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记、不恐惧、不冷淡、不堕落,不放弃
—记成都酒案四君子和川渝的八九兄弟”
征文
89年日记
南望
说明:1989年,我是一名大学老师,“六四”发生后,写下了8月至10月的日记。时隔27年之后,整理信件和日记时,发现这份日记。我犹豫是否有必要公开,或者公开后,是否署真实的姓名。我不是害怕由此带来的官方压力,而是彰显了自己,无论这个自己是胆小还是勇敢,是虚伪还是真实。回望27年前的自己,鲁莽、幼稚的同时,也有一份无惧无畏,有着无法抑制的对他人的同情。
这段日记记录了在白色恐怖中,交织着的“爱恨情仇”。记得在米兰昆德拉的书中读到一句话,大意是:突然一夜之间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像花一样开满全身。我曾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读这句话。
日记中有一些“道听途说”,删去的话,缺少了真实。保留的话,无法证实。希望读者把他们看作特定时期的产物,反映了当时部分人的心态。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27年前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甚至有好多人还没有出生。对我而言,有些具体的事情已经模糊了,看不清了,但有些事情就像昨天才发生,刻骨铭心,终生不忘。“六四”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了许多人的价值观、人生观,我也是深深被改变的人之一。
我曾经忘记了这段日记,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段话,我没有忘,它已成为我灵魂的乳汁。
南望
2016年8月23日
1989年8月12日
昨天下午回到北京芙蓉里的住处。在旅途中我还十分牵挂女儿,临别时她的情绪不好,早饭不肯吃。当飞机离北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恐怖的6月。
民航班车驶进市区,我看到士兵减少许多,在一些十字路口能见到端枪的士兵纹丝不动地站着。街上人来人往,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Ya在等我。各自叙述了久别后的经历和见闻,她和Yan 今后的打算是出国,我要做的是为受伤学生募捐。
今天早上很早就醒了,毕竟不是在家里,没有安宁感。8点钟到了学校,和朋友们聊天,话题离不开“暴乱”,听说要清查28种人。
上学期6月10日至7月15日我在家休息,全系仅我一人没有返校参加政治学习。从下周开始我要补上政治课。大学生学习十天,8月24日开始上课。
中午我去体院找方政,把他父母带的东西给了他。见到他心里真难受,一条腿从大腿中间位置断的,另一条腿是从膝盖下面断的。由于肌肉萎缩,剩余部分的腿显得很细,与他健康的上半身极不相称。6月4日清晨,在六部口学生撤退途中,看到坦克开过来,为了救一位女同学,他来不及躲闪,坦克压掉了他的两条腿。可现在还有人不断折磨他的精神,要他一遍遍的写检查,有人质问:你不拦坦克,坦克怎么会无故压你?他的同学都已毕业,开始工作,而方政是不是“暴徒”还有待上面指示。在目前情况下,北京体研所还愿意接受方政去工作,但学校不肯放人。像他这样,你们还敢要吗?出了问题你们担当得了吗?
唯有他妹妹方萌整日陪伴。每天他只能坐着轮椅,用手转动轮子,在校园里活动。他想回家,但8月底要装假肢,回不了。我真想每天去陪伴他一会。我们一起吃了饺子。听说程纯正还在医院,我决定下午去看他。
下午五点左右我到达积水潭医院,2个月前,6月9日,我痛哭着离开这里。
程纯正坐在床上吃饭,自己能坐起来,腿上的绷带已经取走,枪伤的地方用牵引架固定。他的精神状态好多了,想象不出一个多月前他还绝食,拒绝治疗。他的哥哥守护一旁,见到他好转,我心里也舒畅。程纯正兴趣广泛,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如果学校开除他,我建议他去海南岛。
楼上一位保定师专的学生刘保东,已经被学校开除,他的母亲得知他的消息时,差点发疯。他说,他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祖国,唯一对不起的是他的父母。
程纯正也说,受伤后唯一流泪的时候,是他看到父亲,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离开医院,去M叔叔家,他家来了位外地的高中生,说方励之是民族的败类,暴徒6月3日早上烧军车是早有预谋的。这样的少女真可悲,望她早日清醒。由此可见宣传的威力。
回到芙蓉里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晚饭还没有吃,煮了点面条。大脑很兴奋,我不由自主的卷入了漩涡。
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促使我这么做。
8月13日
上午到到街上买些日常用品和食品。中午好不容易睡了一觉。吃过晚饭去看方政。
一想起他的模样心里就难受,我买了易保存的食物和彩卷,借他兄妹一个相机,空闲时拍拍照。
从方政那里回来,心里觉得轻松很多,我们交谈得很愉快。
8月14日
上午全系教师会,布置新学期的安排,清查、清理各十种人,绝食者是一种,捐款者也是一种。系总支书找我,暗示要交代清楚,认识上要转弯,我当即表示和党中央一致。
下午补上政治课,读老邓讲话,一共七人参加,明天上午表态。
在这种气氛里,我必须和报纸上的言论一致,可私下里我忍不住还要说。
有位老师的爱人似乎在给我打预防针,不要交代什么人支持学潮。我和她没有了交情。
见到本校J**老师,他想去看望受伤者,我考虑再三,还是我一个人去好。出了事情我一人承担,再说他比我活跃,出入医院,更容易引起关注。
我说要把剩下的280元交给重伤者,别人劝我现在是性质问题,千万别招惹这些事情。可这捐款的钱,我怎么甘心被没收?
