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陽創巴仁波切 (1939-1987), 1968年攝於蘇格蘭桑耶林寺。

【小義有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金庸在寫《倚天屠龍記》時,眼看武林各幫派在江湖上打打殺殺難解難分,於是杜撰了一段明教經文一嘆。紛繁擾攘,愛恨情仇,又是一週匆匆過眼,[議想天開]在週末節選傅正明的傳記體長篇小說《狂慧詩僧:邱陽創巴傳奇三部曲》,以此撫慰紅塵中無明顛倒的眾生

傅正明老師是一位著述甚豐的資深翻譯家,同時也是小義的北大師長。2017年夏,傅正明老師請允晨出版社將他這本還帶著油墨芳香的新書從台灣寄到香港,寄到小義的手上。當時小義發現,這本以第一人稱描寫創巴仁波切的傳記小說,「書中所跨時代與活躍的人物,與我剛譯完的美國文化史意義上的鮑勃•迪倫傳記有很多重疊。」 即是說,當詩人艾倫·金斯堡發出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瘋狂」的嚎叫時,正是創巴及藏傳佛教在西方興起的年代。因此在《鮑勃·迪倫與美國時代》的《譯後記》中,小義也提到了傅正明老師這本書。

邱陽創巴仁波切(Chögyam Trungpa Rinpoche)1939年生於西康,是藏传佛教最早傳至英、美等西方國家的先驅之一,在西方建立了香巴拉佛教傳承,以其狂慧(Crazy Wisdom)的行事風格而为世人所熟知,包括脫離戒律儀軌的性行為。不過,在創巴仁波切的英籍美國遺孀戴安娜(Diana J. Mukpo)的回憶錄中,她希望我們確信,創巴仁波切畢生謹持菩薩戒律:「絕不曾傷害過任一眾生」——戴安娜強調,創巴仁波切的所有作為都是公開的,從無任何隱瞞;人前人後,他始終坦坦蕩盪表裡如一。

《狂慧詩僧:邱陽創巴傳奇三部曲》的第一部《生死劫》描寫創巴出離西藏、流亡印度、留學英國、遭遇車禍的劫後重生,以及他與英國女子黛安娜的異國情緣、與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的奇特佛緣,從一個側面折射了現代西藏的歷史變遷,展示了二十世紀六O年代英美世界的精神風貌和人文底色。

[議想天開]這裡摘選的是《生死劫》的第三章「雪域熱土」和第四章「流亡中陰」,講的是1959年中國軍隊佔領西藏,搜查寺廟財產,創巴活佛人身遭威脅。為了躲避紅色風暴,創巴隨難民潮逃往印度。他的流亡隊伍中有一位喇嘛被共軍抓獲,因遭受羞辱而自殺。在逆境困頓中,創巴把傳法作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從此,他把文化西藏裝進背囊,踏上了不歸的流亡之旅。 

——言小義

圖為翻譯家傅正明、作家茉莉夫婦(左二、三)在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上推介西藏作家唯色的著作。

 

· 雪域熱土

我的故鄉在藏東康區,位於昆侖山支脈巴顏喀拉山山麓的草原上。周圍群山連綿,黃河第一彎瑪曲,滾滾不息,藏地本土的宗教苯教一直香火不斷,香巴拉的故事到處傳揚。

我降生的齊芝地方的小村莊,屬於囊謙王國的二十五個酋邦,以結古鎮為首府。這片雪域熱土,地處三江源的玉樹,嶺國格薩爾王的遺址。這一帶有唐蕃古道,絲綢南路的必經之地。我的家園,是歌舞藝術之鄉,尤以寺院的勝樂金剛舞著稱。

我誕生的村莊,牧草豐茂。父母祖輩都是貧苦人家。一個姐姐名叫格桑卓瑪。我一歲那年被認證為「祖古」即轉世活佛後,僧人把我接到甘露寺。母親放心不下,跟著遷居到附近的甘露丘。母親照看我一年之後,又生下一個孩子――比我小兩歲同母異父的弟弟丹邱殿佩。五歲那年起,我就離開了母親溫暖的懷抱,完全由僧人撫養教育了。

