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纽约客 2025年3月10日
作者 Michael Luo
译者 苏利文

屠杀发生后,镇上的报纸写道,“华埠原来的位置只剩下成堆冒烟的废墟。”图片插图:Mike McQuade;图片来源:国会图书馆/西怀俄明社区学院联合太平洋煤炭公司收藏

怀俄明州南部的洛克泉(Rock Springs),从一片荒芜的砂岩峭壁和鼠尾草丛中突兀而起。这是一个日渐衰落的昔日矿业小镇,如今鹿群悠闲地穿行在街道上。市中心铁路轨道旁,一块百年老旧的标牌上仍写着“洛克泉煤矿”。然而,矿井早已在数十年前关闭。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工人们开始用类似水泥的灌浆填充城镇地下如蜂巢般密布的矿道,以防止地面塌陷。最近,一处一英亩大小的公园里裂开了不祥的深缝——在地质学术语中,这种现象被称为“地面沉降”。这片公园位于一座天主教堂与一座前斯洛文尼亚社区会堂之间。州政府官员认为需要进一步灌浆。然而,在此之前,还有一项更紧迫的任务:弄清楚地下还隐藏着什么。

去年七月的一个寒冷早晨,一小群人带着铁锹、泥刀、刷子和其他工具聚集在公园里,开始挖掘表层土壤。几天的时间里,他们陆续开掘出一系列整齐的方形坑洞,最终凿出一个约一米深的空间。他们用桶将泥土捞出,倒在长方形筛网上筛选。好奇的邻居们纷纷驻足围观。

这支团队的负责人是38岁的历史考古学家劳拉·吴(Laura Ng),她来自爱荷华州的格林内尔学院,专门研究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华人移民在美国的历史。她身着考古学家的典型野外装备:工装裤、靴子和一顶宽檐遮阳帽。吴和她的同事们正在寻找洛克泉华人居民留下的遗物。他们的一个目标是找到一座被压平的旧式茅厕,其中的粪便与生活垃圾或许能提供关于日常生活的重要线索。“那将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她告诉我,并解释说垃圾堆往往隐藏着丰富的日常生活信息。与此同时,吴博士团队也在寻找一层被烧焦的黑色木炭沉积——即“烧焦层”——它或许能指引他们找到这座小镇历史上一场骇人惨案的遗迹。

1885年9月2日,美国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种族暴力事件之一在洛克泉上演。一群白人矿工杀害了至少28名华人居民,并焚毁了小镇的华人聚居区(华埠)。去年夏天,当地领导者计划在考古团队挖掘的这片楔形土地上竖立一座名为“安魂曲”(Requiem)的纪念碑,以纪念这场屠杀140周年。当地官员批准了吴博士团队在纪念碑规划区域内进行挖掘,以确保施工不会破坏埋藏的文化遗迹。

吴博士和同事们以10厘米为单位,缓慢挖掘并筛选土壤。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工作得到了达德利·加德纳的支持。这位西怀俄明州社区学院的前历史与考古学教授或许是全球对这场屠杀研究最深入的专家。他花了40多年时间致力于研究洛克泉华埠的历史,有时还需要克服当地居民对这段往事的抵触情绪。“一些当地社区成员记得自己的亲属曾直接参与了屠杀华人的暴行,”他告诉我。

经过一周的挖掘,吴和团队得出的结论,现场几乎没有完整的文物可供发掘。1913年,一所学校建在了昔日唐人街的旧址上。虽然这座学校后来被夷为平地,但当年的施工已严重破坏了地下土层。团队于是向公园东北角移动,看看那里是否更有收获。几天后,考古学家保罗·霍恩比克发现了一些横梁和木材,可能属于一座中式住宅的遗骸。与此同时,格林内尔学院的本科生乔治·马修斯则像考古现场的“幸运钓手”一般,不断有新发现。“他不停地发现东西,”吴博士告诉我——一枚硬币、一片釉面陶片、一块骨头碎片。在接近一米深的地方,马修斯开始挖到一层木炭,就像蹲在一个烧过的壁炉里。他挖掘出一只熔化的玻璃罐,接着又找到了一块完整的猪下颌骨。他找到了“烧焦层”。“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正站在怀俄明州历史上最可怕事件之一的遗址上,”他对我说。

