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兰“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国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受奖辞
2017年,我被邀请到莫斯科国际诗歌节时,曾在普希金博物馆和茨维塔耶娃博物馆举行个人诗歌朗诵。他们一位是十九世纪俄罗斯辉煌文化的新源头,另一位是这个文化惨遭毁灭后的流亡者和牺牲者,两者都曾给予当代中国文学深刻的影响。
2020年,当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我问自己:对这入侵,谁在哭泣?答案是,和在座诸位、乌克兰受难者同声痛哭的,正是普希金、茨维塔耶娃们,他们又一次目睹了自己文化和梦想的毁灭,逃不开的专制厄运,变换着面具,正一次次返回。
前东欧国家,乃至俄国,曾被我戏称为“寂静的窟窿”。1989年冷战结束,它们突然离开世界关注的焦点,沦落到经济、政治和思想的边缘,成为一群历史的弃儿。冷战历史经验、意识形态、话语权力,一夜失效。这片心灵废墟,因其空白与茫然,造就了一大群冷静的旁观者,观察、思考着这个甩掉自己的世界,莫非它真能找到更好的方向?
俄乌战争,不仅是一场现实灾难,更是一个思想启示。它在一瞬间,重新完成了这个世界的噩梦拼图游戏。中国返回文革式专制,开放幻象破灭,专制回到常态和必然;欧洲重现中世纪的残忍和血腥;西方面对普京挑战首鼠两端;民族、宗教极端主义遍布全球……厄运,始终在我们脚下,甚至比冷战意识形态之争更残酷。当所有价值混乱得令人们的大脑一片真空,抓取眼前利益,就成了唯一选项。于是,自私、玩世、利益至上,三个词画出了当今世界的丑陋肖像。我们面对这失控汽车般坠下悬崖的世界,谁不觉得晕头转向、绝望惊慌,同时又无奈无力?
噩梦,去了又回,把我们抛入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的境地。面对它,我们怎么办?诗歌怎么办?一连串大问号,有答案吗?倘若没有答案,这些提问,正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这里,我不得不回到屈原,2300年全部中文诗歌传统中第一个有记载的名字,和他辉煌的史诗《天问》。这首诗,用近两百个提问,穿越神话、历史、现实、直至诗人自我,层层深入,却没有任何回答。它的开端:“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一个“曰”字,直接把整个历史定位在“语言”和人之内。时间之始、空间之思,脱离了对神与上帝的依赖,聚焦于对文化的质疑。每个更深的提问,都在“回答”以前的提问。最终,屈原,给了诗人一个永远的形象:提问者。《天问》,给了诗歌一个永远的传统:“追问的传统”。它与无数中文抒情诗迥异,而开启了另一个“思想之诗”的传统。这传统,穿越时空,在今天显出格外重要的意义。
我相信,当《我思先生》的作者,听到《天问》和“思想之诗”,会发出会心一笑。因为,提问,正是一切思想的源头。追问世界,追问自我,在追问自我中深化对世界的追问,这思想的能量,提供了本质的诗意。“我思先生”一定会同意,追问,不只是思想的起点,它就是思想本身。所以,我思故我在,可以更明确地表达为“我问故我在”。诗歌的语言、风格可以大不相同,但诗必须植根于人生真经验,则普世相同。对人性的黑暗进行无尽的“罪恶研究”,令一切伟大诗歌,变得主动而自觉。
我自己的写作特征,可以概括为“诗的自觉”。上世纪的文革灾难,使中国人在整个1980年代,不停追问“谁之罪”?政治、历史、传统、思维方式、每个人的自我……从群体到个人,“罪恶研究”层层深化。追问,把我们主动变成自己的“他者”,同时创造出更深的诗意。
此次演讲的标题《追问,是诗歌的唯一传统》,由此而来。面对人类空前未有的精神危机,对“思想之诗”的呼唤,更显迫切。众多彼此逆反甚至冲突的文化之间,有没有汇合点?什么是汇合点?我想说,有!它们的汇合点,正是这个词:提问。“我问故我在”,真正的文化之间,没有斗争,只有竞争。通过自我追问,竞争文化自我反省的能力。用针对自己的“罪恶研究”,发现自身的黑暗,敢于承认它,而后反思它、超越它,由此形成文化的良性循环。自我更新,是任何现代文化的基因。它不代表文化的虚弱,恰恰代表其自信和强大。反之,只知诉诸血与火消灭对手,则只有沦入冤冤相报的灾难死结。
赫伯特在他的文章《诗歌与当下》里,讥讽过“使命是站在所谓街垒适宜一边战斗”的诗歌。这里,他瞄准了真问题:其实,根本没有所谓“适宜与否”,所有诗歌,通过提问,都在瞄准同一个靶心:人性的深度。握住这个“根”,诗歌就永远面对时代的挑战,也永远在深化它。诗歌从未脱离现实,也从未把现实简化为庸俗的口号。它只用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激发着不可替代的创作方式。古今中外一切诗歌杰作,由是清晰可辨。
我承认,把“追问”设定为“诗歌的唯一传统”,由此强调写作“思想之诗”,这提出了一种判断标准,对当代中文诗和世界所有诗歌同样有效。直白地说,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危机。当代诗歌,在人类空前精神危机中表现乏力,甚至陷入失语。炒冷战意识形态的冷饭,宣扬中世纪式的民族、宗教认同,仅在惯性延续空话加上演血腥的戏码。面对自私、玩世、利益至上的挑战,诗人们的敏感哪去了?《天问》的追问精神哪去了?“我思先生”卵石一样冷静而透彻的审视哪去了?很可惜,在人类亟需思想的此刻,我们的得分只是:不及格。
用追问激发思想之诗,以真经验检视诗歌的品味。“我思先生”是一个榜样。他的每一行诗,都有结实的人生根基。这也是我写作的原则。无论诗的观念性多强、语言实验性走得多远,它的底蕴,必须是真切的人生体验,可感,可见,甚至可摸。诗,并非仅仅肤浅地玩超现实游戏,而是以诗意发现“深现实”。与“晦涩得太简单”的词藻和意象相反,我认同“有根的诗”。真切的人生经验,全方位审视着当代创作、阅读、甚至翻译,辨认着原创,也揭露着瞎编乱造。在多种文化参与判断的全球化时代,强调真经验尤其重要。常见的遗憾是,原作越空洞,“翻译”越容易,没有实在经验的制约,猜谜的骗术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最后,让我用一串追问摘选结束这演讲: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屈原:《天问》
真有一个深渊吗?
这跌落还能跌落到哪儿?
——杨炼:《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阴间无限大 但哪个灵魂能安息?
弟弟 最小的遗言梗在哪里?
——杨炼:《反安魂曲》
磨啊 什么美不是血淋淋的?
命名之黑里多少不升不降的太阳?
人面兽面都温驯依偎进了轻烟吗?
什么也不说的语言 已完成了祭祀吗?
——杨炼:《饕餮之问》
杨炼
2024年4月17日,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