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路:脱北女故事系列:一江春水向东流——神秘的相亲  “打拐”的警察

1990年代中期,朝鲜出现了骇人听闻的大饥荒。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和世界粮食计划署(WFP)的一份报告称,朝鲜从1996到2010年,共经历了15次灾难。在大饥馑的乌云笼罩下,鸭绿江上涌起了一股贩卖人口的暗流。

2004年夏,我采访了下露河朝鲜族乡等地的“脱北女”。同时,查阅了有关贩卖朝鲜妇女的卷宗以及搜集了70件案例(2001——2008)。由此,那些遭遇各异的朝鲜女人和形形色色的涉案人形成了我的“抽屉文学”。

14年后,2018年秋,我重访下露河,当年接触的朝鲜女人多已不在,有的遣返,有的失踪,仍在此乡的朝鲜女人已经说起中国话了,且已生儿育女,岁月的辛酸在她们的脸上留下了刻痕。几度风雨,物是人非,几多感慨,萦绕于心。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事情,也许,少一些被遗忘人,这个世界就会多一点爱吧!

神秘的相亲

 

2001年10月15日,宽甸县公安局长刘家富接到朝鲜慈江道鄂时郡安全代表朴茂吉发来的电文,声称,9月24日平壤时间21时,宽甸县振江乡大青村农民金尚坤(男 44岁 朝鲜族)越境带走朝方居民明善(女23岁,拟名)。要求调查此案,将明善移交朝方。

根据电文提供的线索,县边防大队迅速破获了此案,这起贩卖朝鲜妇女案是由中国边民和朝鲜军人合伙所为。

 

振江乡的东南边与朝鲜隔江相望,金尚坤所在的大青村紧靠江边,下网打鱼是他的常事,划着舢板子,有时儿子跟着玩,这是城里孩子难以享有的乐趣。

9月18日,金尚坤在江上捕鱼,忽然,啪嗒一声,水中溅起一朵浪花,抬头一看,山顶上一个朝鲜哨兵冲着他笑眯眯的,抛石头是暗号,表示可以靠岸。这样,金尚坤就把船花划过去,靠在岸边递支烟,聊几句,临走时,再把兜里剩下的半包烟扔给哨兵,或者甩一包。如此,一来二往的混熟了,哨兵说他叫“金水银”。

投石之后,哨兵走下岸边,金尚坤惦念“买卖”的事,心想借机试探一下。于是,他低声地说,有没有愿意嫁到中国去的朝鲜闺女,哨兵点了一下头说,嗯,回去看一看。

9月20日,金尚坤在江上捕鱼,又有一块石头击落船旁的水中,还是那山顶山的哨兵扔的,他一边摆手一边下山,金尚坤划船靠岸后,他走近了说,找到了一个愿意嫁到中国去的朝鲜姑娘—— 24日晚上接人。说完,两眼带着疑问盯着金尚坤,金尚坤马上心领神会,说我给你两万元朝币,也就是人民币1000元。言罢,从兜里掏出一个纸袋,哨兵接过去,藏在衣内,点点头,上山了。

24日,晚上8点多钟,下雨了。金尚坤带着儿子冒雨出行,船划到哨所山下时,空中又落下了一块石头,金尚坤迅速划船靠岸,那个哨兵走到他的身旁悄声说,人带来了,你要装作朝鲜人。接着,从岸上领来一个姑娘上了船。金尚坤马上用朝语和哨兵打招呼,接着问,走吗?哨兵回了一句,巴里巴里(快点)。

风急雨骤,金尚坤奋力摇着撸,朝对岸的大青村划去……

眺望朝鲜小岛,作者摄于2016年秋。

 

明善姑娘未曾想到,在这风雨之夜,她竟然来到了中国,这一切,恍如一场噩梦。

2001年9月22日,明善一人在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北上里小学的金老师,他说要给明善介绍一个对象,而且,那小伙子就在他家等着呢。老师登门来说媒,这是感激不尽的,所以,明善跟着老师就去了。

