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绍智老师于今年五月27日晚在北京去世,终年93岁(详见网刊《公民议报》和《纵览中国》悼念文章);好友千小驹于六月22日晚在旧金山湾区病故,终年74岁。不到一个月,连失两位好友,悲愤之极,痛不欲生。
与理论家苏绍智相比,千小驹的名气和影响没那么大,但在加州华人圈,知道他的人不少,原因之一,他是中国民主派元老千家驹的三公子,1945年生,本来在北京任国企老总,混得不错,但“危邦不居”,八九年流亡美国,长住加州。原因之二,他喜欢动手,乐于助人,干过多种职业,属于较早参加海外民运,并始终坚持“业余革命”的活跃人士之一。
我2013年从新泽西搬到湾区,与他同居康城。这里华人较少,经任松林先生介绍认识,因共同朋友多,谈得来,从此成为莫逆,以兄弟相称。没想到,比我年轻力壮,精力极端旺盛,很少看病的他,突发癌症,且一病不起,两个月就与世长辞。本周三(2019年7月三日)中午,众亲友在风景如画的半月湾百龄园公墓为他送别(见照片)。葬礼归来,心情难以平静。于是起写篇悼念文章,以表达我的惋惜、怀念,以及对健康警觉等复杂心情。
乱世避居异邦,时刻不忘故土
记得四月底某天傍晚,突接千兄电话,叫我尽快去医院,有事相托。我立刻赶到郡医院的急护病房询问病情。他说,发现尿液咖啡色,起初没当回事。但几天不见好转,影响胃口,于是开车去卫生中心。医生大惊,立刻叫救护车送他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胆管癌晚期,无法切除,只能保守治疗。他情绪相当悲观,把一串钥匙交给我,让我把车开回他家,并清理冰箱断电,及处理若干紧急事项。
随后数周,我跟老伴儿常去看他。后经两次微创手术,不必靠插管输液,慢慢可以进食,也能在院里散步了。五月底,转到距离稍远的康复院,总算看到一线希望。可惜好景不长,到六月二十号,收到他短信,已经连不成句。我忙电话询问,他说情况恶化,想见我一面。我让他把新地址给我,他说请护士代劳。第二天,又收到他最后短信,说“一无时间写呀”(估计是“已没有时间写啦”),象是诀别。就在我们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收到千大姐发出的讣告,说前一天晚上去世了。唉,人命看似顽强,其实很脆弱。在毫无预警的癌症突袭下,一个乐观顽强的铮铮铁汉,就这么撒手走了。呜呼!
回忆六年来交往,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千兄对故国的眷恋与关怀。他常深夜打电话给我,报告第一时间获得的国内动态,包括某些渲染过分的政治八卦。多数情况下,我都劝他不必激动,好好睡觉,对待网上传闻,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既别过分悲观,也别过分乐观。最好的验证办法有两个:一看官方有无政策改变;二看世界主流媒体,有无跟进报导。如果两者都没有,大约八九成是空穴来风,或某派系放出来的试探气球,不必过分认真。
据他自己说,每天要在手机和计算机网络上花费十几小时,因不懂英文,他阅读和收看的节目,全部来自中文媒体。我调侃他的政治病,比我更严重。我毕竟有儿孙家庭拖累,不得不花时间处理许多琐事,相当于从政治沉迷中有所解脱,变换放松,而他单身一人,常常连饭也懒得做,有的是时间,因此沉迷网络(或上网成瘾),从身心健康角度看,反倒害了他。
出国之前,他曾在北京琉璃厂某古董店当过经理,对艺术品很内行。居湾区这些年,虽然在古董收藏与鉴定上也花些时间,还在加州和国内任收藏协会理事,在集邮和票证(粮油布票等)上屡有斩获,但最近一笔投资失手,积蓄赔光,还债有压力,让他对古董失去信心。这应该是他情绪开始低落,并最终影响健康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数月前胞兄在国内去世,他未能回去奔丧,几次跟我说,他对哥哥内疚。我问他为何不回去看看?他说“一言难尽”。是因申请中国签证遇阻?还是因为家庭恩怨纠葛?他不主动说,我从不追问。
