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吊崖上钓鱼,遇到了小学同学“宋福江”。他蹲在我身边,看了半天,我都没发现他。我钓鱼心不在焉,一边垂钓,一边看书。所以半天钓不到一条鱼。不是鱼饵被吃掉了,就是鱼竿被带跑了。“宋福江”幽幽地说,“你这种钓法,可不像你爷爷。”

我扭头,见他像一只座山雕似的,蹲在吊崖边,手里拿着我的另一根钓竿,银色的鱼线抛出去老远。一会儿,浮标大动,“宋福江”并不着急,收收放放,一会儿,一条又粗又长的白鳝鱼被牵到钓崖下边,他用一只手持抄网,把鱼抄了上来。我看了看那家伙,足足有一米长,小孩胳膊一般粗。

我乐了:“你倒是得了我爷爷的真传。”

可又一想:“不对呀,你跟我同龄,是小学同班同学,我爷爷都死了半个世纪了,你如何能认识我爷爷?”

“宋福江”解决了我的疑虑,把鳝鱼摘下,丢到鱼桶里,又娴熟地把肥大的蚯蚓穿到鱼钩上,远远地抛下河去。一通操作完了,才说:“我父亲是你爷爷的徒弟,我等于是你爷爷的再传弟子,这套手艺都是从他那里传来的。”

我调侃道:“怪不得呢,别人家的绝技都是密不外传,传媳不传女,我们老李家倒好,让老宋家偷了艺,反过来教训自己的后代。”

“宋福江”笑了,道:“你刚才说跟我是同班同学,我怎么记得你比我矮一级呢?”

“扯淡!咱们班54个学生,大部分同学的名字我都记得呢,因为我是班长,负责点名。”我把鱼钩远远地抛到河里,学着他的样子钓鱼。

“宋福江”笑道:“你还当过我的班长?你一个小不点,记得咱们上学的教室在哪里?班主任是谁吗?”

见他这副嘴脸,我开始有些心虚了:“咱们不是在八大队的一间饲养屋里上课吗?高低板凳都自己带,教室里除了一块黑板,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牛粪味。对了,院子里只有一个厕所,一下课男女生就朝厕所里冲,男生先占着男生先上,女生占了女生先上。班主任是你们一小队的升桓老师,四年级时才换了一个女老师,叫俊桂,对不对?”

“班主任是升桓不假,但他只教了一年。我们的教室也不在八大队的牛棚里,而是在村中心綦书敢老师家。我们的同班同学中,还有你的表哥邵临池,现在小学教书。你好像只在我们班上了几天,没几天就退学了。”

我更疑惑了:“你不是宋福江吗?常跟牛振刚、綦军胜一起玩的那个傻大个?”

“宋福江”笑了,“那是我弟弟,我叫宋福海。”

我笑起来,“你们哥俩是孪生兄弟吧,要不我怎么会弄错?福如江海,你爹可真有学问!”

“我们哥俩差一岁,名字不是我爹起的,他一个字都不认识,睁眼瞎。好像是个算卦的瞎子起的,一点都不准。如果真能福如江海,怎么会都在地里刨食吃呢。至少也该跟你一样,去城里当大律师呀。”

 

                     二

我让宋福海把鳝鱼带走了,毕竟是他钓的。还让他通知他弟弟宋福江,来河边找我玩。我让宝和施展钓鱼绝技,弄一锅鲤鱼、鲫鱼下酒。

宋福海走后,我的思绪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刚上学的时光。

我生于1964年1月16日,农历葵卯年腊月初二,属兔。后来颁发身份证的时候,错写成1964年11月23日,小了十个月。

1963年正值大饥荒之后,人口出生率很低,我读小学的时候,好几个大队的孩子才凑成一个班。记得我们班的教室是二大队一户人家的空房子,只在墙上挂了一块黑板,没有桌椅,学生需要自己带高低板凳来上学,很多学生连凳子都没有,只能席地而坐,伏在小板凳上写字读书。

我对第一个老师印象已经模糊,因为我只读了三天就退学了。我班的同学都是六三年的,我是腊月出生的,勉强入学。但年龄太小,又没有读过幼儿园,读书不跟班。在这个学校有两件事印象深刻,一是有个南街的同学,课间休息时突然呕吐,从嘴里吐出一条很长的白色虫子来。那时候孩子都喝不卫生的生水,肚子里有蛔虫。老师就让我们吃一种宝塔形的糖果,结果人人都拉出一团团蛔虫来。第二件事是我的一个玩伴,叫京海,比我小半年,不到上学年龄,他很调皮,跑到我们教室窗外往教室里扬砂土。老师知道是我的玩伴,把我安排在靠门的位置,预备随时驱赶。