8月15日
上午表态,系主任在场。我不得不说了一番“认识”。
下午系总书记和系主任找我谈话,他们先说了一番如何“认识”的问题,然后问我去年12月请方励之来演讲,是不是你和方励之有联系?我惊讶,但心平气和地说我和方老师不认识,听说他在北大讲过“物理学与美”,物理公式、规律若以审美的眼光来看,会增加学习兴趣。他们提醒我,方励之很可能讲些政治问题,例如北大民主沙龙。我说我没有想到。虽然方老师被开除党籍,但他还是科学家。他们叫我不要隐瞒和哪些方励之这类人的认识及交流。
“讲清楚去了几次天安门广场?为绝食学生募捐是怎么回事?发起过程,钱的来龙去脉。6月3日晚上你在广场的情况?”我叙述完后,又要我写出来。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他们竟然把86年学潮联系起来,说我经历86年的学潮,受资产阶级自由化影响较重。他们还不断暗示,我和北京高自联、校自治会有何联系?有没有参加过民主沙龙、刘刚主持的圆明园沙龙?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我沉默。
怎么办?其他系都没有查得这么紧。我做的事我一人担当,但捐款的问题,不得不涉及到其他的老师。我拖延。
我感触最深的是人整人。募捐一事可以无限上纲,一直追溯到86年学潮,也可就事论事。经历多次的政治运动,官僚们该醒醒了,难道做一辈子当权者的工具?而且这种人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罗列罪名。
在目前白色恐怕下,我仍然去看望受伤学生,有人说我心真好。我觉得不是我好,而是人类,尤其是中国人的苦难太深。如果现在有出国机会,我也不愿走。我要把我的爱奉献给苦难中的人。
我认识一些什么人,这是我的私生活,他们有何权力过问?
8月17日
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全身疲乏,不想起床。
昨天中午去看了方政,买了一只冷冻的鸡给他。
接着下午我去宣武医院看望王宽保,他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被坦克撞得部分骨盆破碎。据说他将来可以下地走路,只是有些畸形。我见他趴在床上,因为背后长了褥疮,皮肉烂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动手术后,他每天趴着生活,真受罪!