原因之三,是他生活节奏杂乱无章,特别是对饮食卫生对漫不经心。他的房间、厨房和客厅,异常凌乱,待洗的内衣毛巾袜子,随地乱扔。清理冰箱和橱柜时,我给他扔出八袋食品,发现许多过期,甚至发霉。其中一大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看样子吃过几片,还有大半盒摆放整齐,细看日期,已过期两年。我回医院批评他,这样杂乱无章怎么行?过期食品,等于毒药。他承认马虎,从不认真查看包装盒的有效日期,但悔之晚矣。
当然,粗枝大叶的生活态度,跟他的婚姻不顺也有关系。对于缺乏自制力的人来说,起码缺少另一半的细微关怀与有效监督,久而久之,绝对影响身心健康。他先后离过两次婚,没有孩子。以后又处过几个朋友,时间和金钱没少花,都不成功。其实,生活散漫和婚姻坎坷两者之间,往往互为因果,究竟谁主谁次,大约要具体分析,不好一概而论。
总之,回顾千兄的仓促离世,我归纳上述三个诱因。这些因素,虽然跟病因未必直接相关,但间接影响难以排除。
坚持周末茶叙,点评党国大事
大约从2016年秋开始,千兄约我跟另一位同城朋友,每周六中午,去餐厅“喝早茶”,品尝比较正宗的港式小吃,顺便侃大山,摆龙门阵,对国内发生的重大新闻交流看法。三个退休老人,没任何功利目的,仅为追踪形势发展,聊慰乡愁而已。
后来,时间允许的话,我便根据记忆,把交流要点写成文字,在网刊《公民议报》上不定期发表,题目叫《三家村茶话》。前后经历一年,共发表三十几篇,每篇五千字左右。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上网查看我们的旧作。单从字数看,能出一个小册子了。可读性与内在价值如何,另当别论。
遗憾的是,自2017年秋我回国探亲,陪一群老美旅游,走了两个多月。接着,另一位工程师朋友,回国长住,我跟千兄就此做罢。不久,他被古董生意套牢,我的写作时间也难保证,《三家村茶话》便无疾而终。偶有朋友打听,将来是否重续?如今千兄作古,我在康城形单影只,精力大不如前,只能无限唏嘘了。
回顾我们三人对国内动态的关注和讨论(包括不同观点的争论),千兄属于比较激进的一位,对中共本质常有犀利的分析;而前公务员则比较传统,对毛左言论缺乏敏感度,对于未来中国民主改革(或革命)的前景,不像千兄那么充满信心。
我属于中间派,常被千兄讥笑为“骑墙”,“看似客观中允,实则没有立场”。我只能以“代沟”回答他。这如同我跟弟弟,相差六岁,但看问题的方法和立场,有巨大差距一样。究其原因,跟我们所受的教育与亲身经历的事件,有很大关系。比方大饥荒,我受的飢饿折磨,比弟弟高一个重量级。最饿的1960年,我17岁,在中学住校,脑体消耗大,饭菜不够吃,除了食堂给的点定量饭,一丁点额外补充也没有,经常半夜饿醒。而弟弟吃住在家,大人总会适当关照。更何况,千兄家属于高级统战对象,享受部级以上特供,对大饥荒的体会,不会像我一样刻骨铭心。
再比如文革,我在大学参加,跟中学生的经历自然不同,看问题的深度广度难免有别。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杨小凯写的《中国向何处去?》,虽然出自高三学生之手,但水平高于许多大学生和老教授,不过那只是特例。一般而言,打人抄家破四旧的脑残行为,大多出自中学生,而组建读书会,传阅内部图书,探讨马列毛思,等等需要动脑筋的“反革命团伙”,多数为大专学生所为。
到千兄上山下乡的1968年,我们毕业分配,开始进入社会,成为国家职工。我印象中,千兄在北京南郊的固安插队,周末可以回家。后来通过关系,直接调回北京就业。另有朋友说,在高校恢复招生的时候,他进了北工(北京工学院)保密专业,所以能操作多种机器。无论如何,我们的经历差别较大。他对自由民主的追求,主要来自千老的家教,是耳濡目染的结果,而非经过系统教育和读书思考。
