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宝贵的是良知,无论你置身何种环境,只要你不丧失良知,你就能获得友谊,获得关爱,获得理解,获得赞誉。
十六年褚衣在身,我与形形色色的人有过交往,记忆中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在特殊的环境之中,你与身边的人,尽管性格、文化修养、志趣都大相径庭。但朝夕相处,时时厮守,这种无法逃避的现实,会扯近彼此思想上的距离。
我在服刑期间就结识了一位铁哥们。我们曾经滴血为盟,拜过把子。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告诸人世。也算是我对这一段友谊最温馨的回忆。
一九八三年春天,我所在的八大队新分来一批犯人,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喜子,他身材伟岸,个头有1米80,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满头乌发,油黑透亮,善解人意的眼神里透出他的聪睿和精明。如果不是相遇在监所这个环境,你一定会以为他可能是个电影演员或者是个体育健将。他年龄虽然不超过二十五岁,但为人处事的练达即有着老于世故的油滑,也有着初生牛犊的虎虎生气,是一个一见面就会叫人喜欢的棒小伙子。
我在铸钢大队是犯人中顶尖的人物,身兼施工员、宣鼓和成本会计三职,又是犯人积委会主任。喜子一入监,便意识到我的地位不容轻视,他见了我,“庄哥长,庄哥短”的恭维寒嘘。不久,就获得了我对他有另眼看待的礼遇。
犯人有出外役的机会,象“看边”啦,“站道子”啦,一些老犯人都企盼着的角色,我经常分派给喜子担任。
他入监不到三个月,我便安排他担任车间转序这个俏活。这是一个可以单独到监内其它大队去的职务,转序就是负责把我车间生产的铸件,转运到机加、锻造车间去。即可单独行动,获得的自由空间便大多了。他可以充任我车间犯人与其它车间犯人的信使,利用工作上的便利,做点以权谋私的事。监狱的各大队,各车间也讲经济效益,也搞成本核算,机加车间的犯人加工毛坯是有定额限制的。如果是人为地将好坯件加工废了,不但要受到责罚,而且可能失掉做技术工种的资格。所以喜子从转序这个工作中获得的好处就不可小视了。不但机加,锻造车间的犯人不时地对喜子贿赂,连这两个大队主管生产的政府干部,也对喜子礼遇有加,机加和煅造车间发保健食品都要给喜子一份。象不锈钢制作的牙签、烟盒、皮带夹子等物件,喜子能从机加车间源源不断地带回来。
而喜子非常清楚他能有此项实惠是我的赏识所致。所以,他每次捞到实惠,当然不敢独享,经常主动送给我。当时我在监狱里的位置,对这些小玩意已经毫无兴趣。我的权力大得很,给我送礼,上供的犯人多的是,我对喜子给我送的东西不以为然,但心里也觉着喜子这个犯人还是挺有心的。
喜子犯的是监守自盗罪。他入监前是一个大商场的保安员,利用职务的便利条件,他多次从商场里盗窃贵重物资。几次得手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深夜竟将商场新进货的冰箱用三轮车给拉出去好几台。犯事之后,计算盗窃价值达万元。虽然,退脏态度积极,但也被判处了六年有期徒刑。
喜子是已经结了婚的人了。他的妻子叫常桂华,是和他在一个商场工作的售货员。他们结婚四五年了,有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感情一直很好。
一九八三年秋天,有一天收工回到监舍,喜子来到我的宣鼓室(在后院监舍我专有的办公室)悄声对我说:“庄哥,我想求您点事。”
“求我?”我望着喜子愁眉苦脸的样子问道:“什么事呀?”
“是这样的,我家老母亲今年都快八十岁了,现在重病住院,有今天没明天了,我父亲来监狱申请给我请假,但是,监狱没批。”
那时候,全国正落实“九劳”会议精神,新政策规定:允许在监改造表现好的犯人申请告假探亲。但喜子刚入监不到一年,当然不符合给假的标准。
我抬眼盯视着喜子的脸问:“这种事,你怎会想到来求我?你以为我能办到吗?”