小伙子叫金秀勋,29岁,平安南道的人,现在慈江道做生意。几句简短的交谈,令明善心动,她感觉这个男子“挺聪明的”,工作也让人羡慕,“而我又矮,也不漂亮”。所以,当老师问起“同意”与否,她腼腆地点笑了,“于是我们便定了下来”。并且,约定24日那天,金秀勋要带明善去北下里,看望在那做贸易的哥哥。虽然,只是相隔一日的事情,明善却感觉十分的漫长。她在家里一直等到天黑,金秀勋终于来了,而且还摆了酒桌,说是为明善饯行。饭后,金秀勋便领着明善来到江边,天下雨了,冰凉的雨滴飘洒在脸上,但内心是炽热的。恰巧,有只舢板子停在那里。金秀勋和摆渡人打了招呼,便拉着明善上了小船。船主摇起橹来,小船在风雨中飘荡,金秀勋握着明善的手,朦胧之中,明善感觉有些异常,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去北下里应该沿江下行,可是,船却直奔对岸而去,而且越来越近,这不是到中国了吗?

舢板靠岸后,四人下了船,踩着泥泞的路,一起来到了金尚坤家。金的媳妇(高红艳)见明善浑身占满了泥水,便找来衣服、鞋子让她换上。然后,拉她坐在桌子前,开了一瓶饮料,转身回了厨房。金尚坤给金秀勋斟满了一杯白酒,还有他的两个舅哥——杨永和、杨永波兄弟,几个男人碰了一下酒杯,然后,一饮而尽。明善一人低着头,心神不安。金秀勋起身对金尚坤耳语,然后,拉着明善在屋外房檐下嘀咕了一会儿,金秀勋返身钻进厨房要刀,金妻问他做什么,他说,我要弄死她(明善),不然,我回去就得死

时已午夜,金尚坤将一条烟、两瓶酒、大米以及衣服、鞋都装进一个背兜里,然后,给金秀勋背在肩上,大家走出屋子。杨氏哥俩都是骑摩托车来的,于是,杨永和的摩托车后座载着明善和金尚坤,杨永波的后座是金秀勋。雨后的土路一片污泥浊水,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的跑起来。跑出金家大约500米的地方,路过一条小河,后面的那辆摩托车速度有些缓慢,等追上来时,明善发现金秀勋不见了。顿时,她感觉孤苦伶仃,仿佛被遗弃在茫茫的旷野里夜深了,天空飘起了带着寒冷的雾,又浓又重,又冷又湿,白茫茫的把一切都笼罩起来……

明善问金尚坤,金秀勋哪去了,金尚坤沉默不语。明善又说,你叫金秀勋回来。金尚坤说,不行。明善说要下车“方便”,金尚坤叫停摩托车,明善朝马路下边走去。过了一会,金尚坤担心明善跑掉了,打亮手电筒去寻找,发现她藏在草丛中。于是,明善又被带上摩托车,驶出 40余里外的牛毛坞乡,以一万元的价钱卖给了高坎子村农民纪玉珠。

金家贩卖朝鲜妇女的始作俑者是金永坤——金尚坤的弟弟,“我见我弟弟金永坤拐卖朝鲜姑娘挣到钱了,所以,我也想拐几个朝鲜姑娘过来买几个钱。”虽然,“他(金永坤)已经被边防处罚了。”

(2001年10月19日讯问笔录)

 

2001年10月23日10时30分,宽甸县边防大队副大队长邹东红等人来到朝鲜鄂时郡北上里移交朝鲜居民明善,朝方安全保卫部有关人员出面迎接

金尚坤 因与朝方哨兵勾结贩卖朝鲜姑娘明善,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并处罚金人民币4 000元(宽甸县法院刑事判决书2002年宽刑初字第22号)。在服刑中被发现“漏罪”,由此,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人民币14 000元——宽甸县法院刑事判决书(2003)宽刑初字第157号。

“打拐”的警察

 

 

2001年11月,下露河乡爆出一个重磅消息:所长卢永林“落马”了。一个乡下的公安派出所所长,好比那里的“土皇帝”,八面威风,一跺脚地皮都要发颤。怎么一夜之间就倒了呢?事情要从白远军说起。

11月29日,涉嫌拐卖朝鲜妇女的白远军投案自首了。在宽甸县看守所里,白远军的供述暴露了卢永林的“尾巴”——

“你知不知道拐卖朝鲜妇女是违法犯罪的?