我在甘露寺聽老師阿桑講的故事,至今記憶猶新:康區蘇莽寺院群落的甘露寺,屬於噶舉派的蘇莽噶舉。甘露寺住持十世創巴活佛圓寂後,十六世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經由靜修得到靈啟,告訴十世創巴的弟子雪謙康楚說:由甘露丘往北走,約四天路程便可找到一個村莊,十世創巴已在那裡轉世,靈童的父親姓名中有「耶喜」字音,那男孩有個姐姐。可是,甘露寺幾位僧人依照模糊其詞的指示找了好幾天都沒有結果。後來,法王再次得到靈啟,以他的「金剛預言」清晰地挑明活佛轉世靈童更多的信息:

齊芝村門朝南開,紅毛大狗門前坐,

方便之名有耶喜,般若之名有敦措。

說到這裡,阿桑老師問我:「父親為什麼叫方便,母親為什麼叫般若?」我搖頭說不知道,想了一下,我問他說:「是不是阿媽比阿爸聰明一些,阿爸傻一些?」阿桑老師說,「般若,不是一般的聰明,而是高度智慧,就像一朵八瓣蓮花一樣美麗。」我只懂得一點點。阿桑老師誇獎我說:「懂得一點就好。那麼,什麼是方便呢?方便的意思是手段或方法。」然後,他拿起一個金剛橛說,「你看,這個金剛橛,是你前世用過的一件法器,是方便的象徵。」我撫摸著金剛橛,心裡感到非常高興。阿桑老師接著講那個故事:

甘露寺的僧人依照法王的最新靈啟,立即啟程尋找,尋了五天之後,來到一個村莊。開始,他們只在富裕人家找,找不到。後來,雪謙康楚仁波切親自帶隊,挨家挨戶打探,找到一戶貧苦人家。家裡的帳篷大門朝南,前面有一條大紅狗。女主人把僧人迎進帳篷裡,他們得知這個家庭正好有個男孩和女孩,孩子的母親正好叫敦措,但父親不叫耶喜。猶豫中,僧人們看到那個可愛的孩子非常高興地向他們微笑揮手。雪謙康楚切想,不妨試一試吧。於是,他把法王贈送的禮物,一條哈達和一條金剛帶獻給孩子。那孩子覺得似曾相似,接了哈達,立即給彎著腰身的雪謙康楚批上,好像知道傳統禮節,把哈達回贈給他們一樣,而且用手撫摸雪謙康楚的頭頂,好像給他加持一樣。雪謙康楚見到這情形,非常高興,對孩子的母親說:「冒昧地問一句,你現在的丈夫是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嗎?」

「不,他是孩子的繼父,卻待他像親生父親一樣。孩子沒長大,大家都不提過去的事情。他的親生父親名叫耶喜多傑。」母親坦白地告訴僧人。

「耶喜多傑?耶喜?」雪謙康楚聽到這個名字,不勝驚喜。母親立即明白她孩子是個活佛轉世。僧人們拿出一張標明輪回六道的壇城圖,問那孩子:「你是從哪里來的?」那孩子立即指著「人道」說:「我從這裡來」。這樣,僧人立即稟告法王。法王認定――

說到這裡,阿桑老師仿佛也因為一個重大的發現而非常高興,他問我說,「你說,這個男孩是誰? 」

老師講了一半,我就猜到他在講誰了――「就是我!這個故事阿媽也講過,但沒有這麼詳細,沒有講得您這樣好聽啊。」我真的聽得津津有味。

阿桑老師還給我講了我濛濛朧朧記得的剃度的情形。那是在蘇莽寺院群落最大寺院勝峰寺,大寶法王為我舉行昇座儀式。法王拿一把剪刀正要剪我的頭髮時,突然一聲晴天霹靂,接著風雨交加,然後風止雲散,山峰依舊高聳挺拔,一道彩虹在天空閃現。另一個僧人接著給我剃了光頭。剃度之後,法王給我起了法名,冠以噶舉派僧人共有的「噶瑪」名號,全名是:噶瑪丹真赤尼根加巴桑波,意思是「噶舉派佛法持有者的普世大善之舉」。

