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从“坐而言”到“起而行”——雷震与《自由中国》

雷震(1897-1979),字儆寰,生于浙江长兴,学生时期即加入中华革命党,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政治学系,主修行政法与宪法。1926年返国。曾任国民政府法制局编审、教育部总务司长,抗战时期担任国民参政会秘书长,1946年出任政治协商会议秘书长,负责同各党派(包括共产党)和无党派社会贤达联络沟通。雷还是党中央监察委员,并获选为制宪国大代表,亲身经历了1946年中华民国宪法制宪的全过程。

1949年底﹐国民政府败退台湾后,11月20日,《自由中国》半月刊创刊,时在赴美国途中的胡适应邀为刊物拟定了四条办刊宗旨,并担任名义上的“发行人”,雷震任社长,毛子水任编辑部总编辑。编委包括毛子水、王聿修、申思聪、李中直、杭立武、金承艺、胡适、夏道平、殷海光、许冠三、崔书琴、张佛泉、黄中、雷震、戴杜衡、瞿荆洲和罗鸿诏等人,为自由派学人的一时之选。刊物由雷震负责实际运作,主旨在传播民主自由,未几,即成为销量最广的政论杂志。

开初一年余,被称为‘各党各派之友’的雷震由于在政府内外的广泛人脉,故当局与《自由中国》基本上相安无事。但是,自1951年6月,因刊出夏道平执笔的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一文﹐针对政府金融管制引起的一宗情治人员贪污枉法情事加以抨击,杂志开始遭到党政军三方面的压力。该期出刊第三天,情治人员就闯入杂志社,逮捕一编辑,并留下三名特务予以监视。雷震遂与多位党政要员商讨,他们建议再发一篇社论加以平衡,杂志便以《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为题又发了一篇社论,其观点基本又退回到金融管制的原点。但这时远在美国的胡适见到这两期刊物后,大为不满。1951年8月11日,他致函雷震:“……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我看了此文,十分佩服,……以说是《自由中国》出版以来数一数二的好文字,……忽然来了‘四卷十二期’的‘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这必是你们受了外力压迫之后被逼写出的赔罪道歉的文字……我正式辞去‘发行人’的衔名,一来表示我一百分贊成‘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评,二来是表示我对于这种‘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的抗议。”雷震本来就愤懑在心,胡适的来信正好成反击的利剑,他将信的全文刊发在《自由中国》上。这再度引起了情治单位的不满。自此事件开始,《自由中国》于当局的关系开始连锁演变,一发而不可收了。

接踵而来的,是执政党对教育界控制与反控制的沖突。当年在台湾,当局不仅在校园内散发党部宣传读物,还要求每个学生背诵“三民主义读本”、“总理遗训”、“总统训词”,其强制灌输的“党化教育”激起反弹,学生、家长无不怨声载道。1954年5月底,三位家长投书《自由中国》,对“党化教育”严重干扰学校的正常教育,提出激烈批评:

  “……真正的课业,反而丢在一旁……我们的教育应该是自由的教育,而不是任何一党包办的党化教育……全省的公立学校,都是用纳税人的钱来办的。教育当局和救国团不可借教育之名而行党化之实……”(《自由中国》,1954年第11卷第12期)

此举终于令当局勃然大怒。1954年12月,蒋介石以“不守党纪,影响国民党名誉”为由,下令开除雷震的党籍。“骨鲠之臣”终于与当局分道扬镳了。

此后,《自由中国》的言论节节升高,不仅于1956年10月,倾力推出了由胡适、徐復观、毛子水、夏道平、陈启天、陶百川、王世杰、雷震等人的16篇文章组成的对蒋介石的“祝寿专号”,忠言直谏,反对蒋氏三连任总统的违宪意图,劝告蒋介石尽快结束独裁专制,逐步实施宪政民主。如此祝寿,撼动人心,酣畅淋离,连销九版,一时洛阳纸贵,造成政界学界轰动。自然,紧随而来的,就是当局的经济封锁和政治围剿了。

(二)

从1957年7月开始,《自由中国》连续8个月推出「今日之问题」的15篇社论系列,全面检讨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台湾“白色恐怖”时期从政治到经济的各方面问题与症结,并在最后直达问题的总关键——反对党问题。

