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茶话》系列之二十一
说明：退休之后住进老年公寓，交了两位大陆来的新朋友。张文友来自广州，原为高级工程师；李孟先来自上海，退休公务员，都是来美投靠子女的新移民。因属同代人，我们有许多共同经历跟共同语言。虽然有时观点有异，但心胸豁达，不伤和气。从春节开始，我们约好每周去当地粤菜馆茶叙一次，就国是说三道四。记得文革之初，邓拓先生因撰写《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杂文系列丢命。到文革中，台湾对大陆开播《自由中国之声》，其中就有一个“三家村夜话”节目，模拟江青、王洪文、田家英等人对谈高层动态,尽管田早已自杀身亡。如今我们三个退休老人，也组成“三家村”，对谈中国动态，不是夜话，而是茶话。现把记录编成《三家村茶话》系列，不定期刊发，以抛砖引玉， 激发更多讨论。
—- 作者 谨识
金正男大马遭暗杀 东北亚局势添变数
程惕洁
李：本周原计划讨论“红色高棉”，没料到出了突发新闻“金正男遇刺”，正应了内地常说的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咱们今天是不是临时更换主题，先讨论一下这件事的蹊跷之处，以及它对亚洲局势的可能影响？
张：是的，此事疑窦重重，扑朔迷离， 各种说法都有，后继发展难料，需要密切关注。程兄久居澳门，你对金正男这个人的情况，是否有所了解？
程：我知道他常住澳门，那是个小地方，熟人社会。我认识一位常跟朝鲜客户打交道的银行经理，是金正男的朋友，他偶尔透露一点金氏家族的花边新闻。有次我在美食节上遛弯，碰到金正男出现，有美女陪伴，数名保镖簇拥，膀大腰圆，仪表堂堂。都说这人好赌好色，纨绔子弟做派，但性格率直，能操多种外语，头脑清醒，观念开放，反对家族世袭，主张经济改革等等，总之，比他弟弟金正恩人缘好。中韩两国都提供保护，说明对他重视，也是一种政治投资吧，若朝鲜政局突变，他有可能成一股政治势力。唉！如今惨遭不幸，留下三任太太和众子女承受苦难，令人无限唏嘘。
疑窦丛生 背景复杂
李：这事蹊跷之处甚多，我最疑惑的是：他平日的保镖何在？金正男流亡中国多年，长期在北京和澳门两地居住，第一任太太和孩子在北京，后两任太太和子女分住澳门两处豪宅，其中一处是位于路环岛的海滨别墅区。因不只一次遇险，他应该有警惕性，老有保镖护卫才是常态。老程在澳门美食节上看见他，不是保镖不离左右吗？可是这一次去大马旅游十来天，起码应有保镖随行。但奇怪的是，从摄像镜头看，他特立独行，自己背个包，亲自办登机手续，还是乘经济舱，很容易给杀手提供可乘之机。究竟是他自己一时大意，还是另有更复杂的内情？比方被他的情妇（号称“第三”夫人）徐英然出卖，等等。还有种说法是他故意甩掉保镖，偷偷去星马会情人，这种说法也有破绽。保护他的人，应该也有监视任务，“跑掉”也得由他们负责。
张：有消息说，原本有两个保镖随行，但因故提前回国，所以他才单独行动。这就怪了，既然是保镖，还有比保护他更重要的任务吗？据说他平时有三个保镖，两个中国军人，一个韩国特工，说明中韩两国对金正男有保护协议。至于为什么出现这个空档？有三个不同版本：1，中国军队高层清洗，打乱了工作秩序，一时忽略了金正男的全天候保卫。2，江派在港澳系统的残余势力搅局，故意出纰漏，让习近平被动。3，中韩关系紧张，北京想重新利用朝鲜，而金正男已经成为中朝关系的障碍，不得不清除。除了第三种说法比较符号逻辑，前两种说法都有点离奇，有抱怨习近平的含义。