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累一世劳碌，失怙半身淑才，堂高何逞？庭开青龙缠玉柱晓虎架金梁，自壮识达，襟抱族伯臂曾振； 送别你我皆客，厚全信义春秋，昆长担纲！乡知电焊连旧里水暖故人情，辛楚永祛，再享醺酿传朔海.
夏天回国临别时，我对哥哥说：“冬天我再回来，到时给爸爸好好过个生日。”然而，悲伤的2024年业已结束，父亲的生日如期而至，我却再也无法和他一起庆祝了。
我记得自从上高中离开家后，每到新历岁末临近，我便计划着买些礼物，准备回家给父亲过生日。父亲的生日临近腊八，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踏着积雪，背着行囊，周转火车、汽车奔向家乡；走在从车站到家里的熟悉小路上，如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因为有您，我从未偏离人行道太远。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可惜多年不变的归乡心情，如今却已经变了模样。 所谓物是人非，这样的家似乎再也回不去了，不仅仅是因为父亲不在了；可是确实因为父亲已逝，即便两鬓未全白，我再也不是那个不识来路归途的肆意少年郎。回首过往，满是遗憾。现实的生活比任何剧本都更为悲苦曲折，剧中与书中的情节不过是肤浅的表达，个中滋味犹如新伤口上撒老酒，岁月的蹉跎让遗憾与思念更加刻骨铭心，这种情感回味直到时间这把锉刀令人倒下和屈膝，摧垮到至死方休。而概莫能外的是所有的人生剧本都是悲剧收场。
只是我从未想过，这第一次举家回故乡，却是与几乎无法言语、已被重疴缠身的父亲作别。这次行程，破天荒的遭受了航班重金补偿超售、上飞机又被通知晚点10小时的坎坷旅途，最终费尽周折夜半到家，见到眼前的父亲已因病痛无法躺卧。父亲在我到家的20个小时里，几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在农历九月最后一天的晚10点半，带着对这个人世的无限眷恋，不舍的离开了我们。
我悲情兮，闻笑饮泣。或悲或惧，何以相藉。怀予德音，胡慰我思？
如同父亲的寒冷生日所预示的那样，他在极幼年时便失去了母亲，这也塑造了他独立坚韧的性格。儿时他曾患重病，落下一身伤疤。这些早年的苦难塑造了他不屈不挠、独立坚韧的个性。年少时，他独自远赴瓦房店学艺，屡受贵人相帮，也因此展现出他的聪慧和为人之品。父亲的成长经历与生活态度教会我：人生充满苦难，唯有拼搏向上；生活的艰辛，只是磨练心志的机会。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尤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到他的工作间，那台高大厚重的车床，是他勤劳与手巧的证明。而提及父亲的背影，总是那清晨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的情景；他总是在清晨四五点就起床，开始蹲成一团焊电焊。或许正是这常年的艰辛工作，导致了他晚年膝盖疼痛，行走不便。他一生的辛劳，就像那道幽深的影子，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人这一生，辛勤苦干一辈子，最终只能空留一切，撒手人寰。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百年荣枯事，浮生一梦中。父亲确实是一世劳苦，他在工作的乡镇企业（后来他也在他曾经工作的地方买地盖楼）未曾倒闭时，便开始独立经营电焊与水暖，制造酿酒设备，业务遍及方圆几十里；他为人诚恳，生意公正，甚有口碑。我读研之前，我们一家都是住在镇上最西边的爸爸建造的三间一廊大瓦房，后院有一棵建房时候我们埋下种子长出的一棵杏树，这棵树长成后遮挡了近半个庭院，爸爸每天在树荫下带领雇工和学徒制作各种铁质设备，口口相传慕名而来的客户络绎不绝，煞是热闹，这个兴隆昌盛的场景充满我年少时记忆。而作为我童年乐园的前院，有一棵父亲手栽的樱桃树，以及他亲手制作的两道铁门和一排精美铁栅栏；父亲把他的手艺都展现在家中的庭院建设中。记得用他精湛的电焊技术在第二道小铁门上写出一副对联：青龙缠玉柱，白虎架金梁。现在回想，我自幼对文学、书法以及象棋的兴趣爱好，都源自父亲对我早期的启蒙。