隔壁病房有一位北京体院的学生孔维真,他的脚脖子中了一枪。
我又去了积水潭医院,给程纯正送了几本书,给刘保东送了2袋奶粉。
晚上我去了GH家,他要我一定绷紧这根弦,谈认识一定要深刻,让别人感到已经从感情上转变了立场。他还帮我分析从哪几个方面提高“认识”。
今天下午第二次去找Zh**,碰巧刘刚的父亲和弟弟都来了。刘刚被捕,父母非常伤心。他的母亲胃癌,父亲为刘刚的事情差点双目失明。我告诉刘刚父亲有关刘刚的一些事情,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不参加打砸抢就不会重判。Zh **还想为刘刚请辩护律师,可是如果不能公开审判,请律师也没有用。中国报纸的有关报道,极少提到刘刚,也许对他有利。见到刘刚的亲人,心里反倒轻松些。
晚上去北大一位老师家,他正和几位朋友在院子里吃饭喝酒,我加入进去。大家聊天,离不开“暴乱”的话题。听说在天坛附近,有四个士兵被绞死。某处,一位少年向士兵要枪玩,结果竟然开枪打死了士兵。
北京人真了不起。
8月18日
今天早上醒来,外面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吃了早饭,接着写完了“交代”,没有涉及到认识,仅仅写了事情经过。
和方萌去看了妇女儿童用品展销会。
好好地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8月21日
今天一回学校,有人告诉我,YXJ老师找我好几次了。他叫我写“交代”时不要提到J**,就说是我和他数钱的。J**无人追查,我们要竭力把他保住。YXJ老师准备被开除公职了。有些募捐的事情,他愿意一人承担,可我不愿意,我要和他一起分担。
上午去看方政,他说北京市体委主任在离任去北大担任党委书记前,想落实方政的工作。
晚上看电视《春天的地十七个瞬间》,大约受了那么多的刺激,看着看着,就像身临其境似的,异常紧张。
我写的交代,系领导过目后,说我交待不清楚,的确个别细节我有意没有写。“听说绝食学生身体不好”,他们启发我,怎么听说的?
8月24日
上午去方政处,遇到体委主任林炎志,他条理清晰,意志坚定,对共产主义有着强烈的信仰。6月3日晚上,他一直在街上观察,承认有误伤的群众。他说在捍卫真理的同时,偶尔也会伤害信仰真理的人。他愿意妥善安排方政的工作,鼓励他做个真正的人,还借给方政一本书《真正的人》。
吃过午饭,我和方政兄妹去拍照,到了马术场,看到英国进口的良种马,十分高大健美。方政说他再也不能骑马了。
一提起跳舞,方政兴高采烈,他原本每周六都去舞场。老家合肥的每个舞场他都去过。前些日子学校办舞会,同学们把他抬到2楼舞厅。
方政是个好伙伴,和他说说笑笑不会忧愁。
现在我坐在房间里,回想起在方政那里说过的话,不免提心吊胆,万一有人偷偷录音,不仅我得进监狱,还会牵连方政兄妹。
8月27日
昨天上完2节课,非常疲劳。
下午办完几件事情后,去体院。方政明天去假肢厂。
他唉声叹气,不停地说“疼”。腋下长了一个脓疮,医生不打麻醉针用剪刀剪开,结果脓没有流出来,血倒流了不少。他的胳膊悬空,不能动。他试着弹起吉它,但缓解不了疼痛。晚饭后,我和方萌推他去圆明园散步,一路说说笑笑,很开心。
开心是暂时的。上午系主任又来找方政谈话,要他讲清楚。快3个月了,他叙述了无数遍,可是学校领导还是要他讲得详细再详细。“当时你推了那位女生走了几步?”谁能记得住?方政气愤地说:“干脆把我送到六部口,当场再演习一次。”
方政说他想给国外慈善机构写信,请他们来帮忙装假肢。
一想起方政,我心里就流泪。在他面前,我不哭。
听方萌说,刘保东的父亲走了,医院不许陪住,父亲只得睡在走廊上,60多岁的老人铺张席子躺在地上,做儿子的怎么忍心?
怎么办?我焦虑不安,内心痛楚。
人大的几位学生是否平安?徐培怎么样了?刘刚呢?
在《读书》杂志上读到一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在我们的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的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8月29日
昨晚做梦,尽梦见方政,一会是爸妈、我、方萌,江泽民对我们谈话,方萌把方政从床底下拉出来,给江泽民看,方萌好像有点精神失常了,语无伦次,我赶紧向江泽民讲述,说着说着我就哭了,而方政坐在脸盆里,虚弱无力,已经毫无活力。一会又梦见方政装上了假肢,跳起舞来,妈妈也跟着跳。现在想来,大约是想得到父母的理解,我不愿意离开北京。
昨晚爸爸的来信说,只要想想毛毛,一切烦恼都会消失,毛毛聪明,太有趣了。
8月31日
苦难中的爱,难道还有比这更加贞洁的爱吗?没有。
昨天中午XG来聊天,我是6月6日在积水潭医院认识他的,他很清醒,对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但在目前情况下,他明哲保身。
周围的人听说受伤学生的遭遇后,感到同情、气愤,但几乎没有人愿意伸手相助。
昨天下午我又去医院看望刘保东和程纯正。刘保东的母亲来了,有人照料他,我感到宽慰。程纯正在写检查,我把别人传授的经验告诉他。我发现嘴上表态容易,下笔写的时候就觉得这也不愿写,那也不愿写。我的交代没有写一句“认识”。
9月2日
下午打电话给系主任,他催我把材料尽快交来。要我考虑2个问题,一是和方励之有无联系?二是“动乱”期间,在校外我参加了哪些活动?和方励之这样一类的人有无认识?