然而,考古学家们的时间已耗尽。他们的研究资金只够支持为期两周的挖掘。田野工作的最后一天,他们用铝箔包裹住发现的木梁,以防腐蚀,并铺上园艺防水布。然后,他们将挖出的泥土回填,把草皮复原。揭开历史真相的工作,只能留待将来继续。

暴力往往有直接的导火索:一场侮辱、一句挑衅,或某种积怨。然而,要追溯暴力背后更深层的模式却要复杂得多。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曾写道:“对历史学家而言,暴力是个棘手的课题。它可能由独行者、少数团体或庞大暴民实施;它既针对个人,也针对群体;它有时出于明确的目的,有时则毫无理性可言……它既可能源自犯罪动机,也可能源自政治意愿,既可能由私人仇怨引发,也可能反映更广泛的社会冲突。”

最初,正是淘金热带来的财富梦吸引了大批华人移民跨洋来到美国。他们称这片遥远的土地为“金山”。1850年,抵达旧金山的华人曾受到公开欢迎,但随着移民人口增长,社会对他们的态度急转直下。矿区很快爆发了种族暴力事件。加利福尼亚州最高法院甚至裁定,华人的证词在针对白人的案件中不予采信。政客们嗅到了机会,开始呼吁驱逐华人居民。

19世纪70年代,经济长期低迷,企业倒闭,大批白人工人失业,反华运动随之加速。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项法律,后来被称为《排华法案》,禁止华工入境。然而,仍有成船的华人跨越大洋,寻找规避法律的方法。西海岸的不满情绪迅速蔓延,愤怒的白人工人、小商贩,甚至一些当地显赫人物都决心亲自采取行动。1885年2月,加利福尼亚州尤里卡镇的两派华人因内部争斗发生争执,一颗流弹击中了一名白人市议员。这一事件激怒了当地白人居民,他们迅速聚集起来,强行驱逐了镇上三百多名华人。这一事件成为美国历史上一段恐怖时期的序幕,人们后来称其为“驱逐潮”(the driving out)——在这一时期,有数十个社区驱逐了他们的华人邻居。然而,大规模驱逐并未立即展开。中间有一个间歇期,针对华人移民的愤怒似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遏制。直到1885年9月,在洛克泉,这股怒火终于彻底失控,酿成了一场血腥浩劫。

洛克泉的故事,与美国西部的许多地方一样,始于横贯大陆铁路。在此之前,怀俄明州的这片区域只是旅人西行途中的驿站,供西部大开发时期大篷车通行。然而,当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向西推进铺设铁轨时,一座座小镇也随之兴起。火车需要燃料,这使煤矿开采迅速成为该地区最重要的产业之一。1868年,在一条名为比特河的溪流以南两英里处,人们发现了一条异常厚实的烟煤矿脉。这一发现直接促成了洛克泉的建立。

到1875年,小镇人口已增至约一千人,其中五百名矿工受雇于联合太平洋公司。他们大多来自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爱尔兰和斯堪的纳维亚。采矿是一种艰苦的谋生方式。工人们成对在地下的“作业区”劳作,这些空间通常有四五十码长。他们使用镐和黑色火药开采煤炭,然后由骡子拉到地面。这项工作极其危险。早在1869年,宾夕法尼亚州阿冯代尔煤矿就曾发生过地下火灾,导致一百多名矿工丧生。

1875年11月,洛克泉的矿工标准工资是每开采一蒲式耳煤得四美分,日收入约在两到四美元之间。随着冬季临近,矿业公司试图提高产量。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充满争议。矿场管理层声称,工人们拒绝加快生产步伐,而矿工们则反驳道,他们的工资被削减了,公司还违背了承诺,没有降低公司商店的物价。11月初,矿工们罢工,而公司迅速采取行动,招募新的劳动力填补空缺。

11月13日清晨,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罢工矿工们惊讶地看到,一列火车停靠后,美军士兵陆续下车,刺刀在寒冷的空气中闪闪发光。“天哪!”一名矿工惊呼道,“士兵真的来了!”当月晚些时候,联合太平洋公司的官员和新上任的怀俄明州长乘坐一列火车抵达,车上载着由承包商贝克威思/奎因公司引进的华人劳工(华工)。在士兵的守护下,矿场管理层让这些华工立即投入工作。同时,公司公布了一份被重新聘用的白人工人名单(其中只有三分之一的罢工者名列其中),并宣布不再与矿工进行任何谈判。矿井恢复运营,共有一百五十名华工和五十名重返岗位的白人矿工。公司为这些新来的华工在距离镇子北部四分之一英里的一片荒地上搭建了简陋的住所。而白人矿工则带着轻蔑的语气,将这片华人聚居地称为“香港”(Hong Kong)。