“能!您准能!”喜子忙不迭地说:“我看得出来,您和大队的朱教导员能说上话,你帮我一次吧,让我再看我老娘一眼。”
我说:“我试试吧,但不一定能保准。”
第二天,趁朱教导员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敲门进去了。
我和朱教导员也经有快十年的交往了,虽然,我是一个犯人,但朱教导员对我的信任绝对是无与伦比的。
我见了朱教导员的面,便直言不讳地说:“朱教导员,有一件事我来求你。”朱教导员问:“什么事?”
我说:“就是关于李喜的请假的事。”
朱教导员笑了说:“他请假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朱教,你要是信任我,就请您给了这个面子,我敢担保,李喜所说的都是实情,况且,我俩的关系……”
朱教导员笑着问:“不是他给了你什么贿赂了吧?”
我说:“朱教,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是轻易地不会被人贿赂的。”
朱教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叫李喜给家再写封信,叫他父亲再来一次,别忘了带上当地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的证明。”
我得此口信,知道这件事有门了,我当即回去通知李喜,他连夜就写好了信。第二天一早,我委托了一位就业工人把他写的信用快件发走了。
过了不几天,李喜的父亲又来到监狱。这次请假很顺利,朱教导员没有失言,批准李喜回家探亲半个月。
半个月以后,喜子携大包小裹探亲回来。
那天临收工时,喜子对我说:“庄哥,今天留下我加班吧。”
我知道,这是喜子想对我有所表示,在加班名单里,我把喜子的名字填上了。
当晚在车间的办公室里,我和喜子一连打开了八瓶罐头,喜子拿出来他从家里带回来的中华烟,我也拿出来一瓶监内很难得到的玉泉白酒。
我们俩就着罐头在车间的办公室里畅怀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喜子端起一杯酒说:“庄哥,我敬你一杯,你要是瞧得起小弟,就请满饮此杯。”我是个本来不胜酒力的人,但面对盛情,我还是没含糊地仰脖喝了。
喝完了酒,喜子突然伏在桌子上,呜呜地痛哭起来了。
这么大个男人,怎么会像个小女子似地爱抹眼泪呢?我以为是他回家探亲,老母亲病逝了。我便开口劝道:“喜子,人生死有命,各安天年,你要节哀顺致,不要太悲伤了。”
“庄哥,我……”喜子抬起泪脸,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一副悲壮的神情。他哽咽着说:“我……我的心已经被戳了个血窟窿啊!我这次回家探亲根本不是因为我老母亲有病,我这次……这次险些杀了人。我的心好痛好疼啊!”
我很鄂然,正在揣摸着他说这种话的含义。
喜子突然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说:“庄哥,我最敬服你了,我把我的心里话都畅快的对你说了罢。不然我就要憋死了。我这次探亲回家,我遇到了一件天大的事呀!”
喜子含着眼泪向我叙述了他所际遇的事件。
原来,他这次请假探家,并不是他的母亲病危,而是另有原因。
那天,来接喜子回家的老父亲在途中就把家里发生的变故原原本本的告诉喜子了。
喜子结婚以后和父亲住东西院,喜子犯罪入监以后,老父亲出于对孤儿寡母的照料,不时到喜子家里去。但最近一个时期,发现喜子的妻子常桂华经常把一个男人带回家。
这种事,当公公的怎么好管教儿媳呢?只好想出这个办法来给喜子请假。
那天,喜子乘车到家,正是后半夜1点钟,他从父亲这边翻墙过去,敲响了自家的屋门。妻子常桂华听到喜子的敲门声,磨噌了好半天才开了门。
喜子一步跨进屋内,只见常桂华一脸惊恐神情。喜子心里有数,进屋后眼睛四处寻视,一下子就把藏在床底下只穿着衬衣衬裤的一个瘦小男子从床下拖出来了。这个男人姓乔,正是喜子单位的商场经理。喜子眼睛当时就红了,他从厨房里抄起一把菜刀。当时就想向那个男人砍去。可是,喜子的妻子扑过去,死死地将喜子的手拽住了。
喜子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视着我说:“庄哥,你说在这种情景之下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被喜子所描叙出来的事实惊震了,下意识地复述了一句。
喜子又接着往下讲了:“我真他妈的想不通,这个姓乔的除了他妈的是个官之外,他连我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他凭借什么可以糟蹋我美貌的妻子。我提着菜刀把这个身子颤抖得像得了伤寒病的瘦小男人从床底下揪了出来,把菜刀紧贴在他的脖子上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找死?你说,你为什么强奸我妻子?”