第一次听到校方的猜疑,我感到非常惊讶,现在第二次听到,我实在想笑。
收到家里的来信,丈夫HY打电话要我的父母拍电报给我,让我回合肥。爸爸在信上写道:“我们想如果问题严重的话,即使父母死了也不会让你回来,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没有必要叫你回来。”
方政父亲来信,对我的关心表示感谢,让我给他多写信说说方政兄妹的情况。
同仁医院的医生说,上级规定只能报7人死亡,仅这位医生所知就死了50多位。抬到医院的伤员,一看就知道是否学生,学生的脸色泛黄。医生在艰难的困境中,竭尽全力保住受伤学生的四肢。
9月3日
早上7点半离开家,九点才到假肢厂。
我想不通,一楼办公,四楼住残疾人。每天下午四点电梯停开,周日停开一天,这可苦了方政。食堂伙食较差,难以下咽。今天下午3点又开晚饭。三点以后就关门了。
不管怎样,我和其他去看望方政的人,还是能够给他一些宽慰,说说话,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听说朝阳医院一名医生,见到他的病房来了一位士兵,他一气之下,拔掉输液针头,打了士兵两个耳光。他已被抓起来。
假肢厂接受过一位需要装假肢的士兵,住在贵宾室,大门紧闭,每晚派专人值班,唯恐被人暗算。方政刚进假肢厂,住的是十来个人的大房间,吵得无法忍受。工人知道方政的情况后,私下把他兄妹换到单间。
方政套上假肢练走路给我们看,一会衣服就湿了。他说假肢戴上极为难受,有的地方还会疼。
9月4日
照片冲印出来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方政显得多英俊啊,不知有多少女孩追求过他。方萌笑得开心,几乎每张照片她都在笑。逆境中的人们啊,想想这兄妹俩,忍耐些、勇敢些。
好像我的生活有了目标,抓紧时间备课,攒下的空闲就去看望方政,做点菜带去。
前天下午我去北大找张智勇要回我的自行车,同屋的学生告诉我,他已经被抓。
9月11日
昨天我和HY去假肢厂看望方政,做了一份红烧虾带去。尽管我多次提到方政的情况,但HY第一次亲眼目睹,还是感到震惊和愤怒,甚至相信有恐怖组织的存在。我们一起吃了顿便饭,喝啤酒,点了六个菜。方政说他从五月下旬就再没有进餐馆吃过,这次让他觉得能和正常人一样下馆子吃饭了。因为酒的作用,他腿上的伤疤发红。他的一位同学把方政背下四楼,又把他背上四楼。
回家后,HY说很希望自己富有,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若不是他下海经商,我怎么能拿出钱来帮助受伤者?昨天给了方政50元,算作火车票费。
9月12日
整整过去了100天,怎么能忘?马路上的军车又多起来,载着一车车士兵耀武扬威。
听说成立了十几个恐怖组织,红光、蓝光、——它们的存在对人心是个鼓舞,血债要用血来尝。
原来我坚决反对暴力,可是非暴力对那些恶棍不起作用,想起那些遇难者、受伤者,唯一能做的也许是报仇。
我佩服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搞地下活动的人,我缺少胆量和机智,今天我在这里默默地祝福他们。
我将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不幸者。如果由此被捕,我不后悔。
方政听说,学校想把受伤者定为误伤有困难。我准备去找M叔叔,帮助方政去康复中心疗养。因为体院要把方政住的病房收回去,说要搞创收,一天80元。如果方政从假肢厂返校,只能住学生宿舍,上厕所都极为困难。
有的老师想看看方政,挨到中午或晚上人少的时候,在医院门口溜达几圈,确信没有人注意,才悄悄走进去看一眼。有些学生尽量回避方政,免得招惹与“暴徒”嫌疑人过往密切的罪名。但也有一些老师和学生想尽办法去关心方政、帮助方政。
