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清晰记得,我童年时代在一旧书上读得一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彼时虽解诗意,但不胜纳闷:四方皆长空,孔雀为何偏往东南飞?而且为何还有一种令人迷茫的恋恋不舍,阶段性的停歇?
    不久之后,我无意之间看到了父母凑在一起半遮半掩地读信,很是好奇,便趁父母俱不在时,蹬蹬蹬蹬飞奔过去,寻到藏信的抽屉,展信便读。
    然而——
    满篇的繁体连笔字,还夹杂着古文语法,教刚上小三的我如何读的懂
    那次看信,便是我平生最早一次对繁体字和民国文体的接触了。
    虽然信是读不太懂的,不过,凭着我已经认识的一两千字,某些意思还是可以隐约意会,觉得此信撰写者和父母的关系定非一般。
    突觉得,这封颇为难懂的信,竟有难以言传的异样的美,不论是纸张所泛的浅淡木香,还是高深如古书的文字、笔迹……
    放下信,我禁不住向父母询问写信者究竟是谁?
    父母将我拉到里屋,小声对我道:“那是你爷爷,他在台湾。” 
    哦!
    当时的我,还未曾遭受最为残酷的奴化教育洗脑,不知台湾这两个字的含义和在现实中的意味,不过却已受毛时代及文革遗风之影响。当时家里的一尊石膏毛塑,家人经常毕恭毕敬地将其谨慎拿起,擦拭其尘,并常半吓半哄地嘱好动、好登高的我,千万别碰这像,不然就不要我了。
    言及台湾二字须避人耳目,不免使我感到神秘兮兮,隐隐觉得台湾与当时氛围有些不太相融,不过因为那是爷爷的所在,不免感到几分亲切。
    一个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晚霞满天。我和父母在郊外散步,不知如何便谈到了台湾的方位。
    父亲道:“在东南。”
    东南?
    其时,散步之处的东南,是一片宽广的麦田,极目望去,不见其际。
    我不禁驻足,迎着晚风,遥望东南。
    不知如何,“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首诗忽而映现眼前。


    后来,我总以为,若以一句诗来形容爷爷离开大陆时的悲怆无助之心境,“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很是贴切的,虽然此句出于爱情诗,但用作别种语境也许更为恰适。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朝堂坛兮”,他们,都是当时这民族最为优秀的精英,然而,竟被一群燕雀乌鸦驱赶追打,只得含泪叩别故土,呜咽以别亲人,恋恋不舍,东南而去。他们,三里一回头,十里一驻足,直到故土彻底消失苍茫天边,才一边拭泪,一边快速踏上行程。
    当时,爷爷以为是临时撤退,而上级口径多半也如此,但即便是临时撤退,按照当时形势,也似要远离故土和亲人,纵然分别三年五年,也是人生大痛。
    孰料,这一别竟近半个世纪。
    六四之后,父母和爷爷见面了。
    当时父母、姑妈和爷爷见面之际,我们这些孩子是无权在场的,被父母安排在旁边一间房里旁听。
    房间那边在哭,我和弟弟渐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随爷爷而来的小姑妈,穿梭在两个房间,安慰那边,安慰我和弟弟。
    这位比我大十二岁的台湾小姑妈,说我和弟弟都很懂事。
    爷爷和蔼可亲,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幽默豁达,风度翩翩,举手投足之间流溢着儒雅气息,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我从教科书上得来的关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凶悍脸谱,在见到爷爷之后顷刻无踪了。
    见到爷爷之后,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一次我和弟弟、堂哥玩捉迷藏游戏,轮到我找人时,我不知爷爷在卫生间里洗澡,贸然而入,见到爷爷一丝不挂,不禁给吓住了。当时之所以恐惧,是有心理基础的。首先,爷爷这两个字眼,本身就意味着一家至尊。还有就是,两年前,我的那位退休前身份为共产党省厅官员的非亲生的爷爷,曾经因我关门之际不慎将门关的响了一些而大发雷霆,把我吓得不敢说话。当然我不是说共产党爷爷人品差,其实他也是很正直的,文革时代因为彭德怀说了句公道话被打为右派,从省级单位下放到本省一个偏僻县城的三级垂直机关。只不过,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显得缺少涵养和智慧。