阿桑老師還給我講述了我的法脈譜系。我屬於蘇莽噶舉,是五世噶瑪巴法王的學生創瑪斯在六百年前創立的。創瑪斯原本是拉多王子,像佛陀一樣出離宮殿隱居山林,他蓋的茅屋,稱為「蘇莽」,意思是「多棱角」。他的大弟子昆甲嘉珍,就是一世創巴活佛,相傳是彌勒佛的化身。

我記得,最初在甘露寺見到雪謙康楚仁波切時,他一見面就說:「你前世是我的上師,現在我是你的上師。」在雪謙寺跟雪謙康楚上師學習時,上師給我一杯加持的甘露,說我像一朵花蕾,必須浸漬在上師的甘露中才能綻放。弟子能以敞開的心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就是「虔誠心」。在上師的指導下,我開始學習傳統的證道歌。那時,我的前世十世創巴的弟子頂果欽哲仁波切是我的另一位根本上師。他專門為我的修持寫了一個上師瑜伽儀軌――<法海>,教導我說,要在法海航行,現在就要像出海的水手一樣,做好一切準備,站在岸邊海灘,要靠自己的雙腳站穩,在輪回的苦海中的顛簸溺水,也有積極的能量,可以成為開悟的助緣。欽哲上師就是這樣把深奧的佛學講解得深入淺出。

度母寺的住持阿貢活佛邀請我們前往訪問的情形記憶猶新。我們騎馬數日,抵達山嶺上的度母寺。第一次見到阿貢活佛,他來迎接我時,首先向我三鞠躬,獻給我一條哈達,對我恭敬有加。他的前世是個無名法師,比不上創巴活佛法脈的悠久聞名。我並不在意地位高下。回贈阿貢一條哈達後,步入度母寺,廟裡一百多僧人,紛紛前來請我給他們摸頂加持。

然後,阿貢吩咐他們依照等級尊卑招待我們茶飯。席間,阿貢謙恭地說:「創巴活佛光臨貧瘠之地,寒廟頓生光輝,不勝幸運。我老家在康區類烏齊封閉的山區,家裡很窮。我這個看牛娃被認證為轉世活佛後,父親把我送到度母寺當小和尚,後來到八蚌寺學習。我們雖然年齡不相上下,但你開蒙比我早得多,以你的學養,足以做我的老師。」

因此,我在度母寺住了半年,給他們傳授《伏藏寶藏》。課程結束後,冬天來臨,阿貢和僧人們冒著風雪送我回程。我對阿貢說:「我們這輩子成了好朋友,也許是前輩子的緣份。我雖然不揣冒昧在度母寺傳法,但自己的學習還沒完成,千萬不要稱我作老師。」我建議他向雪謙康楚上師求法。

阿貢活佛等人送我們走了三里路,依依不捨,最後在一個湖邊分手道別。

一次,上師帶我騎馬從甘露寺南下,兩天后來到蘇莽寺院群落的加雷寺。寺院在一個僻靜峽穀的山頭上,在連綿起伏的群山環抱中,腳下是一條綠松石色的河流。在加雷寺背後白麵山做金剛乘竹千法會時,突然,朦朦朧朧在我眼前出現一個女人身影:她土紅色的面容,身披土紅色人皮衣,腰系虎皮裙,袒露著蜂腰圓腹的上身,好像只有一個乳房隆起在胸脯正中,只有一隻雪亮的眼睛在額頭中央,張開口雖然顯出上下兩排牙齒,卻有一顆額外的雪白的尖牙朝下,一綹著火的綠松石色的頭髮撐天,暗紅色的火焰與她環繞她脖子的一朵朵白雲形成色彩的對比。定睛一看,但見她頭戴五骷髏冠,右手高舉人屍,左手執魔心與豺狼,項掛五十顆鮮血人頭,雙腳以右曲左伸的姿勢,威立於蓮花座上。原來是阿松媽。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松媽從南天下凡,手持一個伏藏寶篋,把它擺在我的前面。打開一看,寶篋裡有一髻佛母的儀軌和伏藏。得到這法本的傳承後,我和兩個喇嘛一起到白面山金剛薩埵水晶洞閉關,一個月後,我接連不斷發現了幾個伏藏寶篋,成為少年伏藏師。