华工的供应商之一A.C. 贝克威思后来作证称,对华工的存在“没有严重性质的投诉”。但他可能不了解矿井内的实际情况,或者是在刻意掩饰真相。1884年夏天,劳工骑士团(Knights of Labor)开始组织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不满的工人,鼓励他们罢工。该组织最初是费城的一个秘密兄弟会,后来成为全国劳工运动的推动力量,并积极支持排华政策。骑士团的大工匠(Grand Master Workman)特伦斯·鲍德利禁止华工加入该组织(相比之下,骑士团则积极招募黑人成员)。鲍德利后来试图与洛克泉的暴力事件保持距离,但同时又将骚乱归咎于国会未能彻底阻止华人移民。他写道:“太平洋沿岸的人们绝望地向国会请愿,要求采取措施执行法律,但华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入。”

在洛克泉,白人矿工曾要求华人同行加入罢工,但华工拒绝了。白人矿工的日薪通常比华工多赚一美元,但他们抱怨华人获得了最赚钱的工种,并在矿场关闭后优先被重新雇佣。到1885年,矿井中大约有五百五十名华工,而白人不足三百人。怀俄明南部各采矿镇纷纷张贴告示,要求驱逐华人居民。洛克泉的邮政局长O.C. 史密斯后来回忆道:“有人放出风声,说华人将被赶出镇子。”8月底,一位即将成为暴乱领袖的男子警告矿场主管戴夫·托马斯:“不久后会有大事发生。” 8月28日,丹佛的劳工领袖约翰·L·刘易斯在信中警告贝克威思/奎因公司:“关于洛克泉的‘华人问题’,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他还在另一封信中恳求联合太平洋公司官员:“看在上帝的份上,尽你们所能阻止这场灾难。”

9月1日夜晚,19岁的白人矿工安德鲁·布加斯正在家中与堂兄闲聊。矿工桑迪·库珀突然造访,问布加斯的堂兄是否有步枪或猎枪。“我明天给你一把,但你必须用,因为我们要去狩猎,把所有看到的华人全部干掉。”库珀说道。布加斯和堂兄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半小时后,库珀带着一支重型步枪和两盒子弹回来。他劝布加斯的堂兄明日不要去当班,因为白人矿工必须“在场”。他的意思第二天什么都明白了。

9月2日清晨,华工廖嘉煌正在6号矿井早班作业。他自1875年起便在洛克泉工作,是第一批来到该镇的华工之一。他的家族最终有一百五十多名成员迁至怀俄明南部。当天,大多数华工因节日放假,但廖仍然上了工。当时气温接近冰点,地面覆盖着薄霜。根据廖的证词,他开始工作后不久,约十四名白人矿工手持铁锹、镐和铲子闯入廖和搭档的作业区,质问道:“你们华人在这里工作是什么意思?”廖表示愿意离开,并试图息事宁人:“我们不想惹麻烦。”但白人矿工并未罢休,其中一人挥舞铲子砸向廖嘉煌的脑袋,留下一个四分之一英寸深的伤口。

白人矿工后来将这场冲突归咎于当班的工头詹姆斯·A·埃文斯和矿坑主管戴夫·布鲁克曼。他们声称埃文斯将一个作业区分配给华工,而这个作业区本应属于两名白人矿工:伊赛亚·怀特豪斯和威廉·詹金斯。怀特豪斯是一名45岁的英格兰移民,最近当选为怀俄明州立法委员。他声称自己前一天已在该作业区工作,但因身体不适请了半天假。当他返回矿井时,发现两名华工已占据此地。在随后的混战中,其他作业区的华工闻讯赶来支援同胞。冲突结束时,四名华工受重伤,其中一人不治身亡,而数名白人矿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割伤和擦伤。

当工头埃文斯赶到时,白人袭击者正准备乘坐矿车离开。他们愤愤不平地抱怨道:“我们不想再受华人的气。”埃文斯试图阻止他们,但这些人不理会,还有人高喊:“来吧,伙计们,既然开始了,那就干到底!”

