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一
李连军用弟弟的手机给我打电话,他语无伦次,话也说不利落,说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了大致情况——他的一个表姐,收养了两个孩子,女孩十岁的时候被人杀了,男孩今年十六岁,为妹妹报仇,把害他妹妹的那个老流氓杀了。那老家伙朝中有人,把孩子捉了去,判了死刑。
开什么玩笑?十六岁的孩子判死刑?我不敢置信。
李连军说不明白,跟一个女人问了些什么,那女人也说不清楚,我弟弟要过电话,跟我说:你快回来一趟吧,父亲从东北回来了。
我跟小范交代了一下,借了张永军的车回了沙梁。
一进家门,见父亲和李叔在院子里的一棵李树下喝茶,母亲陪着一个矮女人坐在水井旁边的矮凳上抹眼泪。
那女人一见我进门,迎上来扑通一下跪下,大放悲声:大兄弟,你要救救我的孩子呀,我就剩下这一个孩子了,他要被枪毙了,我怎么活呀。
我上前把她扶起来,安慰道:大姐别着急,我一定帮您。您先把案情跟我说一说。母亲也附和着安慰她说:咱们自家的事,他不会不出力。
我弟弟从屋里搬出一张椅子来,我坐在那女人对面,让她介绍案情。
这个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又矮又黑,一脸麻子,她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好像我是救命的菩萨。她没读过书,说话没有逻辑,颠三倒四,好在即墨口音跟平度东南乡相同,我偶尔插话,李连军补充,谈了两个多小时,基本弄清了案情。
二
这个女人叫马翠花,死了丈夫,改嫁给莱阳乡下的一个做豆饼生意的残疾老光棍,两人无子女。三年前的一个黄昏,她和丈夫从蓝村赶集回家,在铁路桥下的涵洞里发现了两个孩子,男孩十二三岁,女孩还要小几岁,满脸乌黑,一问,是一对爬火车离家出走的兄妹。夫妻俩可怜这两孩子,把他们带回家,给他们洗了脸,梳了头,做了顿好吃的,安顿睡下。第二天一问,才知道这两孩子的父母都因车祸死了,他们要去烟台找自己的姨妈投亲。到了蓝村站下车,沿着胶济铁路的支线向烟台方向走,渴了饿了在铁路桥下睡觉,被两夫妻发现。
女人说,这两孩子没家人,没身份,没证件,说不清楚老家是哪里的,他们没上过学,但是识字,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根据那个男孩的描述,兄妹俩应该是从北京方向来的。他们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显然是由大人的衣服改的。男孩的口袋里有一张照片,是两个青春洋溢的女大学生在北京政法学院(1983年改为中国政法大学)门口照的,照片上显示的时间是1981年3月8日。背面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去烟台,找郑姨。男孩说,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写给他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呀——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身世如此怪异。
女人说,后来我就开着三轮车拉着俩孩子去了烟台,没地址,没单位,也不知道名字,就一张照片,还是多年前的,到处打听也找不到人。转了几天,只好又回来,跟俺那口子商量,把两个孩子留下吧,反正咱也没孩子。俺家是小本生意,两个人勉强能喂饱肚子,再添上两张嘴,俺丈夫就很犹豫,可我看着这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总不能不管吧,慢慢地跟老头子商量,他也就认了。
俺们那地方归莱阳管,莱阳归烟台管,村长来找我,说现在烟台计划生育管得很严,你们弄俩孩子来村里,没户口,不能上学,村上也跟着吃瓜落,不如你们交点罚款,给孩子上个户口吧。
俺们就去派出所上户口,派出所说不行,得先去县里民政部门办收养手续,俺们又去了县里。县里民政说,按说你们俩没儿没女的,符合收养条件,但这俩孩子来历不明,得去找计划生育部门办个手续,我们才好给你们批收养。
县里的计划生育部门每个孩子“罚”了5000元,给开了罚款收据,我们拿着收据去找民政,民政又收了2000元的手续费,给办了收养手续。再去派出所,办了落户手续,派出所收的不多,每人500元。
我问:派出所为何收费?没理由啊。女人说,派出所说这两孩子来历不明,而且这么大了,也不可能是在铁路桥下长大的,万一人家父母找来怎么办?我说他们父母都死了呀。警察就问我要死亡证明。我知道他们这是要“过手费”,就交了1000元,也没给个收据,警察说是押金,以后孩子父母不来找,钱还给我们还回来,这是糊弄鬼嘛。不管咋说,花了钱,孩子有了户口,就能上学了。我和我们家那口子都很开心,孩子更开心。
我又问,你们看上去也不宽裕啊,为这俩孩子花了一万多,还怎么做生意呢?