按大陆以往惯例，即便有再严重的内部纷争，也不会乱了对外关系阵脚。比方文革年代，军委办事组和军委文革就曾经隶属两个不同司令部，内部派斗火热到发生“怀仁堂事件”（老帅们拍桌子大骂军内文革派），但对外情治工作，还是牢牢控制在康生、周恩来和老毛手上，基本没乱过方寸。即便发生过“火烧英国代办处”和“莫斯科红场”事件，也是枝节小乱，很快恢复控制。如今习核心稳控军警和国安系统，岂能因撤换几个军头，就衍生出这么大纰漏？我估计，如果不是北京故意丢卒保车，那就是有人暗中捣鬼。也许还有周永康、郭伯雄那条线上的老虎，躲在暗处，故意捅漏子，向习核心示威。
程：老张说的有道理。如果真是军情系统违背上意而为，将触发下一轮的更大清洗和派斗。上次周永康出事，就跟他泄漏情报，导致张成泽被杀有关。这次金正男出事，也会有人倒霉。退一步说，即便不是故意，仅是一时疏忽，工作失误，其后果也十分严重。闹不好，主管这事的高层领导，要有人吃不了兜着走。究竟是哪种情况，估计不久能见分晓。
张：现在看来，暗杀行为的幕后指使，十有八九是金正恩的朝鲜特工。马国警方已经公布，朝驻马使馆的二秘，也上了嫌犯名单。让我纳闷的是，就算不是一母所生，毕竟也是同父兄弟，手足之情，在金正男多次表示无意权位之后，早已淡出政治舞台，构不成对金正恩的实质威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有条活路呢？现在连金正男的儿子金韩松都有生命危险，这种赶尽杀绝的深仇大恨，究竟源自何处？我实在捉摸不透。
李：我说老张，对善于宫廷权斗的独裁者来说，你不能用常人之心测度。我们普通人看重的骨肉亲情，在独裁者眼里一文不值。不择手段专权，是权力狂的通病，没法医治。无论中外，帝王和贵族内部的血腥仇杀，绵延数千年。在同属儒家文化圈的东亚国家，历代王朝为争夺宝座而互残的案例数不胜数。咱们老祖宗表面上信奉孔孟之道，“提倡仁政”、“以德治国”，实际上，从来都是儒法并重，儒表法里。古代的法家，并非现代法治跟法制，而是用严刑峻法约束臣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对于他们眼中的“反叛者”刑罚之惨，西方人难以想象。比方死刑还分不同等级，最残酷的是“凌迟处死”，千刀万剐。夫妻、父子、兄弟之间，都可以为争权位而起杀机，视对方为仇寇，轻则投毒暗杀，重则兴师问罪，发动战争，让无辜军民也跟着遭殃。
宫廷内斗 刀光剑影
程：从历史回到眼前，就说中朝两国，都属于典型的儒家文化圈。古代朝鲜叫高句丽，简称高丽，源于吉林，鼎盛时期曾统治过大部分满洲地区，所以韩国的宫廷戏跟中国的历史剧，有许多相通之处。老毛时代，帝制回潮，差一点家族世袭。后经邓改革变通，发展到如今的太子党集体世袭。朝鲜干脆就是金家王朝。胡耀邦率团访朝期间，所到之处，被朝鲜民众顶礼膜拜，几乎三呼万岁，老胡抱怨金正日太过份，说“我又不是皇帝，何必搞这一套？”可见，在金氏心目中，党国领导人就等于皇帝。其实，除了胡、赵等少数开明派，中国官场也跟朝鲜大同小异，最近，高层不是又有新一轮“表忠”迹象吗？
李：朝鲜宫廷内斗的残酷性，尽人皆知。金正恩杀姑父张成泽，手段残忍，已是旧闻。最近消息说，随后清洗张的部下，共杀千人之多。中国当代宫廷内斗，或许没朝鲜那么惨烈，但次数之多，范围之广，比朝鲜也不遑多让。文革内斗翻来覆去，刘少奇、彭德怀、林彪等人惨死，四人帮被抓被判被“自杀”等等，跟宫廷内斗有何区别？后来耀邦下台，紫阳软禁，六四屠杀，老邓跟陈云“东西宫之争”，新四人帮的权倾一时和土崩瓦解，还有最新一轮军内高层清洗，中南海的“南院北院较劲”等等，也都充满宫廷权斗色彩。