前一晚还困惑着的布加斯在自己的小屋里,目睹了当天上午发生的事。十点左右,他看到一群白人向华工投掷石块,将那些肩挑饭盒、给矿工送餐的华人伙夫驱散。不久,他又看到附近六七十名白人聚集,大多手持步枪或左轮手枪。他们列队前往劳工骑士团的会堂,高呼:“白人,集合!”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暴乱者投票决定驱逐所有华人居民,他们冲出会堂,高喊:“向华人复仇!”随后,七十五人组成的队伍向华埠进发。他们沿着铁道前进,遇到华工便胡乱开枪。队伍停在华埠外,派出三人代表,向华人居民下达命令:他们有一个小时时间收拾行李离开。然而,仅仅半小时过后,暴乱者就冲进了华埠。

根据华人目击者证词,袭击者从两个方向逼近——一部分人越过比特河上的木桥,另一部分人沿着铁道冲过来。第一位被射中的居民是罗新杰,子弹穿透他的背部,倒地不起,但还活着。56岁的华工廖大伯被射中胸膛,当场死亡。38岁的叶阿文也中弹身亡。

华埠五六百名华人居民四散奔逃。有目击者形容镇东的山坡上“到处都是被追杀的中国人。”廖嘉煌本在治疗伤口,见到持枪的白人逼近,立刻向山上逃去。他后来回忆说,华人居民像受惊的羊群一般四处逃窜。他在荒野中躲藏了几天,滴水未进,最终沿着铁道来到附近的埃文斯顿镇。许多逃离的中国居民从陡峭的比特河岸上滚落河里,溅起了水花。至少有一名男子在奋力爬上另一边的河岸时中弹倒下。他的尸体后来被发现一半浸在溪水中。另一名男子廖茂伟在逃跑时手臂中枪。他一直跑到凌晨四点,跑到了西边大约十五英里外的绿河镇。

暴力事件在洛克泉蔓延。有人目睹白人妇女也参与暴行,一名当地洗衣店主“奥斯本夫人”开枪射击,击倒两名华人。据报道,另一名妇女怀里抱着孩子,但仍然撞倒了一名从她身边跑过的华人男子。当她的孩子哭闹时,她打他屁股,然后转身殴打那名华人。

与此同时,暴乱者开始纵火焚烧建筑,黑烟滚滚。惊恐的居民用毯子捂着头冲到外面。暴乱者将尸体扔进燃烧的建筑物。烧焦的肉味刺鼻。一阵狂风过后,人们担心大火会蔓延到整个城镇,迫使暴乱者停止纵火,但仍有40多座小屋化为灰烬。矿工们通常在家中存放火药,火焰引燃火药时,天空因震耳欲聋的的爆炸而闪烁。

阿李是一名华人洗衣工,他将自己反锁在家中,但袭击者从屋顶破门而入,朝他的后脑开枪。 一名女性暴乱者洗劫了他准备送洗的成捆衣物。阿坤是当地一名华人翻译,因经常穿着一件皮大衣而闻名。他躲进地窖避难,但当他出来时,几名白人男子立即向他开火,他惊恐逃跑,途中丢下了大约1600美元的金条——相当于今天的五万多美元。他一路逃到镇东的一户人家,一名白人居民给了他面包和水,让他稍息片刻,随后他继续逃亡。几名华人居民逃到住在华埠附近的牧师提摩太·瑟洛维家求助。他的两个女儿晚上会教华工学习英语。逃难的居民请求躲进牧师家避险,但被告知离开镇子才是更安全的选择。一个名叫“中国乔”的矿工躲进一个大烤炉里整整三天,随后趁着黑夜悄悄逃离。

一群暴乱者冲进了在混战后赶到6号矿场的工头埃文斯家,劝他离开镇子。当晚,他就离开了小镇。接着,这群人又来到华工头领之一苏贵的家,但当时他正在埃文斯顿镇。他惊恐的妻子迎上前去,结结巴巴地说:“苏走了,我去找他。” 两天后,她乘火车抵达埃文斯顿,身穿一袭鲜艳的长袍。一名报社记者形容她是“最后一位离开洛克泉的同族之人”,并称她“很可能是许多年内最后一个踏足此地的华人”。

大约晚上七点,戴夫·托马斯和其他人前往华埠查看灾情。看到一位熟识的年迈华人倒在泥泞的尘土中,痛苦不堪。他们犹豫着是否要朝他开枪,结束他的痛苦,但最终还是把他留在原地等死。当地治安官在镇上部署了警员,但人手不足,难以追捕暴乱者。整夜枪声不断,暴乱者再次越过溪流,焚烧华埠仅存的建筑。熊熊烈火燃烧了一整夜,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