我在藏地有許多類似的終生難忘的靈視和殊勝體驗。記得一九五五年,尊者達賴喇嘛和噶瑪巴法王到中國訪問的那一年,在八蚌寺覲見歸來的法王時,我跟他談到,八歲那年,大約是一九四八年,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在北京會見毛澤東。毛告訴我,他前世生發的菩提心壞失了,因此必定要滅佛毀教。夢醒後,我依照夢中所見,畫了多幅毛的素描,連他下巴的一顆痣都畫出來了。那時康區是個封閉的繭殼,我當然沒有見過毛,也沒有見過他的畫像。那個夢真是奇怪。我把夢境告訴周圍的藏人時,他們都不知道我說些什麼囈語,因為沒有人知道毛。可是,法王對我的夢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他自己的靈視太多了。

後來,尊者達賴喇嘛到德格視察時,德格王宮附近更慶寺一帶,歡迎場面之大,僧俗民眾之多,氣氛之熱烈祥和,尊者之和藹可親,我在日記中作了詳細記載。

我回到甘露寺後,中共官員也曾邀請我去中國訪問,希望我加入政協。我婉言謝絕了。很快,難民潮開始湧動。共軍進駐甘露寺後,「打到佛祖反動派」的口號也傳到我的耳邊。我感到掃興,但與此同時,我感到藏傳佛教傳向世界的契機來了,所以一點也不害怕,甚至轉憂為喜。

就在我獲得相當於博士的「格西」學位的時候,難民潮來了,我之所以跟著潮流滾動,是因為一個中共官員通知我說,我們甘露寺欠中國政府五萬塊銀元的稅款。

「什麼?」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共產黨除了對擁有土地和牲畜的主人徵收新稅以外,已經開始清查廟產並課以重稅,並且估算了甘露寺的全部財產。那個官員說:假如甘露寺交不起稅款,寺院裡所有來自印度和歐洲的物品,包括寺院牆壁上的掛鐘和你的照相機,望遠鏡,統統要上交充公。

我感到煩惱,更感到氣憤。甘露寺的財產大都是不動產,哪來這麼多銀元現款。掛鐘、照相機和望遠鏡,都是我鍾愛的私人物品。這三樣東西,我最愛的是那個盒式照相機。我得到照相機後,首先給雪謙康楚上師照相,然後在藏書閣佈置了一間暗室,竟然成功地沖洗出來了。我從此愛上攝影。我相信,照相機將給我留下更多的值得回憶的人生畫面。我隨身攜帶的望遠鏡,已經獲得我本人登高望遠觀察現象界的眼光。我盯著掛鐘,那滴答滴答的聲音,仿佛在催促我做出決策。這對於沒有多少時間觀念的藏人來說,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甘露寺不是我久留之地了。

一天,我接到年長的康祖仁波切的邀請書,請我去他的扎西宗康巴噶寺訪問。後來,康祖仁波切決定逃離西藏時,托人給我捎來一封密函,希望最後會晤一次。我迅速前往康巴噶寺。見到他的時候,他已脫去僧袍穿上俗裝,打扮成商人,給我異樣的陌生感。