女人抽了抽鼻子,道:我把跟前夫一起住的房子连同宅基地卖了,给孩子做了两书包,让村里的老师给孩子起了名字,男孩叫小龙,女孩叫小凤,我家那口子坚持让他们跟我姓,送他们去乡里的小学去读书,老师考了一下,说,男孩不用读小学了,直接读初中就可以了。女孩可以读三年级。
小龙很懂事,跟我说,妈妈,你和爸爸很辛苦,养育我们俩不容易,让妹妹一个人读书吧,我不用读了,跟你们去做生意吧。想到两个孩子都读书,学费太高了,我搂着孩子哭,就没让小龙去读书,谁知道这一步错,惹来了塌天大祸。
我问为何没让小龙上学会惹祸呢?女人说,俩孩子一起上学,也不至于被坏人害了呀。
三
女人接着说,我的女儿小凤上学的时候路过一条巷子,巷子里住了一个退休的老头,是公安局的退休干部,也有人说是犯了生活错误被赶回家的。他盯上了小凤,有一天黄昏,他把放学回家的小凤骗进院子里,糟蹋了,老东西不放人,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我和小龙四处找人,喊破了嗓子,他怕罪行暴露,把小凤掐死了,趁着夜色埋在大沽河河滩的红柳树下。一个星期后案子破了,老流氓被抓,没多久就又释放了,公安说老头是精神病。小龙气疯了,翻墙进了那座大宅院去杀老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可能杀了大人?被那老家伙打了个满脸开花,差点被掐死。小龙报仇不成,失踪了。三年后回来,已经长成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再次潜入老头家,这次成功了,他用一把镰刀把老头的脑袋砍了下来。
小龙满身血污回家,我们夫妻吓坏了,带着孩子去派出所自首,原本想老头杀人在先,孩子报仇在后,应该不会丢了命。我还嘱咐小龙,进去听政府的话,坐几年牢,出来后娘给你说个媳妇,成家立业过日子。不想这老流氓官府中有人,女儿女婿都是公安局的大官,把小龙关到了招远看守所,还给小龙改了年龄,一审由烟台中级法院判了死刑!
我今天去看守所送衣服,林所长说你儿子判死刑了,在所里开的庭,你去找个律师吧,不然就没命了。他给了我一张你的名片,说只有这个律师能救你儿子的命。
我本来一直在心里嘀咕,这个女人怎么会一下子找到我做律师呢,原来是招远看守所的林所长给介绍的。我曾经在他的看守所办过两个案子,其中一个是我的同事李勇智律师的案子,最终无罪释放。这个案子我以后会说到。
我一听是今天刚判的案子,大惊——1997年10月1日之前,还在执行死刑犯只有三天上诉期的规定(注:一九八三年邓小平严打时搞的恶法,普通案件上诉期是十天,判死刑和无期徒刑的案子却只有三天),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法院周五在看守所开庭,中间有两天休息日,周一来不及上诉的话,死刑判决就生效了。虽说1997年10月1日之后,新法律已经恢复了十天的上诉期,但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我不敢抱侥幸心理,万一这帮家伙把判决书送达时间往前提前签几天(——他们连开庭地点都敢胡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还执行三天上诉期,孩子的小命休矣!
