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19年,我有幸获得独立中文笔会第17届自由写作奖,评价中提及长篇纪实《丹麦人在安东》关注了丹麦传教士这一群体在历史变迁下的悲欢沉浮。去年,这部作品已由台湾新锐文创出版。中国作家冉云飞在《卌年结撰百年史<丹麦人在安东>述评》中写道:作品并非专对一位传主的行迹事工做特别的研究,而是对数位人物的传教历程及信徒受迫害的经历,所做的史事记载,但不妨谓之“天路客列传”。本篇“丹麦特嫌记事”也曾作为“列传”之一,写入书中,仿佛一棵树上的枝杈剪掉了,但埋在了土里,慢慢地长出了新绿。


六十年代的国营饭店,门两侧的时髦口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网路图片)。

第五十三章 抢劫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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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办里得到解决。”

这是1967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大力办好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社论,向全国传达了毛的最新指示。于是,在党报的鼓动下,学习班如雨后蘑菇,漫山遍野地冒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而是中共“与人斗”的一种传统。

“早在延安时期,就有与‘学习班’相似的强制思想统一的办法,‘把人扣下开会学习,不转变立场不放人’。吴思在《血酬定律》中提到一个实例,1942年10月召开的一次西北局高干会,毛泽东做开幕报告,为了让那些与毛不是一条心的人转变过来,会期长达88天,不转变就不散会。”(《文革学习班,遍地黑牢笼》张杰)

借“开会学习”之名,囚禁起来“洗脑”,并施以酷刑,以达“转变立场”之目的。于是乎,“问题”便“得到解决”了。

经验证明,学习班是“洗脑”的利器,仿佛一架特制的洗衣机,把人抛进去“洗脑”,就像洗衣服一样,反复的搓弄,丧失了自我,任人摆布,甚而成了玩偶。“清队”中无数的人间悲剧,便是“学习班”的洗脑结果。信手拈来的是本市所造的“集团案”——

鸭绿江造纸厂“越境叛国集团案”

化学纤维厂“四车间反革命集团案”

电业局“变电连反革命集团案”

朝鲜族文工团“外国特务集团案”

旋木厂“浪头反共自由党集团案”,此案涉及丹东、本溪市的50多个单位,株连226人,死1人,致伤4人。

第一中学“四青中青年党集团案”(四青中,即1948年沈阳第四青年中学)。此案波及7个省,442人,被迫害致死5人,伤残15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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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案”学习班,在军代表的“搓弄”下,挖出了一起“抢劫城乡饭店案”。

作案人是“12.7案”学习班中的几个“学员”,军代表称之为“同案人”。准确一点说,应称为涉案人。因那时“嫌疑人”一说,中国尚未兴起。这起抢劫的涉案人有:姜革命(姜书生),张玉才、朱岁贤、周宝生、孙佑琪。这五个人究竟是谁首先“开口”坦白交代的,是个“谜团”。因为,军代表“利用矛盾,各个击破”,在张三面前说李四都交代了,而在李四面前又说张三已经把你“卖”了,就这样“忽悠”来“忽悠”去的,所以,云遮雾障的。如果想要理出个头绪来,恐怕要查看审讯笔录了。但根据当事人的回忆,还是可以了解一下案情的——

12月20日晚上,寒风刺骨。

珍珠泡站停下了一辆公交车,这是1路车的最后一站,老百姓习惯叫“东坎子”。无论是“珍珠泡”,还是“东坎子”,市民知道这是到了郊区的标志。六十年代市内只有两路公交车,行车时间主要是围绕着上班族,早晚两头,所以,晚上送完下班的人,车也就回库了。因为,没有“夜生活”。

但话也别说绝了,文革年代还是有“夜生活”的。这便是,街上有时出现宣传车,传达“最新指示”,所谓“最新”就是毛又讲话了,但不能“过夜”,要让人们马上都知道。再就是“突发事件”——大喇叭哇哇叫,什么“紧急呼吁”,什么“十万火急”,什么“丹联棒匪”,什么“霸山妖”(831)。其实,不是“造谣生事”,就是“煽动”武斗,街上常有砖头横飞,所以,天黑了,人们都躲在家里,害怕出门“吃”破头。

从珍珠泡站末班车上下来了五个人,从那大摇大摆的样子,不像是“上班族”,也许是民兵巡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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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文字:五龙金矿民兵无线电训练班纪念60.7.8(图片收藏者安东五龙金矿保卫科长宁吉森之子宁晓烈)。

 那年月,民兵巡逻是常事。

1958年,毛主席喊出了“全民皆兵,大办民兵师”的口号。具体的做法便是,以人民公社为单位,除了地、富、反、坏、右以及残疾的人,年龄在16岁到50岁之间能拿起武器的百姓,全都编进民兵里。于是乎,一下子“全民皆兵”了。

据说,1959年,毛陪同赫鲁晓夫登上了天安门城楼阅兵。毛指着民兵方队说,看我们的民兵多雄壮,谁胆敢侵犯中国,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料,赫冷笑说,在我们强大的机械化红军眼里,这只不过是一堆肉而已。还有一种版本,当年毛为赫鲁晓夫打气,说中国支援苏美大战可出动几百个师,更有六亿人全民皆兵做后盾。赫回答:“在核战争中,民兵只是一堆肉。”