9月13日
明天是中秋节,原计划下午去假肢厂,因为Yan、Feng要来,只得上午去看望方政了。我找了J**老师一起去。本想让他一个人去,可他有点不愿意。
下午去积水潭医院,医生已经给程纯正开了出院通知书,他交不起医疗费,学校置之不理,医院不能给他做移骨手术了,他的腿今后容易骨折。我想借给他1千元做手术,他不肯。他说医院可能要让他还清5、6千元的医疗费才行。他很有个性,喜欢思考社会问题。他不相信学校会开除他,期待学校来人解决他的问题。我没有这么乐观,在目前情况下,开除他“名正言顺”。
刘保东下周要出院了,他母亲要我转交方政20元,临别时,刘保东一再说他很想方政,他想去看望方政,他的眼睛都红了,我也差点忍不住落泪。
9月15日
人是那么渺小,却又是这般痛苦。
昨晚中秋节,月亮灰蒙蒙的,在为遇难者悲哀。当我们在外面散步,一辆辆满载全副武装士兵的卡车呼呼而过,夜晚的宁静和温柔被撕裂,一阵痉挛。
SJR是个大智慧的人,昨晚他对当权者的嘲讽惹得我放声大笑,是6月3日之后,第一次笑得痛快。
昨天中午去政法大学,校门口竟然没有查证件。我把教师节优惠的五斤苹果给了Zh**。在她的床上挂着她和刘刚的合影。临走时,她一直送我到校门口。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去M叔叔家打听刘刚的情况,没能带给她一点好消息。
听说广播学院88级一位女士写“认识”,把自己真实想法都写进去了,一遍遍不过关,老师找她一次又一次,竟然被逼得从楼上跳下来自杀了。
昨天下午学校要求教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练了近2个小时,我张嘴不发声。
一想起自杀的女生,我的心被泪水胀满,又要往外流了。
更有甚者,学校规定学生不许带白花、黑纱,不许素装。可我偏要穿素装,白上衣、黑裙子。
9月16日
中午我去找程纯正的同乡,让他转告,如果学校没有给他答复,我想办法借钱给他动手术。我把HY的三条长裤、一条浴巾送给他,挡挡寒凉。
下午答疑结束后,我去看了XSK,他是我大学同学,目前在学校读博士。那位被坦克压死的博士竟然是他的同班同学,结婚一年多,人死后才发现妻子有身孕了。在正式填报的死因一栏上写着“死因不明”。
然后又去看了本校的WQB,子弹打中他的肚子,幸亏他用手挡了一下,子弹穿透不深。他的小手指至今没有知觉。
晚上我第三次去找在残疾人基金会工作的邻居,女主人说,基金会不对个人,只搞大型项目,如白内障,自幼残疾者由父母供养,因公残疾者由单位负责。对于程纯正这样的情况,毫无办法。我们聊得很愉快。
9月17日
昨晚辛辛苦苦做好带鱼,想今天早上给方政送去,可是尝了一下,不好吃,估计带鱼不够新鲜,怎么烧都有腥味,我只得放弃计划,带了8盒磁带及一本《外国通俗名曲欣赏词典》。
方政和系里通电话,系领导要他再好好想想,写一下,还问他坦克是哪边的履带压的?
假肢厂的一些领导看见方政,就像看见妖怪似的,一闪身赶快走开,唯恐方政和他们打招呼。出于同情来看望方政的工人,似乎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见。他们单独行动,偶尔二位工人碰到一起,双方都极为尴尬。但他们能私下去看望方政,已经很了不起了。
知道我还去看望伤员的熟人,说我胆子大。如果连看望伤员的勇气都没有,那也太没出息了。
9月18日
某位系领导透露,说我上学期参加圆明园沙龙,公安局都已经掌握,他叫我不要背包袱,但需要认真对待。
9月19日
我买了2斤鳕鱼,做好后准备送给方政,下午4点,我正在品尝刚出锅的鳕鱼,敲门声响起,是朋友的朋友ZHL来了。开始有点拘谨,他话很少,后来我们一起共进晚餐,他才开始谈点什么。
9月20日
本来想今天下午去假肢厂,不料Yan和Ya来了。我们说话、看书、美餐一顿。他俩一心想出国,我真心希望他们好运!
