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古拉格群岛的报告

严家伟

 

“古拉格” 乃俄语“劳改管理局”之音译。因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一书而闻名于世。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的俄国作家,把苏联时代遍佈该国全境的不计其数的劳改集中营比喻为“群岛” 堪称别具匠心。不过苏俄对此并不拥有“专利”。 在中国大陆这样的罪恶“群岛” 无论在数量和规模上,均不会让“苏联老大哥” 专美于前,反而会是后来居上。其黒暗、殘暴也更不会比苏俄逊色。笔者作为在这“群岛” 中的幸存者之一,虽已达耄耋之年,仍觉有必要为这段历史作个证人,为历史的正义法庭,贡献一点微薄之力。

 

 

一九五七年一月,在四川成都有个新刊物问世名为《星星》诗刊,当时由于前苏联已开始解冻,国内的文化专制也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这个以白航、石天河、流沙河等为主力的诗刊,以崭新的面孔出现在广大读者的面前,不再是过去那些老一套的”(歌功颂德)式的作品。它宣称大江东去的豪放欢迎;小桥流水的清婉也欢迎。这对铁桶似的文化专制显然是个挑战。就在这期创刊号上,流沙河的散文诗《草木篇》是一大亮点。若站在今天来看,这样一首咏物言志的诗,可说是普通极了。然而那时对于万岁文学歌德作品已经读厌烦了的中国人,一下读到这样的诗,犹如饿极了的饥民吃到了一块窝窝头,虽然粗粝一点,但还可充饥。于是在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中)反响强烈。大家互相传阅、传抄,虽非洛阳纸贵也是风靡一时了。

 

文化专制中,岂容如此另类声音出现?所以不久便有人在《四川日报》上开始发难,说这诗有问题,是宣扬什么反动骨气云云。今天我们在看一些民主国家的媒体时,如果它刊出某人一篇文章时,加上一句该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并不代表本刋的立场。原本不足奇。作为新闻传媒,它只是有闻必录,客观报道。但是在中国却不是如此。特别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民日报》就代表党中央,《四川日报》就代表四川省委,它上面发表的文章,就代表该组织的立场,所以一人发难层层加码。问题到了后来,根本不谈诗的本身,而是变成了对作者的人身攻击。尤其可笑的是,《四川日报》竟刊出一篇文章,说该诗作者流沙河是金堂县地主余家的九少爷,还请出一位农民来控诉

 

当时二十岁的我,正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个文学青年。对《草木篇》一诗很有好感。看到我喜欢的作品和作者,被人如此糟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假如这事发生在今天,我再生气,也会一言不发,躲得远远的。但可惜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聪明,所谓血气方刚、疾恶如仇。而且更相信当时的宪法上明文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于是拿起笔来就向《四川日报》写信投稿,也不管说得说不得,只求一吐为快。更为愚蠢的是,不但不匿名,反而真名真姓真地址,生怕人家找不着你似的,所以最后都在组织的掌握之中,白纸黑字,罪证如山。《这是为什么》社论一发,翻手为云,复手为雨,一网打尽,在劫难逃。

 

 

今天,稍有点民主宪政常识的人都知道,所谓左派右派不过是不同的政治派别,不同的政治观点与主张而已。本身并无优劣之分。关键要看他们的政治主张是否能给民众带来好处,本身是否廉洁奉公。然而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所谓便是革命进步便是落后保守。这还不算,1957年《人民日报》社论的标题公然声称资产阶级右派就是反动派。说右派就是反动派反革命,这些独具中国特色的大帽子,往谁身上一扣,谁就立马被妖魔化,亲人不敢相认,朋友见而避之,这还算好一点的,更有甚者,为表现自己革命进步,以求入党荣升,便马上反目成仇、落井下石,忘义灭亲,卖友求荣,什么出卖灵魂、出卖人格、不要脸的丑事都被当成高尚之举,大肆提倡加以施行。

 