到了第二天早上,惨状才得以彻底展现。曾经的华埠一片炼狱般的景象,只剩下焦黑的墙壁、破碎的陶器和散落的残骸。在被烧毁的地窖中,发现了许多聚在一起的尸体。一些人曾用湿布蒙住头部,试图在泥土墙中挖洞躲避浓烟和烈焰。几头猪正在啃食一具被拖出废墟的尸体。《洛克泉报》骄傲地宣布:“今天,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华人的日子。华埠只剩下一堆堆冒烟的废墟。”

那些在夜间逃往山上的幸存者开始悄悄返回镇郊的铁道附近。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派出了一列装载着食物和饮用水的货运列车,沿铁道展开救援行动。一名成功抵达格林河的华人被一群四十人的暴乱者追赶,直到当地一家旅馆的白人女经理将他带进店内。《洛克泉报》后来写道:“她像一门大炮,有效地震慑住了暴乱者。”最终,数百名华人难民逃往埃文斯顿避难,一些人前往当地的枪械店,购买了所有库存的左轮手枪,以防再次遭受袭击。

怀俄明州州长弗朗西斯·E·沃伦紧急电报请求派遣军队镇压暴乱。军方要求他正式向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提出申请。然而,当时总统正在阿迪朗达克山脉狩猎和钓鱼。沃伦提交申请后,军方认为文件不符合要求,因为他未能明确说明地方议会(通常负责此类申请的立法机构)尚未召开会议。国防部长也不在首都,由副手与国务卿托马斯·贝亚德商议后,决定派遣两个连的士兵前往洛克泉,但任务仅限于保护联邦邮政服务不受干扰。沃伦抵达镇上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他后来写道:“烧焦的人肉气味令人作呕,几乎无法忍受。沿着铁路向东向西延伸一英多里,仍能闻到那股恶臭。”

铁路公司官员担忧暴力会继续升级。“当地政府已完全失控,整个城镇落入暴乱者手中。” 一位公司高管说道。后续报告显示,白人矿工闯入贝克维斯/奎因公司的火药库;犹他州的一处联合太平洋矿区,华工被限时二十分钟内离开;埃文斯顿的白人矿工正在组织驱逐当地华人。而在格林河,白人自卫队已告知华人居民,他们不再受欢迎。矿井几乎全面停工。然而,在埃文斯顿,华人社区领袖阿世——一位精瘦、衣着考究、英语流利的男子——仍在努力与公司官员交涉,希望让他的同胞重返矿井工作。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据他估算,总损失约二十万美元。他们需要薪水养活自己。

在洛克泉,当地验尸官召集了六名居民调查已发现的十五具华人尸体。陪审团认定,其中四名死于枪伤,但“具体凶手不详”,其余死者“因火灾丧生”,由于尸体被严重烧毁,他们的身份已无法辨认。后来,人们在一个地窖里发现了五具被野猪拱翻的尸体。报纸报道了更多骇人的故事:一户华人三口之家(丈夫、妻子和婴儿)被发现死在山上,母子已亡,父亲选择自尽;另有六名逃入山中的华人矿工,在荒野中徘徊多日,因无食无水,被迫吞食自己的粪便充饥,最终相继死去,尸体被郊狼啃食。暴乱发生的三天后,一名幸存者饥渴交加地爬回镇上。

联合太平洋公司坚决要求将华工带回矿场。“绝不向暴乱者让步,” 公司总裁对一名部队中尉说道。9月6日,克利夫兰总统终于结束狩猎。两天后,他下令军队“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华工。大屠杀发生一周后,200名士兵和650名华工抵达洛克泉。白人矿工们对他们报以嘲笑和讥讽。部分死者已经下葬,但仍有尸体散落在地,残缺不全、腐烂不堪。“看到儿子哭着寻找父亲,兄弟寻找兄弟,叔叔寻找侄子,朋友寻找朋友,这一幕令人心碎,” 一份来自华工的声明写道。新来的华工们只能在铁道旁的湿地露宿,夜色中,篝火闪烁。