我們坐下來促膝談心,談到一件往事。那是幾年前在加雷寺背後白面山上,我感到一個奇特的岩石中可能有寶物,便從石縫中探手而入,果然從中取出一塊石塊,紅地白石紋,閃閃發光,掂在手裡,感到堅硬無比,顯然是個伏藏寶篋。當時,有三十多個僧人在場觀看。突然,天空一聲雷鳴,一陣芬芳的急雨驟然而來。奇怪的是,此時並非藏地雨季。在場的人們激動不已,淚水和著雨水滾落。我把寶篋置於加雷寺壇城中心,閉關七天,舉行竹千大法會後終於打開,看到裡面有蓮師用來加持的小金剛橛,佛母移喜加措的一綹頭髮更令人驚異,因為髪纏繞的形態清晰呈現了蓮師心咒的梵文字樣。寶篋中還有一個黃卷,是伏藏索引,頗難解讀。我向康祖仁波切請教,共同破解了密碼。非常奇妙的是,索引記載了創巴活佛世系的好幾個前世,除了印度的宗比巴之外,還有藏地的蓮師弟子大譯師仰智童……。

「察瓊仁登扎倉」――康祖以我特有的伏藏師名字稱呼我,把我從回憶和幻想中喚醒。他勸我說:「從伏藏索引中,你已得知你是大譯師仰智童的再次化現。要成為我們的『世界的眼睛』――成為大譯師,你必須到印度學梵文――佛教的世界語,到西方學英文――世俗意義上的世界語。因此,我勸你和我一起,首先去印度。」

「可我還在寺院講課,必須對僧人盡最後的責任,不能說走就走。」此時此刻,我真的拋舍不下,只好送別「商人」康祖及其帶領的人馬。

康祖最後說:「好,我比你們先走一步,希望他日在印度重逢。」

很快,他的侍者已備好馬鞍和行李,請他上路了。出了寺院,天低雲暗,我凝視著康祖的鐵塔般魁偉的身材和那張明月般渾圓的臉,既堅毅又溫和,既嚴峻又放鬆,我仿佛看到唐卡上的佛像一樣。我目送著他們策馬遠去,一直看到飛騎載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灰濛濛的山巒背後。

· 流亡中陰

聽說共軍再次進駐甘露寺,到處追問我的下落。我和兩個侍者在險境中躲來躲去。幾天後,一個好心的地主帶領我們翻山越嶺,到他所在的「神秘谷」避難。此時,大雪封山,一片白茫茫,外人很難進入。

每天清晨,鳥語喧嘩,喚醒我們,伴隨我們的晨課和禪修。一天夜裡,一聲巨響令我半夜驚魂,坐騎也在馬槽嘶鳴。我以為是共軍炮擊,批衣起來,仔細聆聽,聽得出原來是雪崩的聲音,石頭從山上滾落的聲音。帳篷中,牛糞火的餘燼難以禦寒,我便點燃乾燥的樹枝取暖。

在畢畢剝剝燃燒的柴火中,在閃爍的火花中,一個鮮明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頭頂一輪光環的堪布剛沙上師,一手持藏文《心經》,一手牽著他的明妃,以溫和而清晰的聲音告誡我……。

我進一步堅定了逃離藏地的決心,檢點了一下隨身攜帶的貴重物品。除瞭望遠鏡、照相機和手錶之外,還有從甘露寺帶出來的幾件寶物。我首先解開一條長哈達,撫摸著卷在裡面相傳為蓮師的金剛橛。

然後,我再次凝視著我的創巴法脈傳了幾百年的六枚印章。最古老的一枚象牙印章,是一位中國皇帝賜給我的前世五世創巴活佛的,篆刻著四個漢字。創巴活佛官印也是一枚象牙印章,柄手是一個法輪圖像。另一枚「創巴活佛之印」是前世達賴喇嘛贈送的名貴柚木印章,柄手上刻有象徵忠誠的牡丹花圖案。「如是」象牙印章,取自佛經開卷語梵文「如是我聞」的第一個詞(evam),凝視它,自然想起釋迦牟尼佛入大般涅盤前的殷殷囑咐。兩枚蠍子印章屬於墨可波家族的遺傳,蜇人的蠍子圖像,象徵著既勇武又收斂的格薩爾王之劍,提醒我們克服恐懼,保持自我克制。相傳蓮師就曾在一隻口吐人言的巨蠍的指引下,發現了種種降魔的法要,即《金剛橛》經文。從甘露寺帶出來的,還有一個珍貴的守護神大黑天黃金雕像,一個密勒日巴小雕像,一個蓮師小雕像。