所以我成为右派之后又爆出了一个在当时更是大逆不道的事——“收听敌台。人类进入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无线电、原子能是两大标志性的进步。有了无线电,世界变得更,彼此距离更,虽万里外发生的事,也朝而夕。就在这人类飞速进步的历史潮流中,却有那么极少数人,偏要实行闭关锁国的愚民政策,对世界的进步和他自己的一切丑行,决不让民众知道半点。谁要不从命,那就是大逆不道,竟叫作里通外国世界公认的新闻自由竟被如此玷污。

 

一九五六年在波、匈事件发生时,有天晚上,我无意中在拨弄一台收音机时,忽然听见一句伦敦BBC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新闻。我出于好奇便听了下去,谁知这一念之差,便注定了自己日后要被钉十字架的命运。虽然干扰音不断,但由于那台晶体管收音机质量不错,基本还能听清。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世界上竟有那么多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的重要事情,原来这些事情的真象竟被谎言完全颠倒。若干年后,通过历史资料大解密,终于证实当年那些老外,确实比我们的记者诚实。例如朝鲜战争的发动者,确实是金日成先生,而非美帝国主义,又如1956年波兰、匈牙利人民是在反对前苏联帝国的压迫,而不是反革命动乱。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被人欺骗后,只要他正义感未完全麻木、便会感到恶心、愤怒,于是便想倾吐,何况年少气盛的我。于是便在私下闲谈中,朋友私人通信中,有意无意地吐露出来。一成右派,自然要深入揭发批判,落井下石者,纷至沓来,有关人员乘胜追击,最终便坐实了收听敌台

 

从事实上说,这并不冤枉。但从法理上说,则是大冤特冤。因为我做的这一切,是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利或曰天赋人权。公民有知情权,有权利知道世界上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公民也有权利对这些事进行独立的思考与评价。也有权利以理性的、非暴力的方式加以表达,这是一切民主国家公认的人权标准。再说一九五四年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此在字面上也予以承认了的。不过那时的宪法,还不如毛泽东写个便条,或随便说句闲话。因而在个人专制、一手遮天的情况下,什么公民权利、言论自由,在那些满脑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权贵们的眼里,几乎是一文不值。正应了那句俗话秀才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人家不是说了吗?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就是独裁”“政权就是镇压之权真坦白得好可爱、好可爱哟!夫复何言哉?只有进监狱了。

 

 

在受尽肉体与精神的折磨,在经受了逼供、诱供、手铐、脚镣、单独长期禁闭等一系列强有力的专政手段之后,我终于被迫选择了坦白从宽之路。坦白认罪之后,获得了宽大处理——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195896日,我被送进了四川省泸州专区监狱。这在当时已是皇恩浩荡。据说人家是看我还年轻,还可以改造得过来,才如此高抬贵手——然而他们终究没有料到,我的思想、我的信念,他们是永远无法加以改造的。——用他们的话就叫坚持反动立场,用古人的话,则叫匹夫不可夺志”

 

 

当然,要做到坚守自己的信念,也没有这么轻松,要想坚持不让人家把你的大脑象病毒攻击电脑一样彻底搞垮,也决非易事。用现代的词汇叫心理战,那时却有个新名词思想改造。这思想改造据说是人人有份,乃至全民有份。但在人民内部自觉改造,而对阶级敌人,则是强迫改造。至于人民敌人是随时可以易位的,今天你服从,你就是人民,明天你逆我”(哪怕是无意的),马上就可变为敌人,你就该去享受强迫改造了。

 

怎么个强迫法呢?首先要彻底侮辱你的人格,毁坏你作为人的起码尊严。你是敌人了,你被专政了,特别是进监狱、劳改队了,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坏人这一点要强迫你自己去承认。要强迫你自己去痛骂你自己,你必须挖空心思,搜索枯肠,花样翻新,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进行侮辱性的痛骂。谁骂的词句越刻薄、越狠毒,谁把自己骂得不是人,不是个西,甚至连畜牲都不如,那谁便是认罪服法、谁便是深挖了犯罪思想根源好表现。而那些饱食终日的狱吏、劳改干部们,便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点燃香烟,有时还皮笑肉不笑地欣赏着囚徒们进行的自我侮辱的比赛。