恢复煤炭生产的首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因为成群结队的白人矿工站在矿井入口,恐吓华工。“华人实在太容易被吓到,”联合太平洋煤矿公司主管D.O.克拉克后来报告说。“只要有人朝他们喊几句话,他们就会逃开。” 更棘手的是,白人矿工拒绝工作,导致煤炭难以被运出、称重并装上火车。9月19日,矿方发布最后通牒:如果罢工工人不在星期一上午复工,他们将被解雇。最终,公司成功重启了两座矿井,恢复了生产。到9月底,已有250名华工重返作业岗位。矿区开始重建华埠,并雇佣了一批摩门教徒(另一个受迫害的群体)来取代白人罢工者。

白人居民仍未放弃对华工的骚扰。10月底,一群白人袭击了镇西的一处铁路工棚,迫使华工逃进森林。但到了12月,矿井里已有近550名工人,其中白人仅85人,其余全是华工。驱逐华人的企图最终失败。

从一开始,联合太平洋公司就知道,暴乱主谋几乎不可能被绳之以法。大多数居民同情白人矿工的不满,任何作证的人都面临被报复的风险。“我觉得要让他们受惩罚恐怕很难,” 屠杀发生三天后,公司总经理塞缪尔·卡拉威给老板的信中写道。9月7日,警方拘捕了22名嫌疑人。(他们对囚犯很宽容,在将他们关起来之前,允许其中一些人去附近的酒吧。) 被关押者包括伊赛亚·怀特豪斯,他参与了6号矿的最初斗殴,其他人的年龄和背景各不相同。一位目击者指出:“他们绝不会被从人群中挑出来当作暴乱者和杀人犯。”但法庭的初步听证会不得不推迟到法官到达之后,而囚犯们情绪轻松,“对结果似乎毫不担忧。”

中国驻美外交使团前往洛克泉调查。他们只找到了十三具可辨认的尸体;其他遗体,许多只是骨头碎片,被包裹成小捆埋葬。根据官员们采访到的华人目击者说法,至少有28人在骚乱中丧生,另有15人受伤,其中一些人可能终生残疾。驻纽约领事黄锡全撰写的一份报告,列出了死者名单。这不仅是为了追责,更是为了铭记。

  • 刘高步的尸体在第3号和第4号矿井之间的山脚下被发现。子弹从颈部横向穿过,气管被切断。我还确认了死者年龄仅24岁,死者的家庭关系尚未明确。
  • 易思彦的尸体在小溪附近被发现。左侧太阳穴被子弹射中,颅骨破裂。死者年约36岁,家中有母亲(在中国)。
  • 廖大伯的尸体在小溪附近的桥边被发现,胸部被子弹射中,胸骨被击碎。我还确认了死者年约56岁,家中有一妻一子和女儿。

黄领事还记录了幸存者遭受的财产损失,从25美元到2000多美元不等——相当于今天约6.5万美元。“每一个幸存的华人都因这次残酷的袭击而一无所有,”黄写道。“自从骚乱发生以来,他们连一条破床单或任何衣物都无法得到,无法保护自己抵御严寒。”一名进行内部调查的联合太平洋公司官员认为,尽管许多白人矿工希望驱逐华人,但并没有正式策划实施这次大屠杀——这一结论值得争议。尽管如此,他还是称暴乱者的行为是“蓄意且冷血的”。

10月初,一个大陪审团在格林河召开会议,讨论起诉事宜。二十多名白人居民被传唤作证,但没有人愿意指证任何暴乱者。关于检察官是否积极寻找华人证人的记录存在矛盾。怀俄明地区的联邦检察官事后报告称,地方当局曾希望旧金山的中国领事弗雷德里克·毕安排华人作证,但最终没有实现。然而,毕坚称没有人跟进此事,他后来表示:“由于恐怖统治,他们不希望任何起诉书被递交。”大陪审团听证会发生了意外的转折,住在华埠附近的牧师蒂莫西·瑟洛威作证称,华人居民自己放火焚烧了华埠——这是个荒谬的指控。10月7日,大陪审团发布报告,宣布投票决定不予起诉,并谴责联合太平洋公司在矿井中“滥用职权”。暴乱者当晚返回了洛克泉,几百名居民欢呼着迎接他们。