睹物思人,我同時在反思西藏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也許,從此以後,我將與養育我的親人、教誨我的上師告別了,與雪域熱土告別了。假如此刻我能站在母親面前,假如我能再次聆聽上師的囑託,我有多少話要對他們訴說。心中有話不能不說,我揮筆寫下<告別之歌>:

不借心智的想像而了悟佛陀的人,

不立文字而承傳密續法教的人,

通體智慧的金剛總持,

永遠慈悲的堪布康沙上師,

除你之外我找不到避難所。

可你始終在我心中:

你是我的庇難所,直到成覺那一天。

……

我一口氣就寫了六十多行,最後,我寫道:

我的嚮導是無形的法教之光,

也許環繞著我的空茫茫的黑暗消散了。

儘管我只是一個雲遊四方的青年乞丐,

但願我能引領這個世界走向彼岸的新天地。

一九五九年藏曆土豬年洛撒節(新年)之前,我們躲在神秘谷,倍感孤獨。我想起阿貢,便派人送信到度母寺,建議他和我們同行。阿貢收到信後,帶了幾個人策馬趕來。我們一起舉行新年祈禱法會過後,一天,我的代理管家容登和幾個僧人忽然策馬來到神秘谷。原來容登在回甘露寺途中,聽說共軍佔領了甘露寺,摧毀了勝峰寺,只有幾個僧人逃到加雷寺去了。於是他急忙趕到加雷寺去看望我的家人,看到我母親、弟弟、兩個姊妹和一個同住的女尼都躲在安全地帶,便來到神秘谷,叫我放心。

容登詳細敍述了他的悲慘見聞。考慮到眼前的處境,他勸告我說:「仁波切,共軍懷疑你支持叛亂,到處打聽你的行蹤,甚至有獎勵『昂覺』(告密者)的賞金,你現在除了逃亡別無選擇了。你母親要我給你帶個口信:你的安全第一,瑟瑟其(小心)!千萬不要為她和家人擔心。你能逃離西藏,她心裡會更踏實一些。」

我問容登有什麼打算,他說,他不是什麼有影響的人物,也沒有留下什麼把柄在中共手裡,因此,還可以留在西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幽暗的神秘谷,時而聽見狐狸吠叫胡狼嚎。眼前沒有一條出離的道路。難道我要陷身在這裡,困死在這裡?我問我自己,感到一陣戰慄和焦慮。

突然,眼前一道微弱的光芒,像一束手電筒的光芒一樣向前延伸,照出一條小徑,兩邊的樹木漸次顯出了青枝綠葉。我順著小徑走去,一路坎坷曲折,走呀走呀,趟過一條河流,再往北走,翻過幾座雪山,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到豁然開朗,原來到了一個繁花似錦的庭苑旁邊的寺院門口。遠遠望去,但見一座環形山脈的峰頂,在晨光熹微中,燈火明滅,閃爍的金剛石光芒與山下兩個湖泊瀲豔的水光交相輝映,一座新月形殿宇的輪廓鮮明地勾勒在我眼前――那寺院供奉的不就是佛陀的化身時輪金剛嗎!那環形山不就是神聖的須彌山嗎?那殿宇不就是以寶石和金剛鑽建構的卡拉帕宮嗎?那閃閃發光的,不就是以金、銀、松綠石、珊瑚、珍珠五寶建成的禦花園嗎?是的,香巴拉都城的王宮!以彈丸之地鐘天地之靈秀、集人文之精華,見宇宙之浩瀚的壇城的壇城!

