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失去自由”
——记忆中的赵常青


肖国珍



 
2013年4月13日肖国珍律师为赵常青拍摄的照片

(一)

  第一次见到常青,是在一次小范围的聚会上。常青座位紧临我右,他满怀激情、容光焕发,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已三进牢狱,历时八年。

  后来,我发现:我们的心志、理念如出一辙,对专制极权的憎恶与对自由人权的向往惊人相似,不禁大喜。从此我们几乎每天联系,共同探讨国事,合作办理个案。为某事某人,我们同喜同悲。

  有多少次,由于当局的破坏,我们或步行、或乘车,一起寻找公民聚餐的新地点?

  有多少次,我们呼朋引伴,举办活动?

  有多少次,我们为某一个议题争论得风生水起,甚或面红耳赤?

  有多少次,常青是我文章的第一个读者,又在第一时间帮我发出去?


(二)

  对常青的了解,随着与他的交往日渐增加,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我讲的一些小故事。

  1989年6月,因参与学生运动被囚的他,突然被拉去照相,他与同道狱友们误以为是要被枪毙,就商量好:被执行枪决前,一定要喊口号“民主万岁!自由万岁!”——时年二十岁的他,已经立定了终生的志向。

  在牢狱中,由于他拒绝“悔改”,四次被单独监禁,长达十个月。面对禁闭中非人道的饥饿惩罚,他高喊“反饥饿!反虐待!要吃饱!要健康!”经过斗争,狱方被迫答应解决他的吃饱问题。心系他人的常青,直到狱方同意让所有的囚犯都吃饱后,才放心进食。他还为服刑人员争取到了监狱图书馆免费借书的权利;而此前,服刑人员借书,需要付款。

  有一次,他在北京地铁站里散发要求官员公布财产的传单,正遇马新立(因要求官员财产公示而于3月31日被捕)也在发放。这两位同道战友,当时并不相识,孩子气的常青,装作便衣国保,对马新立进行“讯问”。

  “马新立反应怎么样?”我不禁好奇。

  “马新立非常镇定,应答得体,”常青开心地回答,“问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说明了真实身份,说我是赵常青,也是来发传单的。于是两人相与大笑。”


(三)

  在第三次系狱期间,他同监一名涉毒犯的母亲送来一本圣经,毒犯搁置不学,常青用一条宝贵的烟换下了这本经书,如饥似渴地阅读。他的读经笔记写道:“我必须醒来,必须从牢狱之苦的现实迷蒙中,回归我主的怀抱”;“祈求我主,重新点亮我心灵的灯塔”;“穿越夜的黑暗,清醒而有力量地走向前方,走向充满光耀与爱的前方。”他告诉我,在一次绝食抗争中,面临死亡,他向神祷告,就在祷告的一瞬间,突然他全身充满了力量。他也常常向神祷告,求神指引中国民主化的道路。

  常青不只是一名“自学成才”的基督教徒,他的受洗也与众不同。中国的狱中当然没有牧师。平安夜,在狱中,常青洗了个冷水澡,他称之为“自行施洗,归到主的名下”。后来他出狱,大家都笑说这个不算,常青遂接受牧师的施洗。

  常青多次对我背诵圣经里的一句话,以相勉励——主耶稣对门徒说:“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太 10:16-7)他天性善良、质本纯洁,他希望自己能灵巧一些。

  为了追求民主事业,屡遭当局迫害的常青,学业被耽误、恋爱被中断、八载余牢狱、被开除工作、户口被打回原籍——他陕西的农村老家。这位充满士大夫情怀的高才生,因此之故,常被我笑称“农夫”。常青告诉我,他也曾有过软弱,就是“恨”;但他成为基督徒后,恨如冰雪消融,大爱充溢心胸——尽管,中国的专政党从来就不曾停止过迫害他。

  对他人的痛苦,他常怀悲悯;对不平之事,他难掩义愤。有一次,当他得知胡佳被国保毒打时,他的心疼、他的关爱,溢于言表。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胡佳那样的身体,怎么经得起打啊。”

  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他从不缺位。教会一位弟兄告诉我,常青的人缘非常好。他如同冬日阳光,温暖着他人。有一次家庭教会聚会中,一位姐妹突然晕倒了,这位弟兄赶紧去找车,待他车到时,心急的常青早已把这位姐妹扛起,从三层楼下到一层,在等他。

  他告诉我,国保曾向他承认,他们查遍了他所有的银行帐户,发现他除了有限的稿费外,并无其他进项。尽管收入微薄,经济上并不宽裕的他,朋友们聚餐时,总是抢着付帐。他乐呵呵地说:“神必供应。”


(四)

  常青是有很深造诣的理论家,他发表了多篇时政文章,发人深省。他在《谁是万物的尺度》中写道:在我们以为成吉思汗们的压迫是错误的时候,不要以为朱元璋们的压迫就是正确的;同样,在我们用铁与血对日本鬼子的侵略奴役进行顽强抵抗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同样勇敢的对蒋介石、毛泽东们的强权统治大声说“不”!