一周后,华工回到洛克泉,很快恢复了煤炭生产。照片来自西怀俄明社区学院联合太平洋煤炭公司的收藏

1886年11月末,驻华盛顿的中国公使郑孝和向美国国务卿托马斯·贝亚德发出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批评司法程序是“一场闹剧”。他要求为受害者提供赔偿,并指出中国政府曾为美国人在中国的暴力事件中遭受的损失赔偿了70多万美元。贝亚德回应中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并责备郑的同胞冒险前往“文明边陲的社区”。为受害者讨回公道的工作持续了几个月。最终,1887年2月24日,美国国会向中国政府赔偿了147748.74美元——与悲剧的规模相比,这笔赔偿微不足道。旧金山的中国官员被指派将赔偿金分发给受害者。到夏末,这一过程完成,但中国官员发现,有六个索赔被无意重复了,因此,他们向美国财政部退还了480.75美元。

这场大屠杀的华人幸存者继续在洛克泉的联合太平洋公司工作,得到联邦军队的保护。公司重建了华埠,建造了几十个像谷仓一样的宿舍。种族敌意依然在小镇上蔓延。1886年12月30日,华埠内发生火灾。当华人居民努力扑灭火焰时,一群白人居民开始向他们投掷石块,并割断了灭火水龙带。一队士兵驱逐了白人居民,避免了华埠遭受更严重损失。火灾后,驻洛克泉的军队指挥官向上级报告称,镇上仍有一部分“粗暴人群”,对华人构成威胁。他说,社区领袖阿世“似乎对他们的安全感到焦虑。”军方决定不再需要驻扎在埃文斯顿的部队,但认为“从洛克泉撤军是行不通的。”阿世与妻子和孩子们一直住在埃文斯顿,他们均出生于美国,但他决定将家人送回中国,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几个月后,他独自一人返回怀俄明州。

1894年,阿世安排将一条130英尺长的舞龙送到社区,供其每年春节庆典使用。几年里,他穿着西式西装、手持拐杖,自豪地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1899年1月27日早晨,他起床、洗澡、剃掉胡须,穿上正式的中式长袍。他召集了几位亲密朋友,包括镇长,并详细交代了谁应该继任他成为华埠领袖。当晚,他突然倒下去世。不到两个月后,军方突然从洛克泉撤军。这一决定让联合太平洋公司措手不及。一家报纸报道指出:“驻军的存在阻止了针对华人的严重示威,尽管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或更多个华人被剪掉传统的长辫子或遭到殴打。”

联合太平洋公司的官员逐渐减少了对华工的依赖。在大屠杀发生后,公司总裁曾私下向一位同事透露:“面对无处不在的公众情绪,无论它有多么错误,你都无法成功运营铁路。”然而,幸存者继续在联合太平洋公司工作,直到他们年过六十或七十岁。1913年,公司拆除了洛克泉的华埠。大多数剩下的华工无法继续工作,许多人沦为乞丐。1925年,公司决定承担他们的返乡费用,并为他们提供一笔“多年忠诚服务”的补偿金。1925年11月的一个晚上,公司举办了一场宴会,表彰第一批准备好离开的华工。镇上的乐队演奏了乐曲。随后,这些华工前往旧金山,登上了“总统塔夫特号”蒸汽船,驶向亚洲。队伍中一位七十多岁的矿工老钟,在1885年的袭击中中弹,至今子弹还留在他的背部。

公司曾连续几年定期向这些前矿工支付补助金。但在1932年,公司突然中断支付,且未事先通知。一位矿工写道,这些人“饿死之前”都在四处求助。1932年8月,公司的最后三位“老华工”离开了洛克泉。公司员工杂志一篇文章写道:“洛克泉的许多朋友将带着美好的祝愿,陪伴他们踏上回家的漫漫旅途,”文章接着想象,他们“经常谈论洛克泉和他们留下的朋友。”一张照片展示了这些华工穿着三件套西装,皮肤黝黑粗糙,表情平淡。唯一仍留在洛克泉的联合太平洋公司华工名叫廖毅力,他在4号矿工作。

1943年,美国国会终于废除了禁止中国劳工入境的排华法案。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这个贫困的国家突然成为美国对日作战的重要盟友。然而,即便如此,每年获准进入美国的华人移民数量也少得可怜,只有105人。直到1965年,随着一项广泛的新法律废除了优先考虑北欧和西欧移民的配额制度,立法者才最终将华人移民与其他试图进入美国的人置于平等地位。