张：我想还把话题拉回到金正男的死。从媒体披露的闭路电视看，金正男被两个女刺客左右夹攻，几秒钟搞定，痛苦不堪，到医务室十几分钟之后，就失去知觉。验尸结果表明，是神经毒剂VX，一滴致命。如果不是专家，干不出这么利索的暗杀勾当。除了上面已经提过的保镖缺失，我还纳闷：这个金正男不傻不呆，何必要跑到马来西亚这么不安全的地方去找死？
程：据日本《产经新闻》推测，也就是张兄刚才说的第三种推测，即中韩关系恶化，中国有跟朝鲜改善关系的愿望，想请金正恩访华，为此不得不克服两个障碍：第一是中国不能再干涉朝鲜的导弹试验；第二个是放弃对金正男的警卫保护。分析认为，中国已经答应这俩条件，于是，朝鲜导弹发射了，接着金正男就被杀了。按照《产经新闻》的逻辑，撤销对金正男的保护，把他暴露给朝鲜刺客，可能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
李： 我认为，《产经新闻》的分析只是一种揣测，并没有情报佐证。再说，韩国也会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况且还分担着对金正男的保护责任。据说金正男的舅舅就在韩国，如果有风吹草动，不可能不通知金正男，让他远走高飞，离开是非之地。金正男看到情况不妙，就该当机立断，无论跑到日本、韩国或者欧美避难，都比较安全。当然，朝鲜特工手段高超，不计成本，在全球都可以搞暗杀，但难度总比在马来西亚大得多吧。
张：所以，我同意曹长青在《自由亚洲电台》的分析，那就是金正男可能有两点认识上的误区：第一个误区是他接受共产党正统教育较多，虽然看不惯家族世袭，也倾向于经济改革，但并没看透共产文化的残酷和无法无天；第二个误区是他还有残留的掌权欲望。因为中共对他的栽培与信任，使他多少有些幻想，说不定将来朝鲜局势有变，他还有重新掌权的希望。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他的权力欲望或者政治幻觉，根源於太子身份，这正是导致他死于非命的主因。如果他真能看透，不存东山再起希望，说不定就能躲过这一劫。
后继发展 充满变数
程：这事已经引发诸多连锁反应，其中之一是朝马关系。按说马来西亚跟朝鲜的关系原先比较铁，是朝鲜为数不多互免签证的友邦之一。可是因为金正男遇刺，两国政府开始闹僵。朝鲜驻马大使连发声明，抗议大马不让他们参与验尸，不向朝鲜交出遗体，甚至攻击大马跟敌对国家暗中合作，抹黑朝鲜。所以，朝鲜拒绝承认任何验尸结果，等等。马国也召回了驻朝大使。最搞笑的是，还没验尸，朝鲜居然就说金正男不是死于暗杀，甚至放风，说死者不是金正男，完全不顾正常逻辑。从马国警方把朝鲜外交官也列入嫌疑人这件事看，朝鲜大使的反常言行，或许跟他们内部有人涉嫌参与有关，所以才气急败坏的样子。
李：金正男之死引发的另一个变数，是中朝韩三角关系。先说中朝，无论真相如何，北京和平壤的关系都面临变化。如果金正男之死是中国有意向朝鲜示好，那我们会很快看到高层互访。既然金正男已成历史，表面制约朝鲜的这块遮羞布也没有必要了。你韩国可以跟美国结盟部署萨德，我中国也可以跟朝鲜结盟，重提“用鲜血凝成的友谊”，共同对付美国威胁，也有它的道理。反之，如果刺杀金正男是平壤跟北京较劲，就有可能看到两国关系趋于恶化。这方面也有迹象，比方中国退回朝鲜煤炭，增加边境驻军，朝鲜官方的朝中社攻击中国“卑鄙”，“低级”，“对美国随波逐流”等，用词罕见。这一趋势，又好像反证了金正男之死不是北京的责任。
