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黄昏,DC的街道,我,简单的行李,满心焦灼。也许,网络是我唯一的期待,明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却又期盼着,期盼着万分之一的意外。
等待的车辆久久未至,而我的遐思总被路人的目光打断。我知道,此刻,我是这个人来人往的车站的中心,不,不,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但在6月28日之后,我不得不成为他,6月28日之后,“我是刘贤斌”。
有时侯,低头看见这五个墨写的汉字,它们让我有被附体的感觉,这使我感到高贵而凝重,但书写了“我是刘贤斌”的衬衣穿起来,就皮肤的触觉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当我短暂地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无论走到哪里,路人的目光总会很快提醒我——走在华盛顿笔直、开阔的道路上,我是自由的,但衬衣上的字迹,却是我今生今世的不自由啊——我,和我的兄弟们。
首都人士见多识广,但即使这样,中英文书写的“我是刘贤斌”还是会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成为“另类”:Yes,You are Liu xianbin,但你是刘贤斌就非要把名字写在衬衣上不可吗?你有什么问题吗?每每我能感受到路人目光背后的好奇,甚至,我能感受到他们尝试交谈的欲望,或许,有人在想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果然,一位黑人走上来:“你在等一个知道你名字但没见过你的人吗?”
他有很好的想象力,但在网络时代,即使是没见过面的人之间,传输一张照片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我要怎样解释才好?刹那间近乎失语,我的第一反应是:“No.”然而……,“Yes.”我改口说。是的,我确实在等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我在等他出狱,他的名字叫刘贤斌。
黑人朋友被彻底搞糊涂了,我不想用复杂的中国问题折磨他,于是,我试着用最简单的话对他说:“我不是刘贤斌,法律意义上的刘贤斌是一个中国的囚徒,一个高贵的良心犯,但在他入狱之后,我就是刘贤斌,很多人就成了刘贤斌。”
他在倾听。
“刘贤斌曾经是一个大学生,他参加了1989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后来被学校开除,在过去的20年中,他曾三次入狱,时间长达13年,今年他41岁,刚刚被中国政府再次拘留,即将面临他的第四次牢狱生活。他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刘贤斌是一个令人自豪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但在我讲完之后,他把手抽了回去,掏出他的纸和笔:“你可以把衬衫上的名字写给我吗?中文的,英文的,都要。”他知道我不会拒绝。
当我用心写完,把纸和笔还给他,他的眼中闪出一种光彩,“I am Liu Xianbin,too.(我也是刘贤斌!)”他的发音并不准确,换一个场合,我不会听懂他的话,我重复了一遍“刘贤斌”的正确发音。他冲我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不算什么,因为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讲述,完全明白我没有用语言表达的含义和背景。
“I am Liu Xianbin,too.(我也是刘贤斌!)”道别的时候,他用很大的声音再次对我说。因为内心的感动,热泪在我眼眶中打转。这是首都华盛顿的街道,一个睡在遂宁看守所的囚犯,是他让泪水洗刷我内心的灰尘。在这样一个物欲而犬儒的时代,一个人能把青春时的理想坚持到今天,这是以不停地牺牲自己而带给我们的奇迹,更重要的是,他不仅具有“仰望星空”的理想,还有脚踏实地的实干与谦逊,他不是名人,但他的名字却令我们骄傲,并给我们以鞭策。
突然想起早年读过杰克伦敦的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已经忘记,写的是两个好朋友,为了表达他们可以换命的感情,交换了名字,希望彼此活成对方。有一次,他们不幸落水,危难中他们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不,自己的名字,就这样,他们呼喊着,在险水恶浪中救援最好的朋友。这是小说的虚构,但对经历着漫长的苦难和奋斗的中国异议人士来说,哪怕是在不曾相识的人身上,很多时候我们也能体会这样的感情:刘晓波、杨天水、许万平、赵连海……当我们呼喊这些名字,这也是我们自己的名字应有的含义:中国人、良心、自由、正义……
当汽车缓缓开出车站,我忽然意识到,我只顾讲述刘贤斌的故事,而忘记留下这位黑人朋友的名字和电话,这让我感到很是遗憾,至少,我应该把刘贤斌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这样,当刘贤斌出狱的时候,他也会和我一样开心。转念一想,为什么要留下他的名字呢?从此,他的名字就是刘贤斌了啊。他可以通过网络查询刘贤斌的信息,更重要的是,他会使用刘贤斌这个名字,在使用的过程中,也许会有更多的人成为刘贤斌。为了这样一个名字,我们会关注刘贤斌的命运,找寻他的信息,也找寻我们的良心。
就这样,穿着这件衬衣,从DC到纽约,再从纽约到波士顿,我会一直穿下去,直到刘贤斌走出高墙。由于使用这样一个名字,我不时成为人群的焦点,我必须经常面对别人的疑问:“这真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会说:“刘贤斌是一位中国良心犯的名字,他只有41岁,过去的20年时间中却有13年在狱中度过,最近他又被监禁,请记住他的名字。我和他在精神上是一体的。”当有人把我的衬衣当做风格独特的艺术品,夸赞说“Nice shirt!”我会不失时机地告诉他(她):“刘贤斌是一位中国良心犯的名字……”只要路人的目光在我的衬衣上停留足够长的时间,我会主动上前,介绍说: “刘贤斌是一位中国良心犯的名字……”
刘贤斌再次走出监狱之前,我会继续这样的言说。高墙是对自由的剥夺,当刘贤斌不能发出声音的时候,我们必须替代他说话,这样,在抓捕者那里,监禁就失去了意义,高墙关得住英雄的身体,关不住英雄的名字。
是的,我是刘贤斌,我们都是刘贤斌。请相信并为此做些什么:只要你是刘贤斌,世界上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刘贤斌了。
2010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