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日,詩人楊煉傳來了他獲波蘭「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國際文學獎」(Laureate of the Zbigniew Herbert International Literary Award 2024)的消息。藉此機會,他傳來近作數篇,與本欄讀者分享。從中,本編首選了致香港的心香一瓣。

 

 

 

海浪擦得雪亮  媲美头盔  盾牌

海湾像一座躺倒的大厦  塌进

黑暗中一起一伏  霓虹的对岸

轻飘飘荡漾  海市蜃楼怀抱我们荡漾

一只海鸥染红了羽毛浮游而过

一百万面玻璃幕墙擦得雪亮  倒映出历史

 

 

又一次  我们落入死地

给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  套上一件

三十年前的血衣  奔跑的身体

换成海风  瓦斯的黑遮蔽所有方向

一条街没有开端  只剩无数蒙着脸的结尾

摔倒  命运一词里谁没经历粉碎的一生?

 

 

每个人都是街垒  路障

狠狠挡住自己  受一处不值得受的伤

忍着一种忍不住的痛  怕  灌满水龙

喷射蓝色苦咸的  躲不开的雨

总有肿胀的广场  像座湿漉漉的苗圃

死亡的性欲疯长出腐肉

 

 

又一次  大海古老的眼泪凸透镜

哭着我们的哭  认命的人  认出

风雨象声词  复述一种劈劈啪啪的毁灭

心  早晨醒来就抵在墙上死了又死

原地挣扎的黑暗  精雕细刻到极致

奔逃和追逐是同一个姿势

 

 

你们有历史课

    我们有被摘除的时间

你们陈列骷髅的星辰

    我们剜掉眼瞳加入阴影

你们的青铜酒爵炫耀着人体

    我们的血水已陈酿成美学

 

 

一枚眼珠的水泡被戳爆才看见什么?

一个塞满死鱼腐臭的港口驶向哪里?

在萎缩回往昔的时间中衰老不荒诞吗?

曼德尔施塔姆号潜艇浮出水面来接谁?

铁藤蔓如何拦截心里细细研磨的诅咒?

一首坏诗  是否内含了一个更坏的现实?

 

 

玻璃峡谷间满溢五颜六色的水

沉默而汹涌  推挤着岸

玻璃天空像一块不停倒扣下来的大陆

五颜六色倾泻的雨水  崩坍南方的雪意

玻璃雪亮  倒影中每个街角倒退进

墓穴的死角  撑开五颜六色的蘑菇

 

 

一个时间的弃儿

分不清自己是水或玻璃

冷冷扫射的光  传递着空白的固体

依山而建的墓园里我的墓碑湿漉漉的

我的名字湿漉漉的  正活生生爬上

冷漠荒凉的绝对高度

 

 

四面八方大海的旷野

扼住人的孤岛  咽喉的乌青

那块旧伤  淤积扮演安宁的午夜

恐惧需要这个角落  黑暗

越浓越好  盐水浸泡中逃过一问

哪个时代  谁的无耻

 

 

想象人潮边一张脸  像道小岸

秀丽地升起  女儿牵在手中

惶惑目击走失的历史

那么多棍棒正把时间的牲口赶回圈里

丢掉面孔的人群在搏斗  夯实同一块污渍

反衬你  一枚被撕碎的纸片孤零零飘动

 

十一

 

我们还能倒退到哪里去?

柏油在脚下开裂  漆黑涌出的海水

倒灌进我们一如我们倒灌进

鬼魂倏然拧亮的霓虹瀑布

一尊兵马俑坚持下跪  前瞻了两千年

手中的弓箭已化为乌有

 

十二

 

玻璃墓碑在海浪间闪耀  毁灭押送它

又一个末日走失了  提前忘记它

泡沫自我渗入泡沫他人  无痛抹掉它

诗  一艘生锈的渡轮  尽情编造它

烂出的尸骸跨着正步  总不缺周年欢呼它

一页大海的遗嘱在身边翻滚  永远没人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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