  他说:“必须建立起以民主、自由、人权、法治为核心价值的政治架构……中国大陆……依然笼罩在共产党的威权体制下,而将传统的这种威权体制,改造成为现代的民主自由体制,便是当代中国有识之士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

  他又是积极的社会活动家、公民社会的建设者。他用他的行动实践和见证他的信念。

  各种维权活动,从来不乏他忙碌的身影;他组织研讨会,探讨国事;他整理研讨内容,并发布在网上,启迪民智;他参与公民运动,不论事大事小,无不殚精竭虑、亲力亲为。

  他时常忙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与他常在深夜通过网络沟通——令我担心他的身体。直到今年4月,因要求官员公布财产,他与丁家喜律师等诸友同时系狱。


(五)

  常青长于诗词,以其文字之胜,堪称一代才子。应我请求,他曾把作品(多未发表)拷给我,供我鉴赏。他写的小说,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他的诗词,兼有婉约与豪放,前者纤细温柔、多咏淡风明月;后者勇猛精进、大气豪放,多济世救人之心、吞吐天地之志,兹摘几首如下——

蝶恋花﹒小雨

小雨点点点前窗,
燕子飞处,
云水两茫茫。
重重远山难遮挡,
心伴佳人归梦乡。

情到深处书不香,
纤纤秀笔,
难画相思长。
只盼两袖化翅膀,
乘风南去浴芬芳。

  
卜算子﹒咏松

遥遥百丈崖,
雄立一青松,
亭亭华盖险峰上,
臂指万里程。

朝饮天边露,
暮浴夕阳红。
一俟烈风雷电起,
抖擞舞长空。

  
一剪梅

又逢一年冷冷冬,
狂吹西风,
狂吹北风。
虽有昏天搅恶雪,
竹是绿竹,
松是青松。

人生如歌唱大风,
去去惆怅,
笑笑伤痛。
待到策马纵横日,
更拔长剑,
更扯长弓。


  尽管如此,他非常谦卑,常常表示喜欢读我的文章,有时还请我帮他“润色”,而我何曾能易其一字?


(六)

  “六四”屠城,使他确立了一生的奋斗目标——实现中国的民主。他多次对我说:“民主就是我的生命”。尽管为此一次又一次地被当局抓捕、处刑,他始终痴心未改,矢志不渝。

  有司曾试图“策反”常青,游说他:如与有司合作,将获得何等大的好处。我与丁家喜律师曾大笑当局的因无耻而致的无知:居然连对常青也敢动“策反”的念头——且不说常青是何等的理念坚定;至情至性、清澈通灵的常青绝不可能忍受以灵魂换取世俗功利的人格分裂。

  家喜常说:“常青是一个圣徒。”是的,他的眼神,他的脸庞,他的文字,他的行为,无不发出自由的光辉。

  他曾多次对我说过:“尽管我没有违法,我也知道我随时可能进去。”为了防备突然被抓的情形,2012年10月1日,常青手写了一份委托书交给我:“自即日起,本人若成为任何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均委托肖国珍律师为我的代理人或辩护人,为我提供法律帮助。”他知道他随时会因说真话、做义事被抓捕,却依然坚持独立思考、真诚表达、果敢行动。他视牢狱为无物。

  今年4月13日,我们有个小型聚会,当时形势已是险恶,我对朋友们说:“为了防止被抓而无法公布照片,现在我给你们一一拍照”。我为常青拍下了照片——他右手握笔,端坐桌前,笑容灿烂。事后我对常青说:“我给你拍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还没来得及发给他,就惊闻他被抓了!

  4月17日晚八点,我收到常青的邮件。“如果我失去自由”——是他邮件的第一句话。他预感到自己会立即被捕,匆匆对我们几位朋友托付他的九个月的幼子小象。此前,他也曾多次叮嘱我:如他出事,希望我与朋友们一起帮他照顾孩子。我故做轻松,淡笑答应,暗暗有一种如同迷信似的担忧——怕我答应了的话,他真的进去。

  现在,他进去了。每回上网,看到常青的图标——那不知何时才能响应我的图标——我心如刀割。

  有一次,我与王德邦君谈到常青,德邦安慰我说:“好在常青不是第一次进去,他能挺过来的。”

  我突然情绪失控,迸发出凄厉的哭声——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总是他?!”

转载自《中国人权双周刊》网刊
http://biweekly.hrichina.org/article/1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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