这让我回想起七十年代末,千家驹老人对中国知识界思想启蒙的重大贡献。1978年,我入中国社科院读研。每到春节之后两会召开,都能读到内部发行的两会提案,和代表发言摘要,大家最欣赏的是千老发言。最让我难忘的发言,是批评军方霸占人民大学校舍,长期拒绝归还。
当时我们常骑车路过人大校门口,看见两块大牌子,左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砲兵司令部”,下面有士兵持枪站岗,右边是“中国人民大学”,红男绿女自由进出,十分搞笑。对于如此滑稽的镜头,大家除了私下嘲笑,或者拍照留念,没人敢公开发表批评言论。千家驹则不然,他在大会发言中,高调批评军人强占校舍。他说“北洋军张勋、曹锟、段祺瑞、吴佩孚等,像走马灯轮番占领北京,但没有哪个军阀,胆敢强占校舍。我们号称人民子弟兵,却长期占据人大校舍不还,中央三令五申限期搬出,就是顶着不办,简直连北洋军阀都不如!”(原话已忘,大意如此)。当时,有个朋友在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工作,负责两会接待,据说这段严厉批评,赢得大会经久不息的掌声,连服务员们,手都拍麻了。
这又让我想起《思想网》发表过的一篇“佚名”文章,题目叫“毕生‘愤青’千家驹”,通读该文,令我对千老更加敬重。因为它列举了千家驹从早年投身共产革命,到晚年皈依佛门的许多细节,说明他是一个光明磊落、大胆敢言、始终如一的正人君子,不像许多钻营献媚的狗苟蝇营之辈,说话办事,专看高层脸色。我查了一下“愤青”的定义,说它由“愤怒青年”演变而来,指对社会负面状况不满的人,其中一些是要求变革、有一定民主思想的热血青年,有时表现激进,所以被称为“愤青”,本含褒义。 可是后来,“愤青”一词变了味,专指幼稚的毛左、民族主义狂、极权制度的愚忠捍卫者,成了令人厌恶的贬义词。
如此看来,把“愤青”帽子扣在千老头上,并不合适。正确的标题,应该是“不忘初心千家驹”,因为他早年的反蒋跟晚年的反毛,跟少数被称为“两头真”的中共老革命一样,都是出于同一个自由民主理念,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不忘初心”。在这方面,我感觉千兄有乃父之风,对自由的追求向往始终如一。不为蝇头小利收买,宁可在海外过清贫生活,也不想再回故土,去充当“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统战花瓶。
海外谋生不易,变换角色更难
最后,想从千兄最近的投资古董失败,谈谈流亡者在海外(特别美国)的谋生艰难与角色变换问题。
常有国内亲友问我,华人在美国好不好混?谋生容易还是艰难?我常笑答:“这要看每个人的具体条件,还要看自己的目标与定位如何。可以这么说,不懒不傻不靠拼爹的正常人,在美国发大财不容易,但混个小康并不难。我说的小康,并非国内大众的小康标准,而是美国普通工薪族的小康,年收入大约在四五万到七八万美元之间,无论给人打工还是自谋职业,都会有车有房,病有所医,老有所养。只要老老实实干活,不管体力脑力还是耍手艺,哪怕当个垃圾工,肯省吃俭用,准时报税,懂点理财常识,差不多人人都能达到这个收入档次。然而,像千兄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居然没能实现上述目标,究竟原因何在?值得我们深思。
我们1982年来美读研的那批学生,普遍穷酸得很。我自己买不起西装,机票靠亲友凑,除了IAP-66表(美方奖学金证明),身上只有区区50美元,刚够从纽约到麻州大学的灰狗车票。可千兄来美的时候,据说身价50万美元,是我的一万倍。奇怪的是,这笔当年数目可观的“起始资本”,非但没能帮他安身立命,反而帮了倒忙,让他放不下身段,难以完成角色变换。