但不管“苏修”怎么说,毛说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等于说,敌人反对的是“癞疮”,我们也要拥护“癞疮”,而把它说成是“鲜花”。反之,亦然,这就是革命者的逻辑。

其实,民兵作为军队的助手主要是“对内”镇压的工具。譬如,巡逻为的是发现和抓捕搞破坏的“阶级敌人”。所以,对于“曲径通幽处”的恋人,也要严加盘查,即便不是“搞破坏”,而是“搞对象”,也要进行教育。因为“偷偷摸摸”,有伤风化。并且,对于“偷摸”要反复审问,相当于品味“黄片”了。因为,电影也实在是太枯燥了,你听这顺口溜: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搂搂抱抱。顶天了,也只是“搂搂抱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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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个人不是“民兵巡逻”,而是“红卫兵夜游”,也相当于“民兵巡逻”,都是“找事”——寻找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十余天前的晚上,就是“夜游”路遇“越战”归来的军人,误为“冤家路窄”而扔了手榴弹,造成了“12.7”案。

北方的寒夜是难熬的,除非躺在被窝里。冰天雪地的,人在街上游荡,恐怕要冻的“鸡翘腿狗呲牙”。所以,有人说找个地方暖喝暖和脚吧!好吧——说这话的是“头”,叫姜革命。他说,眼前不就是城乡饭店嘛。唉呀!你一提饭店,我这肚子咕咕直叫,真是饥寒交迫啊!那,咱们就撮一顿吧。可是,囊中羞涩呀!哼,老子在城里吃馆子也不问价,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这话太熟了,日军翻译官胖子说的,话一出口,就被一个西瓜砸在脸上(影片《小兵张嘎》)。

姜革命,原名姜书生,但是“文化大革命”来了,“书生”吃不开了。因为,中国有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不耽误事吗。所以,抛弃了“书生”,改名“革命”了。事也奇怪,名字一改,不再“唯唯诺诺”了,说话的嗓门大了,胆儿也肥了,好像吃了豹子胆。

城乡饭店,顾名思义,城乡交界之地。天晚了,已经上了门板,屋里人听见敲门声便说,别敲了,下班了。干革命还要钟点吗?你们谁呀?查夜的。查夜?刚走了,怎么又来了?刚才是谁?民兵。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快开门吧!别磨蹭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诗词《满江红 和郭沐若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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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一股寒风呼呼的灌进来。一个身穿一套白的胖女人迎上前来:唉呀,对不起,剩点吃的都叫那帮民兵“逮”(方言“吃”的意思)光了,抹抹嘴,钱和粮票也没给,说是赊账,我这犯愁呢,老这么赊下去,这饭店不就黄了吗。姜革命问,哪的民兵?我能哪敢问啊,我就像阿庆嫂(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人物)唱的——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也就是说,吃饱喝足了,抬起屁股就走。说到这,转身拿来一个暖瓶,来,小将们喝点白开水,暖和一下吧。

只见姜挥了一下手,于是,小将都坐了下来。姜对那胖女人说,“阿庆嫂”,你就叫我们“新四军”喝水呀?我说了,剩下的东西都叫民兵“逮”光了,哎——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点挂面,我去煮了,垫垫饥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厨房。片刻,端来热气腾腾的一盘面条,摆上碗筷,便坐到一张桌子后打着算盘,摆弄桌子上的一堆钱和粮票。

一盆面条刚出锅,肯定是很烫,但呼噜呼噜的刮了一阵风,便听见了勺子和盆的撞击声。

深更半夜,五个饿狼似的小伙子,这一盆汤面也不过是塞塞牙缝而已。

胖女人将桌子上散乱的钱和粮票数完后,用皮筋捆扎起来。忽然,她的眼角余光有所察觉,抬起头,发现叫她“阿庆嫂”的小伙两只眼睛正盯着呢,她起身要把那些“票”锁起来,小伙说话了:

“阿庆嫂”,我和你商量点事。什么事啊?你就把这些“东西”支援“新四军”吧!唉呀——我看街上贴布告,一个红卫兵“拿”了抄家的黄金……(注)

你说的风马牛不相干。

唉呀,你可饶了我吧,我要是“私营”的,就是喝西北风,也要支援红卫兵小将。但这是公家的,“国营饭店”啊!那你说,我们红卫兵难道是“私营”的吗?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说是“私营”还是“国营”?……

姜革命说这话时,用手拍拍腰间那支木头盒子说,要不然你问问我的盒子炮(德国毛瑟军用手枪)……这个动作和语言,有些似曾相识,仿佛老电影里有的情节——你问问它答不答应……

最终,本案的结论是:姜书生、张玉才、朱岁贤、周宝生、孙佑琪等于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抢劫城乡饭店粮票一千五百余斤,现款贰佰余元,共同分赃。

另,据姜本人交代,枪是从丹联作战部修正军的手中抢来的。

注:据王先国回忆:1967年,14中初三生周野,也是八三一派的一个小头头,白天抄家的黄金,锁在一间教室里。晚上,夜深人静,他从隔壁天棚爬进教室将黃金盗走。然后,拿到銀行去卖被发现,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大约1972年出狱,参加工作。当时,下乡的同学说,我们是无期徒刑,而偷黃金的却是有期徒刑。


二中八三一红卫兵,右起:王先国(图片提供者)、高景华、于晓枫。

参考: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一)
鸿路 | “丹麦特嫌”纪事——小城文革印象(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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