知道,但在拐卖朝鲜妇女之前,我向派出所所长卢永林说了,我问卢所长,给别人买几个朝鲜妇女行不行?所长说,行,但买一个得向派出所交3000元钱暂住费。还说,只要不参与卖,怎么买不管。

卓东秀、卢永林是否和你讲过分钱的事?

开始时,卢所长讲,你给派出所联系,弄到钱了给你提成,我所长一次只能批500元。(注:卢否认)但他一分钱也没给我。还说,如果你抓住犯罪分子,就奖励你。

卓东秀开始时讲,你们买朝鲜妇女到我这买,到时候我给你提几个钱,但他一直没给我钱。

你为什么帮助卓东秀联系贩卖朝鲜妇女?

两个目的,一是让下露河派出所多罚几个钱,我多帮卓东秀卖两个,派出所就能多给我提成几个,二是想把卓东秀骗到下露河让派出所抓他。

(卷宗107页、122页)

白远军近照,摄于2018年8月访谈。

白因拐卖朝鲜妇女二人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并处罚金人民币6000元——宽甸县法院刑事判决书(2003)宽刑初字第14号。

1999年10月下旬,白远军给卢所长打电话报信,卓东秀要来下露河。

五、六天后,即11月2日,白远军再次打电话报告卢所长——卓东秀已到下露河,住在林业站招待所。于是,警察宗云术、姜鹏奉命捉拿,卓东秀果然在此,随即被带到了所里。卢所长对宗、姜二位说,这个人倒卖高丽姑娘,你们俩审一审。

卓东秀突然落网,心中十分恐慌,害怕被送进监狱。所以,在被审过程中,如实交代了受朋友朴哲浩之托,贩卖了两名朝鲜妇女(金姬、银姬)的事实。之后,姜鹏向卢汇报了案情。最终,“卢所长说,对小左罚款。我(姜鹏)说这个够罪呀!够立案的。卢所长说,谁老大你不知道吗?出事我负责。”(卷宗96页)

卢永林如此霸气,做下属的也只好沉默了。其实,卢所长“罚款”想法早有表露,在审问卓东秀时说过——

“不用你讲,我就可以把你押进监狱。你要是态度好向派出所交上罚款钱,我们可以考虑。”

(2005年6月26日卓东秀供述)

在卢所长的授意下,卓东秀给父亲卓昌林打电话要钱,父亲听儿子说被扣押在派出所,心急如焚,话筒里传出卢所长的声音:你儿子是人贩子,罚款5000元钱……

事情突如其来,卓昌林一时凑不齐5000元钱,先拿了3000元钱面见卢所长,说了一顿软话,最终,让他领儿子回家了。当时,卓父跟卢所长要收条,卢说不能出,而且,2000元钱还要交。几天后,卓父接到卢打来的电话,说他在县里开会,叫卓带着2000元钱送到下榻之地——前进旅社。

 

12月24 日,县刑警队对卢永林进行了询问,关于下露河处理拐卖朝鲜妇女案件的情况。

白远军投案之前,卢永林已经调离了下露河,在城边的石湖沟派出所当所长。案发后,卢永林听到不少风声,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心里早有准备,可以说胸有成竹,但临到头上,总不免有一种尴尬和窘迫,可是,脸上却要装出从容和沉稳——没事儿。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询问(侦查员万里明、孙学军)是比较温和的

——

“咱们都是县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不仅认识,而且彼此还十分了解,今天找你了解以下情况,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我能实话实说。

你在下露河乡派出所任所长时,处理过买朝鲜妇女的事吗?

处理过。1999年5月份,户籍民警下户籍区了解到有买朝鲜籍妇女做媳妇的,我们所组织警力进行调查,这种情况有十多个,我们就把这事利用信息形式向县局政保科作了汇报。99年6月25日,政保科姜科长(姜春孝)带人到下露河对此事进行了调查,处理的结果是,每个买朝鲜妇女的收境外人员管理费,政保带走一些管理费,给派出所留一部分。后来又陆续来了二、三个朝鲜妇女被卖到这,我们派出所就按县局政保科前期处理的结果办的,每个买朝鲜妇女的收取境外人员管理费。

……

政保到下露河是怎么处理这个事的?