历史学家们一直努力记录华人移民所遭受的种族歧视和暴力,力图将他们融入美国多种族民主的更广泛叙事中。19世纪末的华人移民出现在南北战争之后,当时美国的自由和平等崇高愿景正面临崩溃。所谓“华人问题”紧随“黑人问题”而来,并与重建运动的失败、吉姆·克劳法的蔓延以及西部边疆原住民的征服同时发生。这些历史至今仍影响着美国社会。然而,美国华人所经历的暴行仍然鲜为人知。2020年,伴随着新冠疫情爆发,反亚裔暴力事件激增,使这段丑陋的历史再度引起关注。旧金山、圣荷西、洛杉矶和丹佛等城市的官员纷纷就过去对华人移民的待遭遇正式道歉。在洛杉矶,市民领袖正计划建造一座纪念碑,以纪念1871年发生的大屠杀,当时有18名华人被杀,其中15人被绞死。在尤里卡,人们正在发起一场运动,为当地曾经的华埠建造一座纪念碑。

1986年,在洛克泉,考古学家兼历史学家达德利·加德纳协助领导了竖立屠杀地纪念牌的工作。1990年,工人们在镇上天主教堂停车场挖掘沟渠时,发现了瓶子、骨头和其他前华埠的遗迹。次年,来自社区学院的一个团队开始挖掘该区域,收集了数千件文物。然而,项目停滞不前,去年秋天,加德纳将这几箱文物交给了吴博士,以便她完成编目工作。2023年,洛克泉市议会批准了一项15.4万美元的拨款,用于建立纪念碑,纪念碑上将有一座7英尺高的阿世雕像。加德纳的最新项目是申请将大屠杀遗址列为国家历史地标。

考古学的意义在于揭示过去的生活,这是从历史档案中无法获得的。怀俄明州遗址的挖掘显示,当时的华人居民种植了胡萝卜、醋栗、茄子和南瓜等多种作物,并养殖了鸡、猪和山羊;有些人甚至拥有马匹。除了考古工作外,吴博士还一直在寻找洛克泉原华人居民的后代。去年9月的一个晚上,她在家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了内华达州里诺市一位退休销售和营销主管的领英资料,他叫杰弗里·毅力(Jeffrey Yee Litt)。她问他是否是廖毅力矿工(唯一在洛克泉继续工作的华工)的亲戚。他回答说:“廖是我祖父。”

那晚以及之后的几次对话中,杰弗里分享了他的故事梗概。他出生在纽约市,在皇后区长大。他的父亲乔治来自洛克泉,但杰弗里对这座小镇知之甚少,只见过祖父一次。他对大屠杀的了解也非常有限。然而,他告诉吴博士,他91岁的叔叔约翰·廖可能更能提供帮助,也住在雷诺,约翰是廖毅力的最小儿子。

几周后,吴博士飞到内华达州去见约翰。约翰的护理人员在家门口迎接了吴。约翰身体状况不好,依赖氧气瓶。他的家里堆满了他收集的中国瓷器。他向吴解释说,他的父亲曾在联合太平洋公司的煤矿工作,负责将煤车里的煤倒入更大的火车车皮(记录显示,廖毅力的劳务始于大屠杀发生后的几年)。大约在1930年,一辆运煤车撞到了廖毅力的后背,导致他受伤,从此再也没能工作。几年后约翰出生在洛克泉。他上的学校建在夷为平地的华埠原址上,但对这片土地的历史一无所知。“似乎没人真的愿意谈论它,”他说。

约翰的三个哥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服役。约翰自己也在军队服役了两年,然后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上学。他定居在湾区,育有两个女儿。他目前有六个孙子孙女和四个曾孙。成年后,约翰开始对他的祖先产生兴趣。他得知祖父廖毅力的父亲,名叫廖龙满,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他徒步逃离了洛克泉,沿着铁道走,直到有火车停站的地方。最终他回到了中国。1983年,约翰整理了他收集到的关于廖毅力家族的故事,形成文字。在吴博士采访他之前,除了亲戚,他从未与其他人分享过。他没想过会有人想知道这些故事。“这是亚裔美国人历史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吴告诉我。“他没想到会有人在乎。”约翰的打字稿纸现在已泛黄易碎,但被保存在一个三孔文件夹里。他写道:廖毅力的后代“不仅幸存下来,而且在经历了重重磨难之后,取得了卓越成就。”他写的这些话,也许可以更广泛地诉说关于美国的华人。今年夏天,吴博士计划重返洛克泉继续挖掘。♦

原文链接: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5/03/10/when-an-american-town-massacred-its-chinese-immigrants

译者注:所有中文姓名均为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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