受时代限制和童年遭遇影响，父亲小学都没有读完。但父亲喜好读书，对历史、政治都很感兴趣。父亲尊重知识，与镇上中学和小学的先后几任校长都是至交好友。受此熏陶，上学识字不久，我就喜欢看各种书籍，但父亲怕我过早接触闲书影响学习，常常把他喜欢看的武侠小说藏起来，而我早就发现了藏书的地方。有一次，我刚读完《笑傲江湖》上册，却怎么也找不到下一册。我几乎把家里翻了个底朝下，终于在客厅的夹竹桃树（叶如柳叶花如桃花的一颗2米高的花树，我们都叫其柳桃，我来美国后在自己房子的前后院里也植了几颗）主枝里发现了，并赶在父亲下班前读完，然后把书悄悄放回原处。当父亲问起时，我便装作不知情，然后复述书上情节炫耀一番。
日落黄昏尽，风起又一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理解父亲把我和哥哥的名字刻在门上的对联，那是他对我们下一代的殷殷期望。在县城读高中时，父亲常常来看我。有一次，我因为熬夜学习，第二天在寝室午睡时上课迟到了。赶巧不巧的是，父亲就在教室楼门口等着给我从家里带来的一些物品。他并没有指责我一句，但此后的高中苦读，我再也没有午睡。受父亲潜移默化影响，他的两个儿子都读师范学校，至今成人子孙也都成为了教师。 父亲对教育的重视，塑造了我们的未来，也影响了家族中的许多人。作为大家族中的长兄，父亲总是给予他的弟弟妹妹们各种无私帮助；他的一生充满担当与见解，是他同辈中令人敬重的大哥。 父亲临终前后，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以及好友、徒弟、雇工通宵达旦陪伴、守护多日，那是对他一生为人处事的最好写照。
在父亲的心中，信义与担当始终是最重要的。他常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谓“送别你我皆客”，父亲的人生观也是我成为基督徒的一个因由。他始终践行守时守信，言出必行，不欠人债，这些深深影响了我的人生。如歌中所唱“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却山高水远他乡留”。父亲一生中的一大遗憾，或许就是我出国移民。我们父子在家国忠孝这些时移世易命题上争论多年，但最终和解，终归是他的三观认知与我基督信仰的殊途同归。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圣经中说“加增知识的，就加增痛苦忧伤 ”。我自诩读书多、行路远，大孝为名；而我也自负的认为作为父亲的老儿子，会是父亲一世的傲娇，以及酒后吹嘘的一大谈资。而今酒醒人已远，栏杆拍遍满天风。
父亲喜爱烟酒，爱看二人转，时不时也会唱几句。他干活时，铁器发出的声音永远是家中的乐曲，温暖而又警醒着每一个人。我喜欢结交和对各种事物充满好奇的性格也来自他的熏陶。那时由于工作原因，父亲每天酒局不断，嘉宾高朋满座，爸爸在主位推杯换盏吞云吐雾之间笑谈匹夫天下、挥斥小小寰球，暂忘日常烦心劳累，应该是他人生最自在时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虽然人生苦短，聚散离合乃常态，活在当下才是人生本义。父亲深谙此道，一日三餐，烟酒日常，不负此生。每次去国离乡，父亲都会装好几瓶他用家乡樱桃泡制的陈酿让我带回家。造饮辄尽，期在必醉，也正应了圣经的话语：“人生最美最善的是，在上帝所赐的短暂岁月中尽情吃喝，享受自己在日光之下劳苦得来的成果；因为这是人当得的”。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童年时，父亲也曾用枝条抽打顽劣的我，但自初一期末我考了第一名后，父亲总是如朋友一样与我平等交流，而我也深知父亲对我的期许，这种厚望更成为我初、高中学习甚至考研的动力。我大学时候每次放假回家，常常与父亲就乡镇趣事到国家大事等话题聊到深夜。春节时候，每每在夜里聊到兴起，爸爸便去厨房端来晚饭剩下的残羹冷炙，再倒两杯酒与我一起边喝边聊。而那时的我总是放不开，常常觉得与父亲对饮不好意思；这种对父亲的敬畏之情一直持续到我出国，使得与父亲视频聊天也多落空于全球政治这类形而上的清谈，而少了与他聊心事诉衷肠的机会。这些让我因此多增了几许遗憾：与父亲少喝了多少知心酒，少说了多少心里话！