原來,我在黑暗中,通過淨觀靈視,看到了香巴拉王國和通往它的道路!這給了我戰勝恐懼的力量。我反復思考香巴拉的內在意義,並記下我的體驗和思考,開始寫作《香巴拉王國記事》。

在神秘谷隱蔽多日後,我們選擇了一個平靜的日子走出山谷。我與各方取得聯繫,約定在度母寺集合,一起逃往印度。和我同行的有阿貢活佛和他的兩個弟弟,共十多個人,容登最後也被迫逃出來了。為安全起見,我們僧人全都脫下僧袍換上俗裝。我穿一襲大襟長袍,把兩隻衣袖繫在腰間,睡覺時長袍可作被褥。打量自己異樣的裝束,卻覺得十分羞愧,仿佛脫下僧袍,也失落了出家修行的尊嚴。

現在,各路藏人抵抗軍先後從拉薩退守邊壩,各地難民也大批湧向邊壩。儘管如此,我們是一個樂天知命的民族,並沒有垂頭喪氣,念經和唱頌的聲音,咚咚的鼓點,清脆的鈴聲,歡歌笑語,不時傳入我的耳邊。我們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翻過陡峭的夏貢拉雪山和怒貢拉雪山。路遠糧少行李重,我的書籍帶不動了,很心痛,僅僅留下路上斷斷續續寫的香巴拉故事。阿貢帶了百多人走另一條路,追上了我們的隊伍。同時,吉美仁波切一家人和他帶領的隊伍也在尼屋和我們巧遇。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談了現在又談過去。

記得有一天,我起了個大早。走出帳篷,只見雲霧繚繞,遠方的山巒若隱若現,面前的尼屋藏布洶湧湍急。我們磋商逃亡的路徑。我用鏡子占卜,吉美用箭矢占卜。我看到吉美向神靈祭祀後,寫好卜辭,取出來放在供案上的包裹在綾子中的金色尾翼箭,離開供案約三步遠的距離,一枝一枝地向供案拋去。然後根據箭頭所指方向,查閱卦書,得出箭卜結果,再取出一面銅鏡,以鏡中的影像加以印證。結果是,不管走哪一條路,都能順利到印度。吉美決定走另一條路。

我帶領的百多人的隊伍已經日益接近印度。靠自己製造的兩個牛皮筏冒險橫渡水深流急的尼屋藏布。我率領大家繼續前進,沿著一條湍急的小河走了一段山路,只見前面孤峰突兀,懸崖如削,犬牙般凹凸不平的石頭堆砌的山路蜿蜒而上,令人膽戰心驚。阿貢活佛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滾下去約四十米,幸好有驚無險,在懸崖邊上被一塊岩石擋住,救了他一命。他緩過氣來,我們愛莫能助,只好靜靜等候他一步一步爬上來。

阿貢爬上來後,亮出了他脖子上的一串「矢」,誇口說:「你們放心,苯教徒認為身上有一串『矢』,就可以刀槍不入。我佩戴的這串『矢』,有磁場,被巨石給吸引了,保佑我平安度過難關。」我們藏人所說的「矢」,也有人稱為九眼石或天珠,是藏密七寶之一,聽說有神奇的功效。

每天傍晚,我們在帳篷旁邊生起篝火。我用望遠鏡瞭望全部人馬,發現隊伍裡有很多老人、婦女和兒童,青壯年的男子漢並不多。我左右環顧一大群難民,看到幾個婦女正在編織毛線衣。其中有個女尼,綻開燦爛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兩頰不淺的高原紅,彰顯為青春健康的印記。

「小尼子,誰給你蓋上了兩個紅印章?」我打趣說。

「這是我站在高高的布達拉宮穹頂,在那透明的藍天中充滿陽光的地方,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燦爛的太陽以它的印泥蓋在我臉上的。」