 

这种对人的尊严的侮辱,可以说无处不在,比如开会、出工、学习、吃饭、甚至睡觉前,必须先集合唱歌。而对于歌却有特殊规定,除了歌颂所谓大好形势和对毛泽东个人崇拜的颂扬之外,其余的歌一律不准唱。更可悲的是,不知从那里弄来的词曲,给你编成一首首自唱、自骂、自侮辱的所谓歌曲,如我们是罪人、罪恶污满身,获得政府宽大,劳动改造求新生,我们感恩不尽……”又如劳改当中两条路,我们犯人要认清……”以下便是什么抗拒改造、死路一条、接受改造、前途光明等等之类,把圣洁的艺术美好的音乐,用来作这种贱踏人格尊严、摧残人性,从而使人心灵麻木的毒剂,真可谓用心良苦矣!

 

有人就说什么白公馆、渣滓洞,说得那么可怕,国民党也只要求被捕的共产党员写个悔过书,就可释放你。我们从早到晚,悔了一千次过,把自己骂了一万遍了,还说思想没改造好。看来国民党还是很讲仁慈的。这话,当然只敢在私下说,若被狱吏听见那还了得?也有人就因为一言不慎,便丢了性命,后面再讲。

 

其次,在尽情摧毁你人格尊严的同时,再进行所谓正面教育。这教育的内容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用强大的谎言,对你进行疲劳轰炸。首先把过去的历史全部否定,所谓旧社会全是人间地狱。其次把世界其他国家也基本一概否定,于是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都在受苦受难,等着中国人民去解放他们。除了欧洲的一盏明灯阿尔巴尼亚和同志加兄弟的越南外,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政府几乎全是坏蛋。唯有中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等于二十年,神奇的事情说不完。到了六O年代遍地饿殍,几千万人非正常死亡,吃得一肥二胖的劳改干部,还在说共产主义在向我们招手了。文革时期国民经济已濒于崩溃了,监狱的王政委,还在谆谆教导我们,看大好形势主要看政治,不要光看锅里头、碗里头。当然,他老人家的锅里头碗里头肯定有保证的,我们却在饥饿中干着超负荷的强迫劳动

 

有人说谎言重复一千次,就可以变为真理。人家却有耐心重复一万次。更重要的是,人家把一切信息全部封锁,你根本不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重大变化。例如,连人类首次登上月球这样划时代的大事,因为是美帝创造出来的,当时中国的普通民众,也不得而知,更遑论关在劳改营中的政治犯了。先让你变成聋子瞎子,然后让你时时刻刻只能去听他重复着的美丽的谎言,最后让你进入眠状态,把你的大脑变成他的跑马场,任其践踏。于是他便说,你们这些犯人,就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孝子贤孙,你们就是美蒋的走狗,后来还加上苏修,你们就是妄想变天复辟,所以才犯罪。就这样胡搅蛮缠,把你正当的、合法的、正义的行为,加以莫须有的丑化,以便从精神上彻底打垮你。以便让你老老实实接受他的精神枷锁。

 

