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良英:肩住黑暗的闸门

大师访谈



  采访许老的渊源,要追溯到大半年前。访问袁伟时先生,他推荐了98岁高龄仍在奋笔不辍的刘绪贻先生。待到采访完刘老,他力荐近几年间通信往来、他很敬重的许老。

许良英:肩住黑暗的闸门(上)
——从职业革命家到科学史家


  在一场波谲云诡的政治风暴里,他成为中科院历史上第一个右派分子;在他被撤销一切职务、回乡务农的艰难岁月中,他翻译了50万字的《爱因斯坦文集》,书写了17万字的专著《爱因斯坦世界观》。他以农民的身份,完成了一个自然科学史家的辛勤耕耘和卓越探索。本期大师,让我们走近许良英,走近他充满勇气与热忱的传奇生涯。


许良英:肩住黑暗的闸门(下)
——从科学史家到民主思想启蒙者


  在那个集体癫狂的荒诞年代里,一个虔诚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终于在残酷的政治运动和现实风暴中幡然醒悟;在崭新到来的改革年代里,背负着老一辈的知识分子所有的历史局限与诚恳反思,他再一次起航,为民主自由的理想和使命而迈动步伐。本期大师,让我们走近许良英,走近他充满勇气与热忱的传奇生涯。
  能检索到的许老资料并不多,学者傅国涌零散写过几篇。之后几次拜访许老,借书、聊天儿。听他臧否人物,“×××还可以;×××很不错的;×××混蛋,很差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旧爱憎分明、正直坦率。

  91岁的他,用“做过三世人”来回顾波涛一生的心路历程。少年时为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着迷,立志“做一个当代物理学权威”。

  抗日战争初期,在流亡中进入大学时,对现实的不满促使他研读革命理论,进而思想激变,老师王淦昌的赏识和“一起拿诺贝尔奖”的愿景,也拦不住他满心虔诚地投身革命洪流。

  之所以说是洪流,那不是一个人的选择,几乎是一代进步青年的选择。以扛住沉重的因袭黑暗的闸门为己任,让下一代人进到光明自由的天地。

  随着浙大从贵州复原回到杭州,浙大多年沉闷的民主运动也走出低谷,开始蓬勃发展。地下党组织正式建立支部,许良英们继续积极开展工作。

  这期间,爆发了“1949年以前最后一次全国规模的学生爱国民主运动”——于子三运动。这里不得不提到,让许良英念念不忘和引以为豪的老校长竺可桢,“如果有学生、教师被抓起来,竺可桢一定要去监狱里看他。”也正是他,用“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的革命精神,鼓舞和支持着愿为真理而献身的年轻人。

  1955年反胡风和肃反运动中,许良英受到了人生第一次政治打击。因曾介绍胡风集团“骨干”入党,遭怀疑、批判,停职审查一年。

  1956年“向科学进军”,知识分子们迎来了黄金年。当时从城里到中关村,有专车接送高级知识分子,待遇也很不错。此时已决心从事学术研究的许良英,以为能从此安于书斋生活,哪料想风雨欲来。

  在“双百”方针、“整风鸣放”、“拆墙”、“填沟”、“通气”等言辞的反复动员下,“鸣放”局面空前热闹。许良英却以“捍卫毛主席路线”的忠诚党员自居,公开反对反右派斗争,因此成了科学院第一个右派。

  忠诚的反馈,是付出了回故乡当农民20年的代价。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片赤诚。“大跃进”时,受各地放高产“卫星”的鼓舞,他也“滚一身泥巴”,以体力劳动认真改造自己。

  “党所号召的我都闻风而起”,“文革”开始后,许良英以当年参加地下党的心境,响应号召支持造反派,写批判走资派的大字报。

  一个虔诚的细节是,他曾特意去韶山朝圣,“在韶山住了一宿,五次进出毛泽东故居,每次都噙着热泪。”

  直到1974年向商务印书馆交《爱因斯坦文集》的翻译稿,目睹了“批林批孔”批周公的闹剧,他才彻底从迷信中猛醒过来。“回头一看,几十年的一切就像童话《皇帝的新衣》一样。”

  1978年,许良英正式恢复了公职。从近代和现代科学史的研究起,进而系统学习西方文明发展史以及民主的历史和理论,“过去信奉的意识形态教条受到颠覆性冲击”。

  1986年“反右运动历史学术讨论会”,许良英是主要发起人之一。

  1989年,他又发起呼吁政治民主化的联名信,签名的有42人。“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这么多科学家为政治问题表态。”

  1992年他发表《没有政治民主,改革不可能成功》一文,为“和平演变”的合理性辩护。

  1994年,他起草的《为改善我国人权状况呼吁》全文刊发在《纽约时报》头版头条。

  1995年,他再一次发起呼吁书《迎接联合国宽容年,呼唤实现国内宽容》,签名者45人,在国际社会引起强烈反响。

  2006年8月,《纽约时报》以整版报道了他。标题是《北京的爱因斯坦传人——一个为真理奋斗的叛逆者》。

  2008年4月,许良英获得美国物理学会颁发的“萨哈罗夫奖”。四个月后,小布什在曼谷发表演讲时引用他的话,“我们呼吁实现开放与正义,不是为了把我们的观念强加于人,而是为了使中国人民能够表达他们的意见。正如中国科学家许良英所说:向往自由、平等,是人类的普遍人性。”

  前不久读到王康的一篇旧文《科学家的选择与责任》,专门谈到了爱因斯坦和萨哈罗夫。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把许多时间和精力用于非物理学专业的社会问题,是世界科学界的一个伟大传统。也让我在一个更开阔的谱系里,找到了许良英的坐标。

  引用王康的话来说,“在探索宇宙奥秘、赞叹大自然壮丽同时,真正的科学家必然会在内心深处唤发谦卑、感恩和救赎这三种神圣感受,也就必然会抗议一切人类不幸、丑陋和苦难,就必然会拥有殉道者式的命运。”

  殉道者不会永远孤独。1988年以萨哈罗夫的名字命名,欧洲议会设立“萨哈罗夫思想自由奖”,颁发给对维护人权有显著贡献的个人和组织。曼德拉、昂山素季都曾获此奖项。

  1989年,萨哈罗夫去世。戈尔巴乔夫的悼词中写道,“我被深深震撼。在同一个星球上,同一个历史大翻转关头,俄罗斯总有天才和先驱站在自由与奴役、光明与黑暗临界处,我为俄国庆幸。”

  回到“爱因斯坦之问”,“那个曾经使科学家有机会对他的同胞进行启蒙而且丰富他们精神世界的时代,难道真的过去了吗?”


2011年
转载自《大师》网刊第60期
http://news.qq.com/zt2011/master/master_60.htm
http://news.qq.com/zt2011/master/master_6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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