后来好像是受了某个大龄学生的欺负,我赖着不想上学了。母亲说,那就让你再玩一年。

第二年再上学,我们班的同学骤然增加到54人,我也成了大龄学生。教室原是南街生产队养牛的“饲养屋”,简单地粉刷了一下。仍然是徒有四壁,只有一块黑板和讲台上一张破烂的桌子,说明这是一间教室。

印象最深的是男生女生只有一个厕所,一下课男女生一齐往厕所跑,男生先占了女生就只好在外面等着,反之亦然。

班主任是一小队的綦升桓老师,他只有小学水平,只能教到二年级。但他会说普通话。他教书从来没有把课本教完过。到了三年级换了一个女教师,叫綦俊桂。隔壁班有个男老师,叫綦书家。两人恋爱,后来结成夫妻。

那时候小学都是队办,老师在生产队拿工分,另外每月补贴8元钱,这钱是上面发的还是队里给的没弄明白。对老师的要求不能太高,老师对自己也没什么要求,基本上就是看孩子,跟现在的幼儿园阿姨差不多。

那时候也没有义务教育的概念,每人发两本课本,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要交三毛钱课本费,每个学期再交两毛五分钱学费,供老师买粉笔。

语文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共产党万岁,第三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都是口号。记得我们背着书包在街上列队行进,有好事的乡人问:大洋学生,你们今天学了什么呀?我们把三课内容背一遍。乡人就撇嘴:这些口号大街上贴得到处是,连天福、留福都会背,还用得着上书房跟先生学?

天福、留福是我们生产队的两个傻子,他们是哥俩儿。沙梁村在前清咸丰十年中过一个三甲进士,名字叫綦思本,这两个傻子是进士的嫡系后人。

有一次我反问一个乡人:您小时候读什么书呀。那老头说:我们读“人之初,性本善”。另一个稍稍年轻一点的说:我们读“大狗叫,小猫跳”。

我觉得,他们读的书也不过如此嘛,不觉也撇了嘴。那老头又说,我们还读过《神童诗》,你读过吗?

见我不响,那老头摇头晃脑地背起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三

三年后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批判“读书做官论”,我想起老头儿念过的这几句诗,写了一篇批判稿。我的文章被老师认定“水平很高”,用毛笔抄了满满一张白纸,贴在文昌阁东面的宣传栏里。现在想来,这算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吧。

小学的时候,我有一项奇异的本事,只要是押韵的东西听一遍就能记住,记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报纸上发表了毛主席的两首词,老师抄在黑板上,让大家背,我很快就能背下来。可放学的时候突然听三班的一个叫磊声的同学在背《喜读主席词二首》,是朱德元帅写的。当时根本不知道朱德是谁,只觉得他写的这首五言排律好听又好背:    

昔日上井岗,革命得摇蓝。

千流归大海,奔腾涌巨澜。

罗霄大旗举,红透半边天。

路线成众志,工农有政权。

无产者必胜,领袖砥柱坚。

几度危难急,赖之转为安。

布下星星火,南北东西燃。

而今势更望,能不忆当年。

风雷兴未艾,快马再加鞭。

全党团结紧,险峰敢登攀。

我跟着磊声背这首诗,有几个字没听明白让他写出来,从“农中”走到文昌阁,我基本上就背过了。

多年后为写这篇文章,我上网搜了一下朱德元帅的这首诗,我基本上还能背下来。

在民国的历史叙事中,朱毛都是共匪之酋,是并列的。直到六十年代蒋公要反攻大陆,口号还是“杀朱拔毛”。但在红朝这边,朱从红军长征之后,就成了吉祥物,虽然有总司令的名头,却一直是个摆设。用林彪元帅的话说,“我们的总司令是毛主席,你朱德一天都没有总过”。六七年文革开始,要揪中共党内的“赫鲁晓夫”,有人问刘少奇,谁是我党的赫鲁晓夫?刘少奇暗示是朱德。于是政治局开会批朱,陈毅元帅指控朱德要“黄袍加身”,周恩来总理则说朱德是“常委里的定时炸弹”。其他大佬们一哄而起,可怜这个排名第一的共和国元帅,不得不自辩——我八十多了,爬山都得被人前牵后推,说我要黄袍加身,没有这个力量,也没有这个胆量。

又过了十年,毛主席病入膏肓,发表了十年前写的两首词,要重上井冈山。老元帅不得不跟风吹捧,写了这首五言排律。可怜朱总司令如此谨小慎微,还是在毛皇帝龙驭上宾的前两个月,因一场感冒而先行辞世。后来我每当读到小时候背过的这首诗,就想起《诗经·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二千多年前,秦穆公要死了,需要贤臣殉葬。谁来殉葬?子车奄息。

