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記】我关注中国的维权案例和各种冤案已经很久了。 维权案件和冤案中绝大多数当事人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在如此腐败和恶劣的法制环境下,他们根本无力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几乎掌握一切权力和资源、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黑恶势力,在如此强大的恐怖势力压制下,维权案件和冤案当事人只能成为任人宰割的羊羔。这是一种非常令人痛心的状况。令人遗憾的是,表达维权案例和冤案当事人的文章很少,也很难引起读者的共鸣,而要写好这类文章非常难。应此我尝试用较为特殊的手法来表达这些人和事,希望能引起读者对文章中当事人的关注。这只是我的一个尝试,希望能对维权案例和冤案当事人表达出力所能及的人文关怀。我与郝金安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任何交集。但是这样的冤案,与其他任何重大的冤情一样,不能就这样被人遗忘、不了了之。这篇文章所表达的意义,或许从文章“后记”中可以了解。(張智斌)

20071218日上午11时许,郝金安换下囚服,走出了监狱的大门,终于见到云遮雾障的太阳。

1996年,他离开河南老家来到山西,在一家煤矿的井下拉煤,指望能够攒些钱回家娶上媳妇。不料1998124日晚,临汾市宁乡警方将其缉拿归案,几次毒打后,郝金安屈打成招,承认自己犯下抢劫杀人的重罪。他浑身是伤在看守所里躺了10天,后被送到医院做了手术,从此左腹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临汾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对他的终审判决是:郝金安犯抢劫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郝金安大喊冤枉,但身处监狱高墙之内,有谁会去理会一个抢劫杀人犯的呼喊?

数年后,郝金安的家人才知道此事。与所有的冤案一样,家人闻讯后不断鸣冤上访。但也与所有的冤案一样,想靠上访来翻案简直难似登天。直到2007年河南警方逮到了真凶牛某,郝金安的冤案才不攻自破。听到这一消息,已经坐了近十年牢的郝金安已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此时他对法院的判决已经认命,自认为下半辈子“就这样了”。

郝金安出狱后,被安排到太原市109医院接受体检。郝金安体检后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摘除了左肾。十年冤狱啊,经受了多少次酷刑!什么公安、检察、法院……竟没有一个部门能够听听他的诉说!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老的脸和花白的头发,男子汉的热血顿时涌上心头……

20071226日,《中国青年报》刊登了对郝金安冤案的采访报道。

读了这篇报道后,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下来。我要讲述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攥着这份报纸,决定去找他。

第一次见到郝金安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对我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吼叫:“我要把这帮畜牲全斩了!”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愤怒,毕竟十年的不白之冤啊,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郝金安愤懑地说:“是谁让我生不如死?有谁能够还我肾脏?又有谁能够还我青春?我的家人为我上访,蒙受了多少苦难?是谁毁了我们全家的生活?”

老郝甚至激动得操起了菜刀,要奔出去与他们拼命。我一把揪住他,他竭力挣扎着。我大喝一声:“你想与谁拼命?你疯了吗?”他一定是被我的吼叫给吓唬住了,呆呆地望着我好久。我慢慢取下他手中的菜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平静下来。等他坐下后,我对他细声说:“老郝,有些事,我还得与你聊一聊。

他还是呆呆地望着我。我问他:“有一个叫佘祥林的湖北人,他的事情你知道吗?”老郝没有回答,木纳地从桌子上的一叠报纸里,抽出一份扔给我。我乜了一眼,上面登载的正是佘祥林的案子。我说:“这么说,你也知道他的事了,你怎么想?”

这帮畜牲,尽干这些缺德的事!我现在想要做的,就是替天行道!”老郝说着又有些激动起来,我按住他让他坐下,开导他:“与他们拼了,你家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为什么不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呢?”他还是呆呆地看着我,这样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一丝害怕,或许是十年的冤狱刺激了老郝的精神,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辨别出他反应呆滞、略显忧郁和伤感的神情。

我继续说:“你的冤狱,与佘祥林的冤案是多么相似,要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是被冤枉的?”

