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尽了全力,很遗憾。我仍然抵达不了德国,抵达不了科隆文学节为我安排的朗读会现场。

我身心疲惫,但我还是要对大家说谢谢。

我特意给大家寄去我创作并演奏的歌与箫。你们已经听见了吧。

不是中国笛子,是中国洞箫。笛子是横着吹,洞箫是竖着吹,洞箫的身长是美洲印地安人骨笛和原始非洲人竖笛的两三倍,在古代,用来招集孤魂野鬼。

我在监狱内学会吹箫。我的师父是个84岁的老和尚。当我进去时,他已经在里面住了很多年。这个与世无争的僧人,犯的也是一种古老的罪——反革命会道门——会道门是存在于中国偏僻山区的秘密组织,源头可以上溯到几百年前的清朝,宗旨是反抗异族的政权——老和尚因受乡民的拥戴,而成为会道门的头头,可手边除了佛珠、木鱼和洞箫,没有任何造反的刀枪。

那是1992年冬日,高墙电网外的群山堆着雪。我和几个囚犯,抄着手,缩着脖子,正呆头呆脑地望天呢。猛地,从阵阵的飘雪中,传来时隐时现的呜咽。我还以为是幻听,就使劲掏自己的耳朵,不料呜咽却越来越清晰了。那种从远古流淌过来的苍凉啊,把我渐渐冻住了。

泪水也不知不觉冻在脸上。

身边的犯人说,这是洞箫,是一个老和尚吹的,他吹十几年了,大家都不明白他吹的啥意思。开始还感到莫名其妙难过,后来就麻木了。吹吧吹吧,坐牢的谁不难过啊。

我受了震撼,我想方设法去接近老和尚。最初的见面,他靠在一面墙底,风呼啦啦的,几抹阳光在墙的顶端。他乌龟一般缩着脖子,青筋暴露的双手把握着一根青筋暴露的竹管。他在幽幽地吹,将同一段曲子反复多次。我站在他跟前,可他闭着眼睛,只管沉浸在自己的声音,或者身世里。不晓得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与我对视,双方都突然愣住了。

他问,你想学?

我点头。

他又说,你要找支能吹的箫。

我又点头。

于是我成了他最后的徒弟。

如今老和尚在哪里?我不晓得。我只晓得过了一年多,我刑满出狱时,他还在里面。那个夜晚,我特别惦记他,却见不着他,只得吹箫,让飘荡的声音告诉他,徒弟我要走了。

他却缄默着,凭着心灵感应,我相信他听见了,可却固执地缄默着。

我吹了好几支曲子。终于,在重重高墙屋脊的那边,传来回应的箫声。那是一支据说有两年多年历史的曲子,叫《大开门》。刹那间我明白老和尚的告别语了——锁住的门已经打开,你就走吧,不要回头,一直走,走,走到遗忘里面去。

我叫了声师父。如果他还活着,眨眼间已经100多岁了。

可爱的我没见过的德国读者们,中国民间还有多少我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我不晓得;还有多少代无辜被关押的政治犯?我也不晓得;在1989年的六四血案之前,还有多少被抹掉的陈年血迹?我还是不晓得。可我这样的底层作家,哪怕共产党不高兴,也得写作、记录、传播,我有责任让你们了解什么是比极权政府寿命更长的中国精神。

下面我委托我在德国的作家同行廖天琪女士,朗读《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一文。作品的主角,吹的是唢呐,铜制的地道中国民间乐器,基调高亢、激越、刀子一般锋利,与我师父传授的洞箫,对照鲜明。可精神指向却是一致的。

而这两种乐器,加上嚎丧,都是在追忆死者同时,给生者一种慰藉。

在这个死者和生者都得不到自由的中国,我的读者们,你们的倾听也是对墓边的我的慰藉。

谢谢。

廖亦武于四川成都郊外的家中

2010年3月

(转载于《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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