9月21日
下午全校教师参加革命歌曲演唱比赛,我张嘴不出声。等我自由时,已经四点了,因为有事要办,不能去看望程纯正了。周六下午去。
9月23日
上午学生考试,试卷批完,全部通过。不爱学习的人,即便补考十次,也还学不会。
外面下着小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积水潭医院。程纯正的学校仍然没有消息,他不交医疗费就不能出院。昨天晚上派出所来人查房,他的哥哥因为没有县团级以上的证明,被赶走,命令他今天离开北京。而程纯正的生活还不能自理,他哥哥怎么能走?我送给程纯正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自卑与超越》、《论人的天性》、《超越人的自由和尊严》、《人生的智慧》。
刘保东因为还欠2千元的医药费,不能出院。他已经能够生活自理,不需要家人的陪伴,母亲说要回家借钱,儿子无论如何不答应,哪辈子才能还清?他写信给学校,问能否借一笔钱?
看见他们能够下地拄拐杖行走,我为他们高兴。得知他们的学校弃之不顾,心里又难受。我没有办法帮助他们,只能经常去看望,带几本书、买点东西。
从医院出来后,我去M叔叔家。没有料到M叔叔十分憎恨学生,他认为全是由于学生才导致目前的处境:每周2次政治学习、讲大话、空话、假话。由于国外的抵制,原本要办的培训,外国人不来了。他的朋友花了几百万准备建厂生产,这下全赔了,电视里节目单调,清一色歌颂党、社会主义。我和他争论了几句,终因他是长辈,我只得沉默。
学生是有过错。在整个学潮中,高自联采取的是最糟糕的策略,或者说他们没有策略。只知一味地冲刺、坚守,不会适可而止,不会退让。当我看到遇难者、受伤者,我曾有过憎恨他们的心理,真想让他们来看看方政,难道他们不该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吗?可是学生毕竟年轻,政府理应比学生高明,但政府却选择了最可耻、最残暴的方式,怎么能拿机枪、坦克来镇压人民?
如果广场上学生指挥部不愿撤离的人要承担一份责任的话,政府的罪恶十倍、百倍、千倍于此。
刘刚的事情刚一出口,到他家来的一位阿姨噼里啪啦教训我一顿:你这样做,不是在害M叔叔吗?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考虑别人,这种情况下去打听,公安局起疑心的话,会牵连到M叔叔一家的。我被她说得愣住了。
9月24日
中午11点多才到假肢厂。兄妹俩正在看电视。我买了四个煎饼,2斤葡萄。吃过午饭,聊聊天,在房间里太急人了,周日没有电梯,方政想下楼。于是他拿着2个手撑木板,坐在楼梯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挪。我和方萌抬轮椅。我们在外面转了2个小时,回来时买了2个大西瓜,我推着轮椅上一个小坡时,不小心突然被卡住,方政从轮椅上摔下来,我紧张难过极了,幸好他没有受伤。但一想起他摔下的情景,我就感到十分抱歉。我怎么这样粗心?
体委人事处问他生活是否能自理?目前他需要妹妹的帮助,他担心如果回答不能自理,单位不要他了。如果回答可以自理的话,就在欺骗别人。方政说,谁知将来如何,说不定被折磨死了。
假肢厂的师傅想为他装好一点的假肢,又恐怕钱不够,就这6千元也是借学校的。
祈祷上天,谁来帮助他们?