好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有林所长的电话,立马打给他,林所长说,马翠萍说的都属实,你是我介绍给她的律师,赶紧过来会见被告人吧。
我看看天色,为难地说,这都下午三点了,我赶到看守所你们就下班了呀。
林所长说,不管多晚,今夜我都给你留着会见时间!
于是立即启程,狂奔三小时,赶到招远市看守所,已是夜色深沉,月光惨白,将看守所高墙电网的影子投下在地上。满头白发、一脸忧愤的老警察林所长在电网的阴影中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我的到来——此后许多年,这位坚守道德良知和法律底线的老警察形象,一直留在我的心底。
四
因为来不及找小范陪同(看守所规定必须两个人才能会见当事人),林所长破例让我一个人会见马小龙,我在会见室坐定,两个管教把一个戴着手铐脚镣、满脸稚气的少年带了进来。
这就是马小龙,他问我,你是我妈请的律师?你怎么才来呀?我都被判死刑了!
我说,我今天才接到你妈的委托,事先并不知道你已经开过庭了呀。
小龙却说,开什么庭呀,根本没开庭,今天有三个人来,直接宣读了判决书,以杀人罪判我死刑,还问我服不服?不服可以上诉,还说,如果星期一还不把上诉状交上去,死刑就生效了。
我很惊讶:没开过庭?不可能吧。说着翻看他递给我的判决书,看到判决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法庭依法公开审理了此案,开庭地点是招远市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马小龙和辩护律师吕洪东出庭应诉。
我说:判决书载明,1997年8月15日,本案在招远市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你和提供法律援助义务的烟台第一律师事务所吕律师出庭应诉。
小龙带着哭腔说,这是瞎编的,我根本就没有离开看守所,也没见过什么律师,只有法官带着书记员和检察院的一个人,三个人来所里提审,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问了几句,让我签字;今天他们又来了,还是那三个人,直接拿出判决书来宣读,判了我死刑。
我回头看看在一旁陪同的林所长,林所长默默点头,并表示,所里可以出证明,8月15号他确实没有出过所。
这就好办了,没有开庭就下判决,且没有辩护律师到场,程序严重违法,这个案子他们判不住。我说,我这就给你写上诉状。
小龙说,他们还偷改了我的年龄,我今年16岁,他们改成了18岁。
我点头道,这个我早知道。
我照着判决书先写了上诉人的基本自然情况,然后写了上诉请求:
1、本案未审先判,且没有律师参加,程序严重违法;2、上诉人是未成年人,犯案时仅仅十六岁,不到十八岁,依法不应判处死刑。本案适应法律严重错误。请求撤销原判,予以改判。
上诉的事实与理由部分暂时空着,我让小龙在上诉人一栏,签字按手印。为了避免法院捣鬼,我又让小龙自书了简单的开庭过程,同样签字按手印。
在这个过程中,林所长出去了一会儿,等我把这一切都弄完,他拿了一份盖着看守所公章的证明来交给我,内容是:兹证明我所在押人员马小龙1997年8月15日没有出所记录,且马小龙自入所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看守所。
我激动地握着这位正直的老公安的手,说:谢谢林所长,这份材料太重要了,它可以救这个孩子一条命啊。
林所长挥手让狱警把马小龙带走了,然后对我说:拜托你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在看守所门口,我问林所长,您出了这份证明,可能会有麻烦,您考虑过吗?
林所长苦笑了一下,我老了,到年底就退休了,无所谓了。
五
马翠萍和司机小尹在等着我,见我出了看守所大门,翠萍迎上来,哀求我带她进去看看儿子。我说,放心吧,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我们没有再回平度,直接去了烟台,当晚12时赶到烟台,在中级法院所在的那条街上寻了一家名叫毓璜顶的宾馆住下。
第二天我把上诉状完善了一下,写成三页纸,拿着到法院门口的一家复印社去复印了三份,却见马翠萍站在法院门口的宣传栏旁边,盯着宣传栏里的照片发愣。
大姐,你看什么呢?我问道。
马翠萍指着一个女法官的照片,说:大兄弟,你看这个女的,是不是跟小龙的妈妈合影的哪个女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