    而曾为国民党官员的爷爷见我遽然闯进,不仅不生气,还很宽容、很温和地让我等一下再进来洗澡。我顿时觉得这位爷爷似乎更好——拉近祖孙之间心灵距离的,除了天然的血缘性亲和之外,更多的因素似基于文化背景、修养、教育理念等方面。
    随后,一家人去一些景区玩,下饭店。这样的生活是当时的大陆人很少经历的,升腾的快乐暂时掩住了漫长的伤悲。
    小姑妈继承了爷爷的幽默和智慧,漂亮,待人温和,普通话(国语)说的极好,和我看过的台湾电影中的扮演者说的一样标准,一样动听。当时,她带了几款当时在大陆很少见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教我们玩。还教我们猜谜,打牌。给我们做菜做汤。
    说到小姑妈做的菜,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土豆丝和酸辣汤,虽然她和父母用的原料相同,但味道好得多,以至于我如今我依旧不解,当时小姑妈不过二十四岁,未曾出嫁,却如何能够做得出如此爽口的汤菜?
    如今印象最深的是,小姑妈让我和弟弟、堂哥等人猜谜,谁猜中的谜最多便有奖。我猜中的谜并不算最多,但是,我猜对了一个谜底为时间的谜之后,小姑妈很吃惊,追问我是如何猜到的。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如今想来,也许是我的抽象思维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在当时的同龄人中稍强之故了。
    还有就是,一次,小姑妈教我们玩一种在台湾叫做“剪红点”的牌。因规则使然,玩这种牌一般不会输得很惨,但我偏偏得分为零,按照既定规则,输的最惨。我正在沮丧之际,小姑妈道:“其实小X(我的小名)是赢的,你们想想,一分不得这种情况是不是很难得?因此是赢的,应该获得输的次惨的得分的两倍。”此言一出,堂哥无奈笑道:“这样啊!”小姑妈认真地点点头。这次打牌,因为小姑妈输的此惨,所以她的得分乘以二,给了我。于是我顿成获胜者。后来想想,也许“剪红点”本来没有这样的规则,是小姑妈不忍让我不高兴,而临时杜撰的。
    不管怎样,从小姑妈身上,我不仅感受到了亲情浓浓,还感受到了海峡两岸在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差异。
    小姑妈对我十分关爱,在外旅游时一直携着我的手。不过当时,有一件令我不解的事是,有一次,当我们到某地旅游、经过某市党委大院门口时,我有意无意地向此门张望一下,小姑妈笑着对我道:“如果你对这里面喊一声打倒邓小平,一定马上有人冲出来抓你。”我当时很纳闷,不知小姑妈何出此言,我以迷惑的眼神望着小姑妈,不知为何,中共教科书、影视剧里关于国民党特务教唆天真少年反对共产党的片段忽而在我眼前出现——现在则很好理解,这无疑是中共的无耻洗脑颇有成绩的明证之一了。
    然而,爷爷在台湾已经成家,终是要回台的。
    聚合之际的欢欣,终于化作分手之时的泪水。
    可叹,这就是命运,被时代创伤强加给万千国人的命运。


    爷爷共回大陆九次。
    九八年是最后一次。
    当年,他离开大陆时,是国民党省政府的一名普通职员,也许多少有点权力,但不会大。毕竟抗战时代他便入了党,揣着印有青天白日旗的证件,在后方与日伪周旋,并经某大汉奸的介绍认识了奶奶。虽然爷爷在抗战时代所为之事很是平平,但抗战胜利之后总要有所奖擢。
    大陆这边的所有亲人,都不知爷爷究竟在台湾参加了那些战役。也许,这是国民党方面的政治要求,也许这是爷爷的政治自觉。
    爷爷到达台湾之后,长期在国民党海军工作。
    记得爷爷还带有隐约炫耀意味对我们道:“我去澎湖视察的时候,嗨,他们用来招待的餐具,都是从香港买来的。”
    爷爷对于他的大半生的自评,还是认可的,觉得光阴未曾虚度,终究有所成就。
    然而,我很纳闷并一直不得其解的是,爷爷一直不建议后代参与政治。他本身就是因参与政治才有自感满意的人生成就,为何却不建议后代参与政治呢?