“我?我不是强……强……”这个小男人已经被我吓得语无论次。
“你敢嘴硬?”我把刀往下一按。
哎,哎,别,别你让我说什么都行,千万……千万别……”
这个小男人已经被我吓破了胆,他的屎都拉在了裤子里。
我妻子此时也顾不得廉耻,她怕我做出过激的事。也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说:“喜子,别……别动手,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恨,就恨我吧。”
我妻子和那个男人双双跪在了我面前,磕头如捣蒜似的求我。姓乔的男人哀求我说:“你别生气,我可以用钱补偿你。
“钱!钱!你他妈的这个混蛋,你当你是拿钱逛窑子哪!”我一脚就将这小子揣倒在地上,我上去揪起他,就想暴打。
可我妻子一把拖住我,把我高举着的拳头阻住了。她眼噙泪水说:“要打,你就打我吧,是我……是我让他来的!”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的心立时就戳透了。
我怎么可能想像到,我如此美貌的妻子,会甘心与这种形貌猥亵的男人好呢?我厉声喝道:“不是这回事!是他强奸你,你说是不是?”我逼那男人,那男子在我的威逼之下,不敢再说半个不字。
我逼他写了一份强奸我妻子的自供状。末了,他又提到用钱补偿我。
我说:“多少?”他说“五千行吗?”我又狠踢了他一脚说:“你他妈的是打发要饭的那?告诉你,少了五万块,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那男人低声下气地求我,他说,他实在没有这么多钱。
最后,我逼他写了个欠条,限他在一天之内给我筹集一万块。他不敢再说半个不字。
当天晚上,在向阳商场门口,他就乖乖地把一万块钱给我送来了。
……
我被喜子的这一般叙述惊震了。基于我对法律知识的理解。我清楚地意识到,喜子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律。
通奸只是道德问题,而敲诈则是要受到刑罚的。
我盯着喜子的脸问:“这一万元钱你是怎么处理的?”
喜子说:“我把钱存起来了”。
我又问:“这件事你对别人讲过吗?”喜子摇了摇头。
我说:“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
喜子茫然的望着我说:“我就是心里没谱,才对您说了,庄哥,您说该怎么办?”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这件事如果换了我,我是不会要这种钱的,你不觉得这钱很脏吗?这钱你必须退回去!
“那……那我这口气……”喜子说“他的钱也不是好道来的。”
我把手搭在了喜子的肩膀上说:“喜子,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应该有男子汉的骨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让这脏钱玷污了男子汉的名誉。”
“那……那这钱怎么个退法呢?”喜子问我:“这钱我都存起来了,存折被我藏在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了。”
“这样吧”我又给喜子出了个主意。“你先给你妻子写封信,告诉她存折的秘密地点,叫她把这钱给退回去。当然言词里也应该是通之以情,晓之以理。对她的放纵行为要遣责,但不可过激。”
“今后怎么办?”喜子又问我。
“你很爱你妻子?对吗?”我说
“是的”喜子坦诚地说:“我简直不敢想像怎么会有这种事。那个臭男人,他哪都比上我,我真是恶心极了。”
“把这件事忘掉,今后仍善待你的妻子。”我说:“否则,就干脆随她去。现在你鞭长莫及。再把这件事留在心中,只是自寻晦气。”
“唉!”喜子深长的叹了一口气,说:“行,庄哥,我听你的!”