真是不知其数啊,要知道被抓进局子里,他们是怎么打人的?没有人能够抗得住。”老郝说。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但是,你得想想,被冤枉者中间,又有几个最后抓到了真凶,或像佘祥林案那样,最后被害人现身,被冤枉的苦主才能够得以平反昭雪的?”我问他。

这样的事不多吧,我一个,佘祥林一个,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老郝说。

这就对了,你一个,佘祥林一个,我所知道的,还有陈金昌、孙万刚、杜培武、李久明。你想想,在多如牛毛的蒙冤者之中,就你们几个得到了平反昭雪,难道你还不觉得幸运吗?”我边说边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呆滞的目光里竟闪现出了一丝灵动来。

但是,这毕竟不是好事啊,我这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有谁能知道啊!”老郝说。

但是,你毕竟挺过来了!要是真凶没有抓到呢?要是抓到了他不交待呢?要是他交待了人家不采纳呢?你现在还不是关在大牢里面嘛!你知道聂树斌的案子吗?他的情况,与你的案子几乎如出一辙,但是,他被河北省石家庄高院判处了死刑,十多年前就被执行了枪决,十年后,一个叫王金书的真凶被缉拿归案……”我把聂树斌的冤案详细地讲给他听,末了,我严厉地责问郝金安:“与聂树斌相比,难道你比他还冤?”

听到我突然的责问,他似乎被震慑得打了一个寒战,颤抖着问我:“他…被…枪毙了?”

是的。”我看着他,继续说,“如果十年前,你也被枪毙了,你又能怎样?”

郝金安似乎被我问住了,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明就在告诉我,他在为刚才的激动感到了内疚。过了好一阵子后,他才自言自语地细声说:“如果我案子的真凶没有抓到,如果聂树斌案子的真凶也没有抓到……是啊,聂树斌也是幸运的,毕竟他也能得到平反,想想还有多少无法平反的冤魂,聂树斌是多么的幸运啊!”

郝金安把头埋进怀里,我似乎听见了他的抽泣声。他继续喃喃地说:“我也是幸运的。”突然,他号啕大哭起来,抬头大喊:“可谁能还我健康!谁能还我肾脏!谁能还我青春呢!”

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不知怎么,我也跟着他吼了起来,我告诉他,“你说十年青春,是吗?我告诉你,佘祥林十年冤狱,获赔10余万元,你同样可以申请国家赔偿,你也坐了近十年冤狱,也可以获赔约10万元。这近十年的时间,你吃监狱的,喝监狱的,虽然受了一些罪,却净挣了10万,对不?如果你在外面卖命,这十年里你挣得了这么多钱么?你能一个子不花混上十年吗?你说你的肾脏给摘除了,对不?我告诉你,你申请国家赔偿,又可以获得10多万元,可你要知道,如今许多人命都丢了,才赔20万,这还算赔得高的!现在你才坐了十年牢、丢了一个肾,就可以获赔20多万,你不等于净赚了一条性命!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郝金安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这是自他出狱以来,人们第一次见到他的笑脸。或许他在想,有了这笔款子,自己和年迈的父母……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泪如雨下,他的心情是多么复杂。他一想起自己的双亲,他的双手就不停地颤抖,毕竟失去的岁月已不可能再返回。在监狱里,他在死亡的恐惧下,渴望着生,而在生的自由来临时,他却又处在生不如死的矛盾中……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几位记者闯进门来,照相机、摄像机的镜头齐刷刷地对着郝金安,让他谈谈对“正义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的体会和在党的领导下,中国司法改革所取得的伟大成就……

我继续开导他说:“想开了,人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其实还有许多事不知道,你坐了十年的牢,你现在满心的怨恨,但是,我要是告诉你一些事,我相信你马上就不会这么想了。就在我来你家的途中,我特意去临汾你以前工作过的煤矿了解了一些情况。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

郝金安吃惊地看着我,我继续说:“这十年的冤狱,无意中挽救了你的性命。以前与你一起在井下拉煤的工友们,在一次矿难事故中,已经全部遇难了。如果你没有去坐牢,你也许早就成了一名遇难者!”

如梦初醒的郝金安突然狂喜得跳了起来,对着记者采访的镜头大声叫喊道:“真是他妈的感谢政府,感谢党啊!这十年的冤狱,竟然救了俺的命!”

这一声喊叫,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惊醒了。刊登着郝金安冤情的《中国青年报》,从我手中滑落到地上。原来与郝金安见面这件事,只是我在瞌睡中做的一场白日梦。梦醒时分,郝金安的冤情依然缠绕着我的心。年关将近,老郝,你还好吗?写下这些,算是我对你道一声祝福。

后记:郝金安冤案是一件真实事件,但文中梦境纯属虚构。本文描述的梦中情景和对话,是中共维稳人员对受害人及其家属做思想工作和进行安抚时所使用的常用套路中的一个缩影。在现实生活和各种案例中,利用类似的维稳套路对受害人及其家属进行洗脑后往往会达到一定的维稳效果,在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成功。但是,一旦人们能够看清这种维稳套路的本质,戳穿其违背逻辑的拙劣,就会知道此类维稳套路用心是何等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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