当然,监狱、劳改队里,确实也关押了一些恶人坏人,例如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以及身为干部甚至共产党员,却贪污、堕落、违法乱纪最后被绳之以法,这些人理应受惩。但他们和我们这些因文字言论而受到政治审判的良心犯,完全是两码事。所谓良心犯,这是国际上的通用称呼,即这些人是因受良心和正义感的驱使,表达了和当局不同的主张、立场和态度,例如南非的曼德拉、印尼的苏加诺、南韩的金大中、缅甸的昂山素季……不管地位高低,事件大小,他们从来都不能与杀人、放火的刑事犯混为一谈。但当时政治犯却被视为比刑事犯更罪大恶极,不仅与杀人、放火、強奸犯混在一起关押,而且还要受刑事犯的监督。甚至有的劳改干部,还对刑事犯说你们是人民内部犯罪,和那些反革命有本质上的不同,要好好监督那些反革命,靠近政府于是有个叫李有恒的犯人,他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为肚子饿,和他父亲争吃一条红薯,一怒之下,一棒子把他父亲打死了,被判无期徒刑。他竟公然在小组学习会上说我是打死我父亲,是人民内部犯罪,不象你们这些反革命,要反对共产党,就凭这一点,我的本质就比你们好!天下之无耻、荒唐事,还能有胜于此乎?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本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然而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情况恰恰会倒了过来,民族里的许多优秀精英沦为阶下囚,不学无术,无德无能乃至寡廉鲜耻之徒反奉为座上宾。听说在1980年审问江青的时候,她有一句堪称经典的供词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上个世纪,五、六十乃至七十年代,监狱劳改队里的干部大多数都是些不学无术乃至大字不识几个,不可理喻的暴徒。但人家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上司忠实,说白了就是:你叫他他就咬谁。这在当年还有个很摩登的名词叫朴素的阶级感。就凭着这感情,他们对于政治犯,特别凶狠,一点不如他意,轻则耳光、拳头,重则吊打捆绑、手铐脚镣,不准吃饭,无所不用其极。北大才女林昭成为政治犯后,竟被反铐180天,上厕所都不打开,张志新枪决前被割断喉管,李九莲绑赴刑场时,用竹签把舌头和下腭钉在一起,死后还进行奸尸挖去乳房。这些丑恶之举若称之为兽行,都抬举了他们,野兽哪有这么坏?而且这些事都是见诸国内报刊,决非美国之音造谣。我在劳改营中目睹的,亲自领受的、肉体折磨,可借用个贬义词曰罄竹难书例如把手铐的一个铁圈铐在你左手腕上,另一个铁圈铐在右手膀上,不出几分钟,被铐人双手因血液循环障碍,由红而紫、由紫而青,受刑者撕心裂肺的惨叫,胜过任何恐怖影片。执刑人还给这种铐法取了个很艺术的名称左右开弓。还有一种土铐是用铁锻打而成,刚刚把一双手“卡”进去,中间穿进一根铁棍,外加一把锁。这种铐,铐上以后,吃饭只能象动物一样把嘴伸进碗里去一口、一口地起来。有个姓何的囚犯,被绳子把双手双脚捆成一团,名曰四马攒蹄。这还不算,一个干部还把一碗水泼在绳子上,绳遇水而膨胀,最后,此人双手被捆成残废。1962年我因病不能出工,被一个姓孙的所谓“指导员”打倒在地,用脚踩,踩了再踢,踢了再踩,直到昏死过去,一次在山上挑粪,一个姓宋的分队长,说我挑少了,磨洋工用一根树条,劈头盖脑就给我打来,回去还不准我吃晚饭。有个姓甘的队长外号甘扁担,他经常手中拿着一根扁担,不是挑东西,而是哪个囚犯不合他意,就扁担伺侯。无独有偶,还有个余一脚,此人经常穿双皮鞋,谁被他看着不顺眼,三句话不对头,就给你一脚。这些家伙完全是一群丧失了人性的法西斯恐怖分子。

 

 

十年前文艺界有人爆出历史猛料,说反右后不久,毛泽东在一次与文艺界人士会见时说:鲁迅如能活到1957年,他要么不开口,要么进监狱里去继续写(大意如此)。清楚表明专制必须扼杀任何不同的声音。至于监狱里,就比社会上要更上一层楼了。不但不许,连也有严格限制。报纸只准看人民日报、四川日报,刊物只有红旗杂志,书只准看毛著。马、恩之作,不禁止但也不提倡,其他的则一概斥为封、资、修,每隔一、二个月,就要来一次名曰卫生大检查。名为卫生,实则对政治犯是要检查文字,从每个政治犯的身体到衣物翻个遍,哪怕一个小纸条也要细细查看,牢房里更要细细搜查,只差没象电影上皇军说的挖地三尺了。要是鲁迅在这种环境里,他能继续写吗?能有中国版的《绞刑架下的报告》问世吗?