如果从那个时候起,就学点日常英语,塌塌实实打工,像他自己说的,工厂技术(车钳铣刨磨)样样通,那么再学一门技术,考个美国专业执照,混小康日子不是很容易吗?何必到三十年后,还要依赖政府救济的SSI(社安补助金,每月几百元)和穷人医疗卡生活?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两三年前,他在古董投资上栽的大跟头,这里讲点细节。某天晚上,他打电话说有要事相商,必须面议,我立刻开车去他家。原来,要动员我跟他一起投资,做笔大生意。说纽约有几位朋友,从教堂捐赠品中发现一张宋元古画,于是展示往来信件与古画照片。据行内人说,这是难得的真迹,上面有民国总统冯国璋的收藏印章,价值应该在几百万到上千美元。原计划公开拍卖,他们商定以底价(几十万?)买下,然后到香港拍卖,转手可翻几倍。问我是否愿意参与。我随即表示三点:第一,我虽然喜欢艺术,也爱画山水,但不懂真假鉴定,更不知道市场行情,无从评价;第二,我从来对发快财不感兴趣,无论诱惑力多大,自认没那个运气;第三,就算我有心,也没能力投资,仅仅维持温饱而已。所以,你最好另找合作伙伴。但最后告诫他:眼下古董市场欺诈盛行,造假太多,千万当心。万一哪天断了顿,找我借点生活费可以。
果然,不幸被我言中。三个月后,香港流拍,疑是赝品。又说下年度再去日本试试,从此没了下文。这笔生意的失败,不仅把他的积蓄掏光,还欠了外债,成为他的心病之一。上文提过,此处不赘。
在病重住院期间,他跟我交心说,后悔当初没听我劝告,被纽约合伙人骗了。如果当初没有走捷径发快财的非分之想,哪能吃这么大亏?我直言批评他,帮他分析来美三十年的经验教训。他承认自己的最大缺点是“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起。如果从头就踏踏实实干份工作,到今天也不会这么捉襟见肘了”。
我之所以冒昧写出这些感触,是因为千兄的悔恨,对我们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惊示做用。我发现,从农村偷渡来美打拼的许多福建人,往往经济状况都不错,维持小康没问题,个别还混成大老板。而从体制内出来的许多高学历知识分子,在美国没有学历和专业文凭,又不屑于自食其力,羞于当普通工人,或学一门手艺。他们就成为不能适应角色变换的一群。如果中共不变,他们只能靠美国福利为生。角色变换困难,也可以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后遗症之一。
严格说来,自我错位问题,不单发生在部分流亡者身上,将来很可能,会更大规模地发生在中国社会转型以后,令许多人难以适应,无法谋生。设想,如果中国彻底转型,实现经济市场化和政治民主化,会有多少尸位素餐、浑水摸鱼、靠裙带关系或者假知识、假学历、假文凭混饭吃的人,将失去饭碗?例如政工干部、马列学者、宣传官员,媒体骗子,以及千百万行政干部(除了当官,什么都不会),还有头戴大盖帽的公安、税务、城管、网警等等,估计都会失业,就算不遭罪行清算,也不得不沦为依赖社会救济的弱势群体。苏东波之后,类似角色转换过程,在前社会主义阵营各国都不同程度发生过。我确信,同样的社会变迁过程,也会在后极权时代的中国,更大规模重演,或变相重演。如若不信,请拭目以待。
由千小驹先生的辞世,联想到许多跟社会转型相关的冷酷议题。这里,丝毫没有对千兄的不敬,我依然敬重并深刻怀念这位跟我理念相同的好友。只不过,我通过深挖我们的人性弱点,进一步探讨中国面临的社会转型难题,会更有意义。这样的追悼与怀念,会进一步体现我们“不忘初心”,继续秉承我们曾经在《三家村茶话》中一贯追求的求真务实精神。
2019年7月6日夜
于旧金山湾区
转载自《纵览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