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记、不恐惧、不冷淡、不堕落,不放弃
—记成都酒案四君子和川渝的八九兄弟”
征文
“六四”五周年记
夜已深沉,女儿安睡在我身旁,窗外传来汽车声,一辆接着一辆。远处有狗的狂吠,空气好像也颤抖起来,聚集着许多灵魂的焦虑、不安、恐惧和痛苦。
今晚在一位熟人家,竟然有点失去控制为严正学辩护,其实用不着争论,事实真相是掩盖不了的,它能欺骗一时还能欺骗永远吗?就像是“六四”明明是残杀平民百姓,却广为宣传镇压的是“暴徒”,它能欺骗一部分人,但不能欺骗所有的人。我激动、气愤,看来我的修炼还不到家,要平心静气地解释,对方不信,也没什么。
今天是“六四”五周年,中午绝食一餐。下午因疲乏过度,又要带孩子,吃了西红柿和黄瓜。比起在法广讲话的一位华侨先生,我自叹不如,他没有亲身经历“六四”,但为了纪念这一天,每年6月4日他都要绝食一天。他在讲话里流露出对丁老师、蒋老师深切的关怀和挂念,呼吁附近的人们都去看望他俩。
5月27日下午我去丁老师家,去前先给丁老师打电话,得知她家从20日开始受到监视。我担心他们两位老师的状况,无论如何也要去看望他俩。我设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心里还是有点怕。我从人大的大门进去,没有受到盘问。到了静园1号楼,见到一辆黑色小汽车,里面有人。我敲了敲丁老师家的门,她正在等我呢。丁老师、蒋老师告诉我这几天的遭遇,对失去行动自由的处境感到忍无可忍。
6月1日晚上我打电话给丁老师,才知道他俩已写信给人民代表大会,要求6月2日下午6点25分撤离,在他们儿子出生的时刻,撤走全部监视,否则将以绝食抗议。绝食既为了维护个人的尊严,又为了在五周年到来之际,怀念他们的儿子,以及其他的遇难者。我十分担忧他们的身体,深知他们这一行动蕴酿已久,无法劝说,只得一遍遍说:“丁老师,我们大家都很需要你,我们的路还很长,还要做好多事,千万要保重身体。”令人气愤的是卑劣的人使用卑劣的手段,丁老师告诉我,在她快要入睡时,有人故意打辱骂恐吓电话,气得丁老师失眠,心绞痛发作。我挂上电话,手足无措,心悬在半空,怎么办?
6月2日丁老师家的电话打不进去,傍晚接到张老师的电话,她中午去了丁老师家,情况尚可。丁老师和蒋老师显得平静,官方没有要撤离的迹象。
6月3日我下课后,骑车去他们家,没有引起注意,丁老师一直躺在床上,看上去很虚弱,蒋老师显得苍老了,他们告诉我外电报道的情况,在与外界隔断联系的情况下,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外电的报道。这也是他们得到一些安慰的主要途径。我坐了一小时,丁老师劝我离开,我就走了。临走前,丁老师还告诉我若被盘问,就如何回答。
3日晚上得知张老师下午被门卫阻拦,未能进入人民大学。我决定今天(4日)再去看望他们,准备守着他俩直到绝食结束。我从人大北门进去,大门关上只留仅仅供一个人通行的小门,小门两边,面对面各站一位警察,旁边还有4、5位警察。见我前面的人被盘问,我不急不慌,从他们眼皮底下推车走过去,他们竟然没有问我。庆幸之余,我不敢回头望一眼,直奔丁老师家。丁老师已经不能下地行走,说话吃力,脸上没有血色。蒋老师的胃一直有病,见他微微弓着背,走路轻轻的,说话也没有力气了。他俩说肚子并不饿,就是感到浑身无力,越来越虚弱。对3日晚上听到的外电广播,他们极为反感DQ,简直比江泽民还江泽民。他们对法广的声援感到欣慰。他们感叹发自大陆的对“六四”的纪念太少了。中国的民主自由要靠自己去争取。正如方励之说的:“中国的前途长期看是有希望的,短期内不乐观。”将近3小时后,他们一定要我走。他们要我把他们的情况告诉关心他们的朋友们,他们能坚持48小时绝食。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的家。
蒋老师谈到民主要从家庭做起时,不由得回忆起他的儿子。蒋捷连是位全面发展、才华出众的孩子。每天放学后做完作业就在学校打球,直到吃晚饭才回家。他从小就学会了下棋,记忆力很强。上初中后,家里书架上的书任他选读。有时蒋老师记不清的年代、生卒,问小连,他准知道。家里人称他是活字典。他不仅学习好,对父母感情很深。他想将来留学拿到博士文凭后,就赶紧回来,理由是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他照顾。每天早上他上学前总要亲亲妈妈。对于社会上一些新思潮、新动向,他总要和爸爸一起讨论。
听了蒋老师的描述,我觉得小莲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更是父母的朋友,蒋老师说他给父母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明知戒严令下达了,明知开枪了,可他还是要去和广场上的大学生们站在一起,他要以行动来表示对大学生们的支持,表示对民主自由的向往。在法西斯的暴行中,他倒下了,带着17岁的梦想、17岁的渴望,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在他的身后,留下的是父母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思念,无法弥补的空虚,无法慰藉的痛苦。丁老师有一次半夜梦见小连,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想小连。
蒋老师说过段时间,他们要把小连的作文整理出来,要为小连写一本书。
在收集遇难者、伤残者名单的过程中,在人道救助过程中,当遇到各种刁难、威胁、不被理解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小连,想象他若还活着,他会怎么做?有一次一位遇难者家属在电话里对丁老师蛮横责问,丁老师一片善意竟遭如此曲解,她气得胸口隐隐作痛,于是坐在桌子旁,看着儿子的照片,想象小连在跟她说话,一个小时后,她渐渐平静下来。无论遇到多大的阻力,为“六四”受难者群体做的人道救助一定要坚持下去,小连在天之灵会支持他们的。
丁老师、蒋老师做的事不仅仅是对儿子的怀念和寄托,更是对苦难者深深的同情和关心。在凶险、冷酷的环境中,在人欲横流的环境中,他们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铮铮傲骨,代表了人类的良知和道德心。如果说正是污泥显示了莲花的美丽和洁净,那么正是在唯利是图、世风日下的浪潮中,显示了他们的圣洁和崇高。
现在是6月5日凌晨2点了,丁老师、蒋老师,你们的绝食已经结束,6月4日已经结束。但“六四”的血永远流不尽,你们的所作所为将永远成为人类的楷模。
南望
1994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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