好在去年和今年回家，我都能以更成熟的心态与父亲交流和聊天。这个夏天在带父亲去北京看病的动车上，父亲向我娓娓道来他少年出门学艺及在酒厂工作的这段我不甚了解的经历，听的我如同童年时看武侠故事时一样的心潮澎湃。我问父亲当时为什么不想着去外边发展，父亲回答说：“没有必要，因为你爷爷已经在家里安排好了工作。”这简单的几句话道出了父亲一生的选择和坚持。我和父亲在性格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却走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其实，他不过是留在故乡襟抱曾开的我，而我，不过是漂洋过海壮志未酬的他。他是困在家乡夹竹桃树枝间武侠世界里的亲朋振臂者，而我则是漂泊万里在异国庭院栽几颗故土柳桃树的六亲远离报守田园人。想到这些，我已释然：其实我们父子之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而有些话不言自明、毋须表达。呜呼哀哉！只是遗憾再也没有了那个能和我从家长里短聊到中美关系的父亲，再没有那些能跨越太平洋视频无所顾忌对话的时光。
若不复见，岂得言久。在海之涘，虽我永伤！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想我和父亲一样，都没想到这场疾病会让他这么早的离开我们。对父亲的回忆，也是我对人生的反思；当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些的时候，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开始迈向终章。我仿佛听到他在风中低语：“二啊，人生不亦乐乎，要珍惜当下。”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为何？父亲的一生早已给了我答案。苔花如米小，胜似牡丹开。父亲入土那天，天气难得的在秋冬交际的东北风和日熙；而来与父亲最后一次送别的人群与车辆熙熙攘攘，煞是壮观。正应了他的一位紧邻酒友的一句话：省委书记也不过如此了。父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不在于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而在于他对家庭无怨无悔的付出，任劳任怨的担当，以及知天命活当下的人生态度。他不仅为我们搭建了物质的家，更为我们筑起了精神的支柱。在送别父亲的那一刻，我内心充满了悲痛与不舍，也掺杂着不尽的感激与敬重。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回忆父亲的点滴，那信义厚重的言行教诲、历久弥坚的春秋日常，已如他那用电焊镌刻在铁板上的文字，深深烙在我的心里。乡知电焊连旧里，水暖故人情，这些裹挟故土的温暖回忆将伴随我一生。父亲与我都是敏于事而讷于言的性格，而对父亲的回忆于我将是一篇永远写不完的文章。因为有些情感，无论用中文还是英文，都找不到贴切的词语表达；那对父亲记忆的点滴总会不断涌上心头，而有时候这如沙漏般累积的沉重，让我难以着手用文字记录。但我明白，这些回忆也是我与父亲的另一种对话，或是我的自说自话，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寄托，也借此让我可以和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做更多的倾诉。对父亲的怀念将贯穿我的往后余生。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若还活在他人的记忆中，他便从未真正离去。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父亲，您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知己，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愿您劳苦一世后，辛楚不再，永享安宁。天堂没有疾病，希望您能继续享受烟酒醺酿这些您的生前所好。也希望您能常来大西洋的彼岸，看看您牵挂的老儿子一家。愿您在天之灵，感受到我们无尽的怀念与哀思。终有一天，您我父子，天堂再见！
2025年2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