    如果说建议后代不参与中共的政治,我们还可理解。虽然爷爷在我们这些孩子们面前很少谈及他对中共的反感,但偶尔也有自语式的表露。一次看电视,节目是中共延安部队对日作战,爷爷边看边笑道:“就打过这一仗呐,呵呵。”
    在爷爷看来,我们最好也不要参与中共以外的政治。并希望将此意图作为家训,传于后世。
    当然,后来我还是违背了爷爷的家训,参与了政治。而一生深蓝的爷爷,自始至终都不是我的直接启蒙者。如果如今他老人家还健在,知道我如今的志向和努力,也许主观上依旧未必认同,但客观上应会支持。
    为何爷爷一直不建议我们不参与政治?
    究竟是大陆政治,还是台湾政治对爷爷造成了刺激?抑或,兼而有之
    记得爷爷不止一次地讥讽蒋介石。关于蒋介石,爷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国父是孙中山呢,你蒋介石算什么东西!”
    爷爷是传统式文人,长期在中华民国海军党部从事文职工作,擅书法,嗜读书,还在台出版过文化评论性质的散文集(自费出版的可能性较大),平素接人待物可谓风度翩翩,豁达文雅,像“东西”这样的带有隐约辱骂意味的字眼,很少出现在他的话语之中。蒋介石究竟有何德何能, 让爷爷一生忌恨呢?
    而且,听奶奶说,爷爷曾经不止一次地向蒋介石撰写建议书,并不止一次的受蒋接见。难道,蒋当时不仅未曾褒奖、接纳对爷爷的建议,还因此批评了爷爷?
    其实,即便是按照爷爷的自评,他在台湾的人生轨迹也不算黯淡。爷爷曾送我一支圆珠笔,上面印刷着“台湾省基隆市国民党党委敬赠(大意,因此笔已失,原文记不甚清了)”的字样,可见爷爷在两蒋时代的国民党体系中至少是中级身份。
    爷爷曾不无自炫地道:“做事关键要有决心,只要有决心,做成几率就高。就像基隆的院子,我决心一定要获得,结果就获得了。”
    可见,两蒋政府未曾即便未曾识爷爷之才,也未甚亏待他。
    爷爷还经常道:“当年,我经常是被人挖墙脚,拉来拉去的。”说话间,颇有些回味和自足。不过在现在我看来,这些话似也流露一些遗憾,因为被挖者虽都有一些引人注目、使人赞服的能量,但毕竟缺少掌控一方、足以拉人的主动地位。
    不管怎么说,国民党终究给予了还算令爷爷满意的身份、地位和经济条件,而爷爷却对蒋介石如此不满,究竟怎么回事?
    如果说是厌恨蒋介石独裁,但爷爷也没有夸过蒋经国,不过也未曾骂过蒋经国。
    爷爷最为赞许的,是前苏联的戈尔巴乔夫,以及一九八九年天安门民运的参与者。如果说爷爷对我如今的政治抱负有过启蒙之功的话,那么,他对戈尔巴乔夫和六四的赞许就是对我的重要启蒙。


    爷爷出生于五四运动那年,二OO六年在台离去。
    我一直不知爷爷是否信教信神,不过听台湾的小叔叔说,爷爷离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诸位,来生再见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笑,有一代人的泪。
    笑和泪,终皆归于民国的天宇。
    我心东南飞,思纷无可追。
    我遥望苍茫碧空,在民国的天宇中,找寻着依稀回荡的祖辈们的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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