 

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几个知心的难友之间,仍不时传递着小小字条,互相鼓励,这在当时,那是百分之百的反革命活动可以招杀身之祸的。当然长篇大论的东西无法写,都是小诗短词。先后和我有这种文字交往的有记者晓枫、教师颜思尧、李仲言等人,大家都明白现实的残酷,但也从不放弃对未来的憧憬。黑夜漫长亦有边,春风不日到江南,冰山颓作千重浪,江海翻波谈笑间墙欲问荣枯事,笑指楼台夜半钟我有壮怀当许国,愿君妙手可回天这些诗句都是看后即付之一炬,但却永远刻在了心里。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文革中,其时红卫兵喊叫着语录,满街打砸抢烧,接着武斗之火更势若燎原,面对这罪恶燃烧的岁月,左家庄的英雄好汉们,硬要将无耻进行到底,我的一位难友写成一首《满江红》词,开头是独倚危栏,风吹雨,心潮若决,凝目处,愁云万里,烽烟辽阔当我读到遍地腥云飞血雨,一街狼犬诵马列时,也许是我太入神,竟没注意到一个劳改干部走到我面前!严家伟你看啥?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就凭这首词我和那位朋友都可被送上绞刑架好在这位张干部是个大老粗,我断定他不可能懂什么诗词。于是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干脆把纸送到他面前说我正在学毛主席伟大的诗词满江红,并特别把满江红三个字指给他看。这三个字他大约也认得,也许是满江红三字充满革命的色彩,而且又是毛的诗词,谁敢说三道四?于是他便说好嘛!要好好学习主席的伟大教导改造你们的反动立场。说罢扬长而去。我怕他再回来,连忙将纸丢入口中吞下了肚。若干年后我与这位难友重逢,怎么也回忆不起这首词的全文了,也不愿去编几句来凑。就象维纳斯的断臂也是一种美一样,我们就留下这带着遗憾的残缺美吧!

 

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有这么侥幸。特别是在那大力提倡告密、检举,在出卖人,已变成一种美德的氛围里,有的刑事犯杀人放火,品质本就恶劣,有的人本来并不坏,却在这个大气候里学会了靠近政府,以求立功减刑。也是在文革中,我和陈友泉、俞正清三人一起在煤井巷道里推车,下一轮煤车未到,我们就在巷道边坐下等。日复一日,免不了闲谈几句。那天也许是合该出事,陈友泉是个农村善良的青年学生,因家庭是地主,又有些不满言论,便成了反革命犯。俞正清原是部队退伍,回乡作社队干部,胡作非为,强奸妇女被判刑。那天大家讲到自己过去的事。俞正清便大肆吹他在农村搞了好多个女人,还有十几岁的处女,说他判刑都值了陈友泉这时突然冒出一句我才不值,爷爷、父亲是地主,枪毙了,我又是反革命,真是三代血泪仇了。我一听,知道要出事,又不敢制止。便说我去解个小便。煤井巷道里是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小便的,等我小便回来,煤车就来了,这事我以为就敷衍过去了。

 