第二天,我措词替喜子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没通过干部检查,托一位就业工人捎到监外邮了。
从这件事以后,喜子和我的关系更密切了。我们无话不谈,成了情投意合的铁哥们。有一天加班,还是在办公室里,喜子说:“庄哥,咱俩拜把子吧。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好大哥。”
在监狱里,结拜兄弟,是常有的事。我对此虽不热心,但也不鄙视。患难之中有一贴己兄弟,也好互相帮持。基于这种想法, 我赞同了喜子的提议。
当晚我俩喝了血酒,结成了异性兄弟。喜子对我言听计从,连监狱的干部都知道我们俩的密切关系。
过了一个多月,我因车间有夜班,便在车间住宿。清晨的时候,后监舍的站道子犯人来到车间,把我从睡梦中唤起。对我说昨天晚上喜子被狱侦科关押小号了。
原来,昨天,中队的郑指导员检查犯人来信,按照惯例,这样的检查,都是由一名杂役犯人逐封开拆,念给指导员听的。本来,这念信的差事一向是由我担任的,可昨天我加班没有回监舍,便由另一名叫李京京的犯人念信。拆到寄给喜子一封信时,信里道出了喜子探亲时的那件事。原来,喜子的妻子并没有按照喜子写给她的信办,她并没有把一万元钱还给经理,这信就是姓乔的经理写来的,信里说:他给喜子的一万元钱有八千元是公款,恳求喜子能退回他,信里还夹带了一份刊登敲诈罪名辞解释的报纸。
恰巧狱侦科的宛科长当时也在干部值班室。发现这个线索,当即就把喜子关押到禁闭室去了。
我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很后悔。我真的在想,假如昨天我不加班,是我给干部念信,发现这个秘密,我肯定能掩饰过去。这样或许能使我的铁哥们免遭关小号的悲惨结局。
喜子被关押了四个月小号,临近春节的时候,才被放回来。身体健壮的喜子回到中队时,脸色苍白,人也瘦了好多。可他见我面的第一句话是:“庄哥,可真感谢你呀!要不是你替兄弟写了那封信,兄弟可就惨了,说什么也逃不掉被加刑的结局了。”
原来,狱侦科调查此案,喜子在一个月前邮回的那封信成了关键的证据。
虽然,他妻子没有及时将钱还给乔经理,但这封信足以证明喜子对此事的态度。仅此一举,便使敲诈罪的罪名不能成立。因而,喜子只被关押了几个月小号,没有受到加刑的处理。
喜子出小号不久,喜子的妻子来监探视。喜子特地约我也去了接见室,见到了喜子的妻子。她确实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但也许是她知道我和喜子的关系,见了我有一种羞涩的感觉。
这件事过去以后,我便想方设法为喜子创造立功减刑的机会。我向大队干部建议,把我担任的犯人施工员的职务让给了喜子。在监狱里,凡是担任此项职务的犯人必定能得到减刑二年的奖励,这已经是犯人公认的惯例了。喜子担任此项职务后,干得很认真,很有成绩。
果然,他也得到减刑二年的奖励,一九八七年,喜子刑满出狱了。他出监以后,多次来监狱探视我。每逢节日,我都能收到他从牡丹江市寄给我的包裹。
我出监以后,曾到牡丹江市去过一次。喜子出监以后,在担任牡丹江市食品公司水产部主任的岳父的帮助下,起初在市场上卖鱼。干了几年,生意挺红火,她妻子便也辞职和他一起做生意。他夫妻俩开了一个水产店,经过苦心经营,已经攒下了几十万的家业。我那次去,喜子特地给我买了一套西装。临分别时,喜子送我到火车站,握住我的手说:“庄哥,我和妻子能有今天,应该感激您的启迪。说心里话,如果当初不是听了您的话,我这个家绝不会有今天。所以,这辈子我忘不了你”。
十来年了,我再没有和喜子通过信,相信他至今仍然与妻子合眭相处,过着甜蜜、幸福的日子。
人都不可避免会犯错误,乃至犯罪。人只要能认识错误,勇于改正错误,善诚地理解别人,善诚地认识自己。就能少办些蠢事。生活得滋润,踏实。
这是我历遭磨难之后,用苦痛换来的心语!
2014/1/5 1:53:42
庄晓斌:我在监狱里的“铁哥们”喜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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