“反对党问题”的出刊表明,雷震不仅透过《自由中国》发挥知识分子的言责﹐更企望以行动结合台湾的本土精英,他计划于1960年准备筹组一个反对党——「中国民主党」,以组党的实践活动召唤政党政治。于是,雷震从“坐而言”走向了“起而行”。这一行动,终于彻底开罪了当局。

1960年9月4日,国民党当局以「知匪不报,为匪宣传」的罪名起诉雷震,并处以十年徒刑,此即轰动一时的「雷震案」。《自由中国》编辑傅正、经理马之肃、会计刘子英等一同被捕。

其时远在美国的胡适,惊闻雷震被捕,痛心疾首,立即在九月四号当天,向当时的行政院长陈诚发出电文,指责国府“必将蒙摧残言论自由之恶名”。专电曰:「台北外交部请转陈兼院长辞修兄:九00号电敬悉。今晨此间新闻广播雷震等被逮捕之消息,且明说雷是主持反对党运动的人,鄙意政府此举甚不明智,其不良影响所及可预言者,一则国内外舆论必认为雷等被捕,表示政府畏惧并挫折反对党运动,二则此次雷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杂志当然停刊,政府必将蒙摧残言论自由之恶名,三则在西方人士心目中,批评政府与谋成立反对党皆与叛乱罪名绝对无关,雷儆寰爱反共,适所深知,一旦加以叛乱罪名,恐将贻笑世界,今日唯一挽救方式,似只有专电所谓遵循法律途径一语,即将此案交司法审判,一切侦审及审判皆予公开」。

在台湾,由于雷震的被捕,《自由中国》实际上已无法再办下去了。《自由中国》半月刊总共存活了10年9个月又10天,前后共出刊260期。而出刊这10年,正好横跨上世纪整整一个五十年代,这也是国民党自大陆退守台湾后,在政治上风声鹤唳、危机四伏的最初10年。

1960年10月22日,胡适曾对记者表示:外传《自由中国》的编委们有意请他担任发行人主持復刊,他从未接过相关信函,也无人和他谈过此事(《胡适先生年谱初稿长编》,3343页)。不过,胡适先生又说:“一种杂志为了争取言论自由而停刊,也不失为光荣的下场……”唐德刚说,雷案之后,胡适好像一下子老了30岁。1961年阴历5月26日雷震65岁生日,胡适想念狱中的雷震,手书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桂源铺)赠予雷震:“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第二年的1962年2月24日,胡适就因心脏病而去世了。

对台湾民主宪政发展来说,雷震,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直至上世纪80年代,台湾所有重要的政治议题都是根据《自由中国》的言论来阐述或界定的。“《自由中国》半月刊对台湾政治体制和社会关系所引起的问题,在出刊10年期间几乎都曾论及……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台湾新一代不见得都读过《自由中国》这份刊物,但所使用的语文、基本概念和陈述方式,都是从这份刊物出来的”。(钱永祥语)

回望台湾政治的风雨之路,《自由中国》所传播的自由民主理念,已经结成“正果”。

宏观而言,台湾的民主之路,民间的政治力量,有两条基本的成长线索:“办刊议政”与“参选组党”。一条侧重理念,另一条侧重实践。一条走菁英化路线,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主;另一条则是走草根路线,以有志实际从政者为主。不过,二者都对志同道合者的起了精神和组织凝聚的作用,一为理念的凝聚,一为人员的凝聚。雷震,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可谓一身而二任。他先是办《自由中国》,发挥言责;1960年,又以行动筹组反对党,以实力制衡。也就是说,中国士大夫的“立功、立言”他都在身体力行。最后,雷震身系囹圄,以自己忠于良知的坚毅信念和道义形象,升华到了“立德”的境界。

七十年代初,雷震先生出狱后,自购墓地,除预留其夫妇二人的墓穴外,另有三座,就是专为安葬亡儿、移葬早逝的《自由中国》社同仁罗鸿诏、殷海光而建。墓园被命名为“自由墓园”。

1979年3月7日雷震病逝,享年83岁。而早在1977年,时年81岁的雷震,就已自题碑文为:

  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
  中国民主党筹备委员雷震先生之墓
  生于一八九七年六月十五日
  殁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七日

  殷海光早在一九六九年就已去世,雷震也把他安顿在“自由墓园”。 殷海光的墓碑是由雷震亲笔题写的:

  自由思想者殷海光之墓
  雷震敬题一九七七年四月
时年八十一岁

《自由中国》的英魂,栖息在“自由墓园”中,应是得其所哉了。

(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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