谁知十多天后,中队办公室叫我去,一进屋只见周中队王指还有前面提到的张干事,分别坐在三把椅子上。看见这堂会审的架势,我知道出事了。他们先是和颜悦色地说我们认为你近来还是有进步,学习主席诗词,这好嘛!你还年轻,要好好靠近政府,将来才有光明前途……”我知道这些都是鬼话,一边唯唯诺诺,一边打主意如何对付他们。后来终于言归正传,问我你近来听见什么反动言论没有?我知道是那回事了,却故作苦苦思索,哎呀,都是些说劳动太累,伙食不好……”不等我说完,大老粗老张就吼道哪个问你这些球不能疼的事?我提醒你,你们三个人在井下推煤车歇气时说些啥?真是图穷匕见我也明白了,这肯定是俞正清告的密,满腔怒火,却不敢发作。于是便想来个围魏求赵。我说张干事提醒我,我想起来了,俞正清近来极不认罪,经常吹嘘他的犯罪行为,于是便说他如何吹嘘,玩弄了好多个女人,还有处女等等,我想让他们知道,俞正清就是这么个坏种,他的话能信吗?可人家才不这样认为。老谋深算的王指导,冷笑着对我说你检举的这个问题,我们要追究,这也是你靠近政府的表现嘛!但我要告诉你,还有人说极端反动,反动透顶的话,你是听见了的,这就看你靠不靠近政府了。我说“我没听见,我解小便去了”—-就这样在逼供和抵赖中僵持了两个多小时,这时,那位大老粗张某发怒了,连骂带吼地说你这个家伙不老实,你当真没听见?你赌个死人咒给我听。我抓住他这个低级失误说我不但敢拿我自己赌死人咒,还敢拿全家人来赌咒,不过共产党好像是不信赌咒的吧。弄得他满脸通红。当时,就是全家,全家就剩我一个人了。家中其他亲人都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非正常死亡了我还怕赌什么啊!就这样拉锯式地搞了将近半个下午,最后周中队想了个收场的办法,他说你没听见他二人在说什么,至少看见他们二人在一起说话,于是叫我写个所谓旁证材,写明时间、地点看见他二人在一起说过话,至于内容,我推说解小便去了,没听清楚。

 

没隔多久,陈友泉便被送入单人牢房单独囚禁,一年多以后,陈友泉竟被判处死刑立即执纡,其中一条主罪便是在改造期中公然叫嚣要报我家三代血泪仇,实属不堪改造的反革命份子。俞正清因此记一大功,我则记一大过。

 

陈友泉被杀之前,我被调到监狱医院劳动。死囚的遗物一般交医院洗后封存,如有家属来领就给他。陈友泉的几件衣服和一条被单交给我清洗的,我仿佛还能触摸得到难友的体温,依稀看得见上面的血痕,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那么一句话便消失了,我悲愤,更有几分自惭、自责,甚至在心里骂自己不该去写那个什么旁证材料你虽写的是没听清楚谈些什么,但至少证明陈、俞二人谈过话,加强了俞正清孤证的力量,陈友泉的死,自己也有帮凶的责任。尤其使我钦佩的是,我和陈友泉平日私下二人间,还说过不少在当时也是不得了的反动话,他至死不吐一字,真是个坚贞不屈的人啊!

 

法律给别人定了刑,人家服满了刑期,这件事就完了。这还是指一般刑事犯,真正有罪的人而言,至于政治犯,他出狱后,竞选议员、总统都大有人在。比如曼德拉、昻山素季,不都是如此吗?

 

1972年在文革喧闹声中,我终于把牢底坐穿,但事情却远没有完。外施又来个戴上反革命帽子,强迫队改造,称为就业人员。实际上除了能拿少得可怜的几个工资外,一切几乎与犯人差不多,他们内部甚至叫就业员劳改释放犯,把囚犯与就业员合称两类人员甚至进出劳改场所大门,就业员必须立正、脱帽,放下手中东西,向站岗的武警兵喊报告公安员,就业员XXX请求出去或者,那兵叫你走,你才敢走。遇到个别的兵,偏要捉弄人,他看见门口站了一大堆人时,他就要摆威风,叫你一次、二次重新报告,等大家像看稀奇动物一样欣赏你,他则在上面洋洋得意地笑了。更有恶劣的是,遇到毒日当头,或下大雨时,你站在那里既不敢戴斗笠,更不敢打伞,把你晒个够或淋个够,他才放你走。甚至就业员要想找对象结婚,也要受到种种刁难,我妻子和我结婚前,干部把我妻子和丈母娘叫去说你们知不知道严家伟是反革命,现在还戴有帽子,也就是四类份子、管制份子,你要是和他结婚,你家里人今后想要参军都不得行,你们一辈子都伸不到皮(方言,受歧视之意)这一切对于已进入法治文明社会的人听起来,真无异天方夜谭上的故事。如果说那些人可耻、卑鄙、不算刻薄吧!