后面还有两章,殉葬的分别是子车仲行,和子车鍼虎。总之子车家族的三个儿子都陪着穆公进了坟墓。

秦国人看不下去了,写了这首黄鸟控诉秦穆公的暴行。

每次看到百元人民币大钞上的四大领袖,就想起给穆公殉葬的三位贤臣——奄息、仲行、鍼虎。只不过当代的奄息刘公,殉葬于1969年11月12日;仲行周公,殉葬于1976年1月8日;而鍼虎朱公,殉葬于1976年7月6日,据穆公毛皇帝之死,早了2个月又3天。

 

                     四

 一会儿,宋福江和牛振刚联袂而来,宋福江人高马大,跟他哥哥宋福海站在一起,会被人当成孪生兄弟,难怪我会认错。我又飞鸽传书,把宝和招来。我在鸽子腿上绑的信说:不要再逮吃肉的鱼,逮点吃素的吧。宝和就带了一张渔网来,在河东岸的深水潭里,逮了一条三斤重的红翅鲤鱼,和一条银光闪闪的白鲢鱼,都是食草的鱼。

这一次我们喝米酒,白酒太伤胃了。鱼煮了一锅,吃不了,酒也有一坛子,喝不完,我就让宋福江把他哥哥叫来,宋福江说算了吧,他又不是咱们班的,我打电话叫叫其他人。于是,小学同学军声、小泉、吕平进,都来了。

宋福江说,你的两个好朋友,磊声和楷书,一个去了韩国打工,一个当了“地下工作者”,在林子那边躺着,要不,可以让他们也来。

磊声算不上我的好朋友,只能算很熟,我们俩常有龃龉,虽然我曾经把他从庙湾捞上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爸爸书勋——一个在青岛当工人的造反派——也是我父亲捞的,这父子俩都不会游泳,而我们父子俩都成了父子的救命者。

庙湾是我们村中心的一个深水塘,在文昌阁旁边,它的西边过去是一座高台,高台上有座庙,好像是为了建庙取土而形成的。因为地处东西向和南北向两条大街的交汇处,时常有人落水,但没有人溺水身亡,落水的人总会被人救起来。

庙里有个还俗的道士,脖子上长了一个巨大的瘤子。记得有一次,“连好”——比我小一岁的小伙伴,把手从窗户伸进去,摸了摸道士的手腕,转头对我说,他死了。

我也把手从窗户的方格里伸进去,道士躺在靠窗户的炕上,我们可以摸到他的手腕,医生从来不进他的房间,只从窗户给他号脉,我们小孩子也有样学样。前两天他的手腕还是温热的,有微弱的跳动,现在,冰凉。

我们俩跑到“联办”——联防办公室——去向张文英报告,“联办”在庙宇的正堂,张文英是联防主任。

张文英就找两个民兵用席子把道士卷了,拉到黑松林旁边的一处荒地烧了,遗骨也就地埋了;他的遗物,黑色的道士帽啦,算卦用的竹签啦,走街串巷的摇铃啦,也都一把火烧了,随他下葬。道士住的那间黑暗厢房,张牙舞爪的神像被拆毁,门窗被改造,粉刷一新,变成了“联办”的伙房。

 

                     五

楷书是我的好朋友,因为留着一头长发,且自然弯曲,蓬蓬松松,得了个外号“大头”,他确实是我的好朋友,可惜去年出车祸死了,骨灰埋在小屋后面的林子里。他的故事后面会说到。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们开始划拳拼酒,输了喝一大碗。正闹着,一个脑袋从门口伸进来,是我初中的同学振磊。他在小学教书,从桥上过,听到喧闹,进屋来讨杯酒喝。

我笑道:“原来是老醋啊”。

振磊找个板凳坐下,喝了口米酒,脸色微微发红,道:“都二十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个外号。”

上初二的时候,有个村西头的同学俊达打了一瓶陈醋打算放学后带回家,振磊要喝一口,俊达说,“这么酸,你能喝?”

振磊跟他打赌,“我要一口气喝了怎么办?”

“你要能喝了,不要你钱,我再花五分钱打一瓶”。

结果,振磊抓起醋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所有的同学都目瞪口呆,继而热烈鼓掌,还给他取了“老醋”的外号。

我把这件事说给大家听,宋福江和牛振刚都觉得不可思议,认定我夸张了,军声却说,“是真事,我当时也在七年级二班,亲眼目睹。”大家这才信了。

“别说我的陈年旧闻了,说说你吧,你不是教中学去了吗?怎么又当了律师?”振磊把话题转向我。

我长叹一口气:“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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