这是你的权利,应该通过法律来维护。”

我向镇法庭提交了一份法律意见书,并附带了他们的婚前财产公证书。意见书指出:杨涛规避法律、欺骗法庭,双方当事人达成的调解协议不是真实意思表示,应予撤销。法庭非常重视,马上查封了杨涛的全部财产。
我因为一件案子临时出差,等我回来,他们已经重新达成了协议,法庭对他们的财产做了合理分割。凌波来向我道谢。她说,她是内蒙人,在山东举目无亲。她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帮助。那是个下午,在我的办公室里,凌波绽开了笑颜。
她笑起来很美,特别是一双眼睛,会让你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很快活,像生命重新又开始了的那种感觉。唯一讨厌地是你有个女同事在旁边,我当时真恨她,她怎么不走开,让咱们单独待一会儿啊。

她还说,“你穿警服的样子很帅,特别是只戴红领章,不戴帽子写字的姿势,帅呆了。”

我笑了:“我其实是伪警察,并不在编。”

不久,凌波调到几十里外的另一所学校,我以为她回了内蒙,从此再也不会相见了。
日子如流水一样地过去,我在淡淡的失落和哀愁中熬过了一个冬天。有些时候,逢着到东北出差的日子,我甚至想转道内蒙,去看看她,可我连她的准确地址都不知道。那年我到内蒙的林区小城——加格达奇出差。一个黄昏,我在这个塞外林区的小站上徘徊了三个多小时,我希望她会在小站上出现,每见到一个与她形象相似的姑娘出现我都会心跳半天,好像我们已经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其实我也清楚地知道,不过是胡思乱想,我连她住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我们没有相约,在我出差的这几天,她在一个北方边陲小站出现的概率几乎是零。  

后来凌波告诉我,他们家所在的城市扎兰屯离那个小站尚有五百公里,而且她也从没有到过那个地方。我暗笑自己,我当时真是想她想疯了。

                          

                     二

但我还是见到了她。

那是第二年的初春,凌波从内蒙回来,给我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我帮忙的感激,信里隐隐约约暗示再见到我。
我马上给她回了一封信,洋洋千言,热情洋溢却言不由衷,没等到她回信,我就跑到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去看她。
我原以为她远在内蒙,今生恐怕无缘相见了,没想到她近在咫尺,对那个小镇我的熟悉程度如同自己的家乡,我曾在那里读过两年的寄宿高中。
我费了好大劲儿,在一所破败的院落里找到她,这竟然就是她的学校宿舍。
她一下子怔住了,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来看她。我那封虚伪的回信让她深感失望,她甚至又写好了一封回信,决定收回自己的情感。
她见到我的那种又惊又喜、既怨且恨的神色,让我觉得她像是已经等了我一个世纪!
我给她带了一只玩具狗,是南方的乡镇企业生产的那种绒毛长长、耳朵低垂、憨态可掬的哄小孩的玩意儿。她抱在怀里,说她很喜欢。她说,从来没有人送她玩具。
中午,我们一起去古镇街上吃饭。
那是个农村常见的小饭馆,铺面干净、各色菜肴齐整,老板娘殷勤好客。我们两个人围着一张大饭桌,点了满桌的菜,我们俩相向而坐,颇觉有些滑稽。

那天喝了太多的酒,说了很多情话,直到太阳西沉,回南村的班车已经没有了,我只好在母校附近的招待所住下,凌波买来一大包糖果、牛肉干、烤鱼片等零食。她坐在我床头,剥着糖果、话梅不停往我口里塞。我的胃不好,不宜吃酸、甜的东西,我终于被她搞烦了,说:“你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课。”
“我一个人害怕。”
我心里知道她是想留下,可一想到我明天还要上班,她要上课,又是在母校的招待所,就说:“我送你走吧。”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意,凌波偎依着我,我们踏着如水的月光,漫步在小镇的街头。

我送她到宿舍,她又送我回招待所。来回送到半夜。那个夜晚,我的情感,就像月色,甜蜜,凄婉、苍凉。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凌波就来到我房间,她带来了牙具、毛巾、香皂和只有女孩子才能用的美容品,还有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食品。
我一看表,坏了,离上班只有一个小时。匆匆洗了把脸,提着包赶到车站。我把她带来的那一大包东西又塞给她,我带着一大包女孩子的东西怎么去上班呢。

 

                     三  

后来,我们经常通信,约会。假期一起去青岛旅游,慢慢发展着亲密关系。

1994年9月,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举办首届律师资格考试辅导班,我去参加。因为工资微薄,无力支付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住了几天就不得不向在明村开矿的文友张洪刚求助,张洪刚也认识凌波,让她带着2000元钱给我送来。

那天,我去接站,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胸前还缀着一朵鲜红的花朵,像个新娘子似的,笑逐颜开,向我走来。我们像情侣一样,拥抱在一起。

因为大学放假,学生宿舍很空,政法大学的女老师很体贴地给了我们单独一间,度过了一段浪漫而甜蜜的时光。

后来,学校要办第二期培训班,来的学员渐渐多了,宿舍不够,凌波恋恋不舍地离开我。

她说要回内蒙去,我们在学校门前的元大都遗址城墙上洒泪而别。以后的事就是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她根本没回内蒙,而是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断绝了跟我的联系,让我保留了我的婚姻和家庭。