对买朝鲜妇女的一律收3000元境外人员管理费;对倒卖朝鲜妇女的金成虎和老殷二驴子(不知其名)的处理是没收非法所得,交了待诉金。(2000元)。”

(《询问笔录》2001年12月24日)

 

按照侦查员的提问,卢永林回答了从1999年6月至11月,对于涉嫌贩卖朝鲜妇女的白远军、关景平、卓东秀、李玉江等人的处理经过。整个询问的时间从15时13分开始到16时57分结束,虽然一个半多钟头,但是,这种被询问,也就是被审查的心情是令人烦恼的。不管怎么样,询问结束了,总会感到轻松些。

卢永林觉得,他在下露河处理买卖朝鲜妇女的做法都摆到了桌面上,可以说,和盘托出了。上边(政保科)是这样做的,派出所有何不可,俗话说,前有车后有辙。但是,他心里又有些后怕,如此揭上边的“短”,不是“打脸”了吗?会不会恼羞成怒啊!而且,依照县局的规定,拐卖妇女属于重大案件,派出所发现线索应及时移送刑警大队侦查。想到此,卢永林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卢永林自喻“老大”,不听下属的提醒,偏偏去“踩线”,这又是何苦呢?说穿了,是为了“创收”。

在“搞活”的年代,创收颇为盛行,也就是捞外快。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一个派出所创收了,大家就有奖金可分,年节发点红包,日子就过的滋润些。但是,让警察去创收,无非是以权谋私,见钱眼开。如此,执法者利欲熏心,蔑视法律,终将“世事滔滔江水混”。所以,上边又开始刹车,提出清理“小金库”(帐外私存资金),“收支两条线”。然而,谈何容易,没有小金库如何发“红包”,拿什么“请客送礼”,岂不“过死门子” 了(东北话,死日子)。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的事情历来如此。

1999、2000、2001,这三年的三个春节,卢永林都去给领导拜年,自然不能两手空空,而且“下奖上”已成为官场不成文的规矩。再说,卢永林守在“大山深处”多年,而家在县城,也该“调动”一下吧!这就需要“打点”,因为,“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是,他从派出所的小金库中拿出一笔5000元,第二笔8000多元,用这些钱,给下露河乡领导买了三件鄂尔多斯牌羊毛衫(每件1350元),大概是送给三位主要领导吧!同时,给县局领导送名烟名酒,包括红包,分别是500、1000元不等,人数也是三位。事后,卢永林从外边要了一张汽车加油和一张修车的发票将两笔钱报销。当然,没有花完的余款也就揣兜里了。领导有了小金库,就像男人有了私房钱,可以带来消费的快感,不必向老婆伸手,看她的白眼了。卢永林曾叫人从广东给他捎来了一部爱立信手机,然后,弄来一张空白发票自己填写,最后,签上所长“卢永林”的名字,从小金库中拿走了4915元钱。但这样,还是不如在自己兜里方便。所以,卓昌林(卓东秀)给儿子“赎身”第一次上交的3000元钱,卢永林就直接揣腰包了。据卢讲,小金库一共收了五万多元,除了以上花销而外,他还为大家发了一份“大礼包”——

2000年4月,卢永林向下露河乡党委书记邹福贵提出,给所里干警每人购买一台摩托车,以解决办案工具,因为下露河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对此,邹书记表示同意。于是,卢从小金库提取现金(32000),去沈阳买摩托车。由于,不能同时运载四台,所以只买了三台(金三贤7300元、宗云术8000元、姜鹏6000余元)。卢永林便把自己揣下了10 000元,准备日后再卖。

后来,县局纪检组来调查此事,卢永林几人“统一口径”,都说是个人花钱买的,与所无关。

……

12月26日,卢永林被审问的第三天,办案人向他宣布了刑事拘留的决定,接着,将拘留证递到他面前,卢永林看着公安局大印和局长的名字,眼睛有些模糊了,手也有些发颤,未曾想风里来雨里去的,最后落到了这步田地。随着“卢永林”的最后一捺,字签完了,他的警察生涯也随之结束了。

 

:卢永林因犯徇私枉法罪、贪污罪、受贿罪而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收缴赃款人民币21,868元——宽甸县法院刑事判决书(2002)宽刑初字第14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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