沒想到小尼子說出話來這樣富於詩意。我繼續問道:「那麼,你是哪人,叫什麼名字?」

「我叫昆秋。實際上,我的家離拉薩還遠著呢,在康區察巴崗。」

「察巴崗?那麼,你是阿貢活佛的同鄉,認識他吧。我去過察巴崗。」

「我知道他,但不熟悉。我還認識到過察巴崗的南卡吉美仁波切,你應當認識吧?」

「當然認識。我們在路上還遇到兩次,然後又分手了。你怎麼認識的。」

「吉美仁波切的父親是伏藏師,是我父親的好朋友。他們家和我們家,騎馬只要一天路程,我們兩家有些來往。」

「你父親也是伏藏師嗎?」

「談不上。我父親是當地頭人,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他並沒有直接參與所謂叛亂,四水六崗的來了,他們要什麼,我父親給什麼,馬匹和糧食都給他們,因此我家的財產都被沒收了。我也只好逃亡,跟家人走散了。」

我們的隊伍一路不斷接納難民,現在將近三百人了。這支隊伍本身就是一條滾動的雅魯藏布江。我凝望著那些我們自己造的牛皮筏,心中默默祈禱:牛皮筏啊,但願你們堅硬的骨架足以承受一個苦難深重的民族的重量。

我們晝伏夜出,趁著皎潔的月色來到江邊沙地渡江。我和幾批人渡江過後,突然槍聲大作,原來,共軍已經追到江邊。飛來的槍彈不斷擦過我們身邊。江邊到處有大水坑,大家在齊腰深的水坑中探路前進。為了輕裝加速前進,不得不忍痛把沉重的行李扔進大水坑。好不容易過了大水坑。太陽就要出來了,可是,很多人失散了。我身邊只剩下老管家才巴夫婦、阿貢和他的弟弟羊卓、亞格和他的管家等十幾個人。容登還沒有過來。阿貢在途中不得不拋掉沉重的包裹,只留下幾件貴重物品。我打趣說:「阿貢,你以為你結實就背得動大山,結果還是背不動吧?我比你矮小,沒你那麼自信,所以,我的小包裹還一直跟著我。」

打趣過後,我想我也該清點我的包裹了,打開一看,發現我幾個月來途中寫的香巴拉故事的文稿,還有我拿出來準備在文稿上蓋印的那枚「如是」法脈印章,全都不見了,也許是在倉促渡河時,被洶湧的波濤吞噬了。我一陣心痛,感到任何時候,都不能誇口吹牛啊!我回想我在將近一千頁紙上所寫的內容,只有一部分仍然銘記在腦海中,還可以重寫,許多內容已經模糊了,從記憶中消失了,多麼可惜啊!

現在,我身邊只有十四個人了。我再次用鏡子占卜,鏡象清晰地指點我們翻越雪山的路徑。

十二月底,我們終於抵達雅魯藏布江下游大峽穀深處的「蓮花聖境」――墨脫。我們坐在山頭歇息,突然,一陣歌聲在山谷中回蕩,那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歌,激發了我詩興。我即席賦詩,大聲吟誦:

有一座高高的靜美的雪山,

她肩上搭一塊潔白的雲彩。

周圍的空氣彌滿愛與和平。

正在進展的事物就是如如,就是愛。

沒有跳進難測的愛的空間的恐懼。

落入情網了嗎?

啊,你在戀愛?

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

一九六○年一月十六日,我們最後走在一起的十多個人,終於進入藏地與印度的界山。在印度官方的周到安排下,我們分批搭乘小型飛機機離開邊境。我們都是第一次搭乘飛機。一種即新奇又熟悉的感覺浮上我的心頭,因為我乘坐的那架飛機,與我在西藏時夢見的飛機幾乎一模一樣,它載著我們掠過層層雲山,飛往印度內地……

我記得,當我談到密宗伏藏《中陰聞教得度》時,不少人說他們對人死之後的事情不感興趣。我告訴他們:這本書不只是一本關於死亡的書,實際上是一本關於如何面對人生逆境的書。中陰,藏文稱為Bardo,是指前後兩個情境之間的「過渡」時期。我們遇到的每一個挫折每一種種困境,都是隱喻意義上的中陰或死亡。流亡,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流亡,無疑是人生的一大困境。當我出離法難當頭的藏地,經歷了生死劫的考驗,抵達自由的彼岸,終於度過了一個流亡中陰的艱苦卓絕的時期。

邱陽創巴仁波切與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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