事后认真想想,我非常感谢凌波,如果我当年离了婚,我和她也不一定会走到婚姻的尽头,而我将在后面的惊涛骇浪中,被淹没、被毁灭,我们俩毕竟没有患难与共的基础,只是“当时年少春衫薄”,“知好色而慕少艾”罢了,只有情欲催发的爱情花朵经不起生活的风吹雨打。尤其是我后来从事维权,干着那个时代最危险的职业——我曾经出版过一本随笔集《维权律师,一个危险的职业》。

而我妻子,却能在我被有司长年骚扰、监控的时候,被恶人、滥人构陷,遭传讯、软禁的时候;被跟踪、抄家,面临牢狱之灾的时候,始终不离不弃,保护我躲过了无数的明枪暗箭,险滩陷阱!

我们一起搞律师所的八个同事,除了副主任,小吴、小徐、小马和老刘,也都在喧哗与骚动、价值紊乱的时代风潮中离了婚,家庭破碎,事业毁殆,有的人还坐了牢。老主任在分部关闭后没几年就死了 ,小徐带着新情人远走济南。只有我和张会新,保住了婚姻家庭,走过了艰难岁月。

凌波在信中说,好好爱你的妻子吧,她是你的福星。这句话真是太厉害了,它穿透了几十年的风雨苍黄,准确预言了我的人生!

 

                     四

后面发生的事我必须记在下面,否则会折磨读者,也折磨我自己。

长假之后,我回县城见了凌波的前公爹,签了委托书。我原以为他是个有钱的暴发户,没想到是个干瘪的老人,佝偻着腰,说家乡话,带着他五岁的孙女,满脸皱纹里深藏着忧虑。

他把起诉书和附带民事诉状给我看。案情很简单,他儿子跑运输,跟别的车主发生业务竞争,挨了打,用随身带的短刀把对方捅成重伤。好在没有致命,受害人躺了一个月就痊愈出院了。

检察院起诉书说:被告人杨涛因业务纠纷跟受害人发生打斗,持利刃捅伤他人,构成故意伤害罪,情节严重。但起诉书也承认杨涛认罪悔罪,态度较好。附带民事诉讼的受害人则指控他犯故意杀人罪,要求从重判处,最好判他无期徒刑,并要求赔偿一百万元。

老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把我当成了能救命的医生一样,他问我:“李律师,您看我儿子能判多少年?”

我以前办过很多类似的案子,很清楚这种情况法院一般会判三年以下,如果赔偿到位,还可以缓刑。

我对老人说:“如果赔偿到位,受害人不追究的话,不会太重。”

老人指着附带民事诉状说,“他们要一百万啊,我们哪里拿得出来?卖了车也只能凑十万块。”

我笑道:“这种案子,受害人都是漫天要价。我们只要赔了医疗费、住院费、误工费,就可以了,这三项加起来……”

我拿起桌子上的计算器算了一下:“大概2万3千左右,你们多赔一点,给他三万块,我可以做法官的工作,争取判个缓刑。”

三万?老人激动地差点跪下,我赶紧把他扶起来,说:“老人家别激动,三万能拿出来不?”

老人道,“没问题,车也不用卖了,我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来给儿子垫上,只要能把他放出来。你知道他离了婚,带着个孩子,我老伴多年前就去世了,我一个人怎么带大这孩子?”

我看着他身边那个圆圆脸蛋的漂亮小姑娘问:“怎么不把孩子让她母亲带呢?”

老人感慨地说:“回内蒙了。我儿子对不住人家呀。”

老人千恩万谢,临走的时候对他的小孙女说,“你要记住,他是咱家的恩人,你妈妈的朋友。”

第二天我去看守所见了杨涛,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很谄媚地跟我讨近乎,还说听号子里的牢头说,我是平度城最厉害的大律师,没想到他父亲真能把我请来了。

我说,“你这次是侥幸,没把人捅死。我看了法医的报告,差一点点就捅到心脏了,你怎么敢用那种刀打架?要是把人捅死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他哭丧着脸说,“我们在草原上的男孩子,都带那种蒙古刀。打架往屁股上捅。我这次被打懵了,捅了腰。”

我发现这个小子虽然尖嘴猴腮,长相猥琐,但眉眼间还是有一股凶狠劲。突然想凌波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混小子?

我想提醒他当年我给他做的结婚公证,为什么离婚时连一盏台灯都不肯给凌波?话到嘴边又咽下。

案子办得很顺利,一个月后法院开庭,杨涛被以故意伤害罪判刑三年,缓刑三年,当庭释放了。民事赔偿也以三万元达成了和解。

他始终不知道,是被他伤害的前妻——凌波,要求我给他当的律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孽缘!

无端想起唐人韦应物的一句诗: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看着杨涛一家人从法院门口离开,想到消失在大草原深处的情人,不觉泪目:

我无一瓢饮,何以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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