张：我说李兄，看问题切忌非黑即白。在玩惯了“龟孙子兵法”的亚洲政客眼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乃是家常便饭。比方这刺杀金正男，既有可能是中朝合谋，但为掩人耳目，又在媒体和外交场面做些假文章，释放烟幕，让外界无从捉摸。或者，金正恩想趁机提高要价，逼迫中国跟他全面结盟，而中国又下不了决心，这些可能性都难排除。恐怕要看一段时间，随着更多内幕揭晓，后继事态发展，人们总归会看清：究竟中朝两个共产政权是“假斗真和”，“假和真斗”，还是“真真假假，有斗有和”。
程：除了二位提到的中韩朝小三角关系，我也想提醒注意，中美日这个大三角关系，甚至连俄国和台湾也包括在内的整个东北亚地区局势，也有可能因金正男事件而发生微妙变化。首先是朝鲜的导弹发射，对日本威胁最大，美日防长刚刚重申过防务同盟关系，万一朝日或中日武力冲突，美国肯定介入。为提前准备，美韩会加快萨德部署，甚至连台湾也有部署萨德的可能，说明川普新政府对于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已不抱希望。面对美日韩加紧针对朝鲜的军事部署，中国究竟是中立？隔岸观火？还是倒向朝鲜一边，来个二次“抗美援朝”？还是最终站在美日一边，清除朝鲜这个定时炸弹，当负责任的大国？究竟站在哪一边？将是个非常艰难的选择。估计最近朝媒大骂中国“态度骑墙”，可能跟中国迟迟不明确表态有关。
张：金正日杀兄这件事，再次向国际社会表明，这个共产余孽如何残暴无道，登峰造极。它的继续存在，实在是二十一世纪国际社会的奇耻大辱。除了动外科手术，没有别的选择。依靠内部自身改良几无可能。假如没有中共的庇护纵容和经济输血，朝鲜生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次如果中共不出手相救，朝鲜的败亡应该没有悬念。但也要看到，中共党内还有人认同朝鲜政治路线，胡锦涛不是说过朝鲜“经济路线错误，政治路线正确”吗？现在政治局高层，就有两个大常委（张高丽和张德江）喝过朝鲜狼奶，或许属于力挺朝鲜的“健康力量”。军中也有高层，念念不忘抗美援朝的历史“光荣”。如果挺朝势力坐大，恐怕习核心也难独善其身。其结果，就是中国十几亿人的安危，被金家王朝绑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果真如此，前途不容乐观。
程：我还没有张兄那么悲观。假如局势发展到千钧一发，不得不在流氓朝廷和国际主流之间二择其一的话，即使毛左言论甚嚣尘上，我也不相信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民心党心，依然停留在70年前的老毛时代。我相信，不走毛的老路，认同老邓改革开放、渴望第二次南巡的人仍占主流。我不大相信算卦，但硬要说哪种可能性更大？我认为五十对五十。究竟历史朝什么方向发展，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下次又该老张做东了，请问张兄想讨论什么话题？
张：咱们上次不是说过要讨论“红色高棉”吗？后来被金正男遇刺给岔开了。如果没有其它重大新闻，咱们还是回到老话题吧，我喜欢三个老头集体忆旧，追思那个逝去的年代。
程、李：那好，下周六再见！
（2017年2月18日星期六茶叙，2月27日星期一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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