9月25日
听说一位学生被公安局抓走,理由是他在给别人的信里写了他参加“打、砸”。
我以后写信一定要多加小心。
9月28日
动员教师买国家公债,我不买。
9月30日
来了四位朋友一起做饭,一起吃,一起聊天。
晚上我们去看方政,我带了一斤虾,烧好后的2斤牛肉。方政的房间来了不少的人,挺热闹,八点半离开时,值班医生板着脸走过来,提醒来访者早点离开。学校让方政仍然住校医院的单间,但做了不少的规定,不许在房间做饭,不许方萌陪住,不许大声说笑,以免影响其他病人。
体育科研所再次表示愿意接受方政去工作,但学校仍然不放他。
10月1日
昨晚奔波一天回来时,骑车路过海淀剧院,突然听到优美的小提琴曲。我下车站立倾听,心里充满了感激。没有“共产党好”、没有“革命进行曲”,而是弥漫夜空的音乐。节日的人流从我身旁经过,平静、喜悦,老百姓的生活就该如此,置身其中,似乎感到了归宿。舞曲开始了,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的脑海里浮现舞会的情景,真想跳舞。不顾一天的疲劳,我推着自行车,顺着人流愉快地走着。
下午我去积水潭医院,他们的学校还是没有回音。程纯正劝我不要来看他,以免牵连我。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对受伤者的同情,远非因为他们受伤,还包含着对共产党专制的憎恨,是对没有丝毫人性的当权者的憎恨。尽管微弱,但我要尽自己的力量。他们所需的医药费、生活费、未来的工作,我无能为力。但我能给他们爱,一位教师的爱,一位母亲的爱,一个人的爱。
10月3日
今天早上我竟然哭醒了。天还没有亮,我就哭醒了。梦见一张小报,上面有4位年轻人演讲的照片。在这种情况下,冒着死的危险,不屈地挺身抗议,其中3位是北大女学生,一位男学生,似乎就是因为信件被抓走的那位。我的眼泪慢慢流淌,但还能擦去。突然坐在身边不远处,一位女生因为说错一句话,被强行抓走,她不肯认错,抓她的人十分野蛮、粗暴。我看着这一幕,泪水哗哗往下掉,擦不尽。突然醒来,摸摸眼角,没有湿,原来是我的心在哭。
回想昨天我过得很愉快,不知为何还要做噩梦。
听说农大、中央民族学院各有一位学生自杀。
一位我认识的研究生因农历8月16日在北大校园唱崔健的歌曲,被没收学生证。他和同学被告知扰乱执行公务,要写检查。吉它也被没收。
听说某校一位教师的孩子被坦克压掉右腿、右胳膊。
10月5日
昨天下午忍受了2小时的政治学习,四点散会后,我赶紧骑车去积水潭医院。
程纯正告诉我,医院不让他住病房了,叫他睡在走廊的木板上。我劝他给江泽民写信,他担心不但无效还增加“罪名”。我没有绝对的把握说不会招惹更多的危险。我把HY的一双布鞋给他穿,他一直光脚穿拖鞋。
刘保东也十分焦虑。他想乘火车到保定,亲自催问学校能否借钱?我竭力劝说,他的大腿神经还没有恢复,拄拐杖上火车,万一再出事,更对不起父母了。
我一定要去找林炎志,不行的话,去国家教委或中央信访办,还可以去找邓朴方。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花。
10月9日
给信封贴上邮票,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情,松了一口气。明天周日,后天林炎志书记就能收到这封信,这样他俩的情况有可能反映上去,有可能早日解决。
昨天下午再次去医院,劝他俩写一份情况介绍,程纯正特别固执,觉得是在求上级领导,他不肯写,我费尽口舌,真是小孩脾气,把我气了好一阵。来回路上的奔波不说,他不愿抓住任何机会去努力,要在医院住一辈子吗?我也不知是否能行,只能尽力去做,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放弃。
总算他俩各写了一份,我也写了一份简单的说明,剩下的只能祈祷上天。
上午去看方政,最新消息说,六部口坦克开过来压学生,是因为学生要冲击天安门。我怀疑有人故意造谣,这样一来情况更加复杂,我想为方政作证的用处更小。
10月13日
系里一位年轻教师突然说要和我聊聊。原来他是刘刚的大学同学,刚得知我也认识刘刚。他听说刘刚被打得不成样子,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击碎。刚刚复活的一点点活力,又被窒息。晚上讲完课,我立即去看Zh **,刘刚的母亲等不到——
(日记被撕去2页)
———没有一丝血色。我买了5斤多苹果,分送他俩。
中午赶回学校,匆匆吃完午饭,又去政法大学Zh**处,给她8盒磁带和一本音乐欣赏词典。可惜她不在,上街去了。
从政法大学回来,我回到系里。打开信箱收到刘刚父亲的来信,我边读边哭,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的母亲胃癌扩散,吃任何东西都要吐,她想见刘刚一面。公安局答复暂不容许。“如果得不到刘刚的结论,她死也不会合眼的。”身心剧烈的痛楚,使得刘刚的母亲想吃药自杀。她读了我上周二写的信哭了。“请你经常帮助Zh**、刘勇,他俩年龄小,经验不足。”
今天吃完早饭,我就给刘刚父亲写信,告诉他们一些“好消息”。我想说,请他们放心,我愿意做Zh**、刘勇的姐姐,又生怕自己担当不起。只要我身体能够支撑,一定会经常去看他俩。
夜深人静,我回到芙蓉里。收到HY的2封信,他和他的伙伴处境极为困难,他想联系出国,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让他尽快出国,心里又添一份忧愁。怎么办?