 

就这样在被侮辱、被折磨中,象牛马牲口一样地活了下去。沉沉百忧中,一日如一生终于来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我正在一个所谓老干部的家里给他作静脉注射,刚把药注完,他叫我给他打开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那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知电视为何物,就这个半导体收音机,比今天的什么电脑、豪车、高档手机都更能炫耀自己的身份。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旋钮,谁知传来的是一片哀乐声,他瞪我一眼,你收的什么台?我说我根本没动调频,我当时真害怕要是收音机里冒出一句:这里是美国之音BBC之类,那我就死定了。好在不是,而是我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紧接着它就告诉我们一条最最重要的消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与我们永别了!

 

这位老干部真不愧是老干部,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干部的政治敏感性,就充分地发挥了出来,他一边顿足捶胸、一边嚎啕大哭,边哭边叫我的妈呀!这怎么得了啊!天呀,我也不活了呀!我正在莫明其妙地望着他,看那只有哭声没有眼泪的表演时,谁知他老婆走了进来,问我怎么回事,你把针打错了呀?真是天大冤枉,有口难辩。可当时谁敢说毛泽东死了这句话,那还了得?!我只好沉默。我这一沉默,更引起他老婆的怀疑,以为我当真利用打针,整得他老公又哭、又叫,便一把抓住我死右死反革命的骂了起来,我进退无路,急中生智,也来了个即兴表演,于是我也如丧考妣般地放声大哭(不过因为尚未达到明星的演技水平,所以只是干吼并无眼泪),我边边喊哎呀,不得了啦,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我们走了呀,这怎么得了啊?谁知我自作聪明,反而越弄越糟,激起了他老婆的革命义愤,顺手就给我一巴掌,破口大骂道放你的狗屁,你这个死右派,还胆敢攻击我们的红太阳,骂着,又准备对我进一步采取革命行动时,我的大救星终于出现了,这时上面来人通知老干部快去开会,并说伟大领袖逝世了……

 

我提着诊疗箱从他家里走出来,听着那阵阵传来的安魂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时代结束了,中华民族历史上这最黑暗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这时屈指算来,我成为政治犯已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我当然是最大的冤枉与不幸。但与我相同遭遇的人,有被杀害的,饿死、病死的更不计其数。有的虽生命尚存,却已半傻半痴,甚至精神失常,相比之下我又是幸运的一个。更幸运的是,我的头脑还清清醒醒,没有人把我的思想改造得了一点,没有人能动摇得了我对民主、自由、人权的信念。这就是陈寅格先生所说的,保持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更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判断也是正确的,我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看到了柏林墙的倒塌,看到了苏联大帝国的瓦解、看见东欧走向民主、看见昂纳克、齐奥塞斯库这些暴君终于被绳之以法,真是:眼看他盖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今天的社会,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这些进步,决非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哪个大救星恩赐的,而是人民的觉醒所推动才取得的,也包括我们那一代人所作出的牺牲。这就是历史给我们的公正的结论。它比任何平反改正更重要、更光荣,更足以自豪。更可以让我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当年无悔、青春无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仍然作同样的选择!我仍然愿去当“右派”,“ 反革命”!这大概也就是孔老夫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因此我愿将这首小诗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生逢劫难避危机,空度英年亦觉惜。

白发无情书老态,青梅有趣忆儿时。
浮生烟雨五更梦,乱世沧桑百首诗。
目击妖氛渐入土,终能闻道莫嗟迟。

編者按:本刊所發表文章均不代表本刊觀點;本刊鼓勵各種正反意見熱烈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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