上午我去寄信买菜。去中关村找SJR,问问他有无治疗癌症的偏方,他的母亲死于胃癌,可是他不在。吃完午饭觉得心情蛮好,可是L来时,我却发觉自己没有力气说话,每说一句都要消耗不少精力。我和他说到爱人生意的不顺利,受伤学生的处境,可他一定猜到所有这一切不是我如此沉重的原因。“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我很想多留他一会,却不知怎么说。
晚上10点半从学校回来,正读着家里的来信,HY突然回来了。
他要我一起去长春,再去辽源看看刘刚的父母。我当即答应了。深夜,他已经沉睡,我不能入眠,想到第二天去学校请假,想到要去长春、辽源,最后我害怕了。害怕我失眠,害怕我承受不了目睹刘刚母亲的痛苦,害怕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支持不住,我犹豫,我不能去。不知何时,睡神把我带走了。
附注:写给学校的交代
关于认识YXJ的经过
大约是在学生绝食4、5天之后,钢院十字路口每天傍晚有不少老师、学生在看大字报或聚在一起讨论。我路过那里,不免也去听听别人的谈论。当时大家关心的焦点是学生的绝食。YXJ老师说的也是诸如这类的话,他的表情和语言比较丰富,更多地流露出对绝食学生的关切和焦虑,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印象。5月下旬我在校园里再次看见他,就上前打招呼,各自做了自我介绍。我们就这样认识的。具体说些什么,根本记不住了。
当5月13日第一次听说学生要绝食,感到很突然,5月4日之后,学生已经上了一周的课,教学秩序稳定,不知为什么要绝食。5月14日晚上我去广场看了一下,没什么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为学生的身体担忧,不断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我在房间里坐卧不安。于是又去广场看看,到了广场无法劝阻学生,只能在广场四周转转,太阳很晒,又吃不到既便宜又可口的饭菜,我就回家了。大约去了三、四次。每次都是我一个人从家里骑自行车去的。因为暂时住在校外,学校内的情况不太了解,组织的游行也没有参加。
5月20日戒严令发布后,没有参加游行,也没有在广场静坐。绝食学生返校后,听说一些学生身体虚弱,记忆力下降、头晕。我想国家培养一位大学生要花费不少的人力、财力,如果绝食者的营养跟不上,时间久了,也许会留下后遗症。这样的话,不仅给学生本人带来许多麻烦,而且对四化建设也不利,作为教师怎么能不关心学生呢?于是我想买些营养品送给绝食学生,并督促身体出现不适应的学生去医院检查。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有效,但我想尽力而为。
我和几位教师说了我的想法,他们表示赞同。我们买了40袋奶粉、40瓶蜂蜜分送给绝食学生,一共花了279元5角,来自一位教师的捐款。
绝食的学生不止40位,钱不够怎么办?于是我想在学校发起募捐。我觉得人和人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再说党中央、红十字会也十分关心绝食学生的身体健康。我写了一份募捐说明,并征集了一些教师的签名,就贴在十字路口的一块黑板上。
募捐了一天,吃过晚饭,我和另外一位教师打开募捐箱,清点了一下,一共有410.92元。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买营养品,就发生了“暴乱”。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把钱给了受伤的学生。其中350.92元给了材料物理系的研究生王宽保,给了自动化系本科生Wqb40元,给了Sshp20元,当时Sshp住在校医院,不知是哪个系的。领了钱的学生,我这里都有他们签字的收据。
6月3日,在学校十字路口听说下午发生了冲突,情况紧急。我放心不下,担心学生和解放军再次冲突。我骑车去了广场,到了长话大楼,马路上人太多,我无法骑车了,只得把自行车锁在路边,步行去广场。到了广场已经天黑。这才听到北京市政府紧急通告。本想劝劝学生赶快撤离,可是听说长安街上已经开枪了。我真有些害怕,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猜想如果留在广场也许比较安全。因为解放军绝对不会向学生开枪。于是我就和钢院的学生一直坐在纪念碑周围,直到撤离广场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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