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邦:此血仍殷,此生豪情迄未休

——读曹旭云先生《爱尔镇书生》(又名《致命自由》)

我见曹旭云先生于2001年,识曹旭云先生于今读《爱尔镇书生》。此非曹先生刻意隐瞒,皆因至今我们见面两次,且于公共场合,未及深谈。虽然从书中所记,我们在八九运动中有些交集,但因当时人多事急,并不相认。然曹先生多年来所行,令我心生疑窦。本意当面求解,今得自书中释惑。

 

一、“八九参与者”

 

记得初见曹先生时,一故交引荐说“八九参与者”。当时在座人众,酒店扰嚷,无暇细谈。且曹先生筵席上吝于言词,又加当年“八九参与者”太多,常逢如此称人或自称者,因而就未太在意,故仅礼节性互留了联系方式。

 

2004年4月底,有友人约我同去河北徐水探望出狱不久的孙大午先生。因由京至徐水坐车不便,于是想找人借车前往。我在拨打多人电话未果后,翻到了曹先生电话,然仅凭一面之缘与“八九参与者”之词,且几年并无联系,就开口借车,深感唐突,也觉得没有把握。但因事急无奈,只好在几句寒喧后,硬着头皮坦露想去徐水而无车的困境。结果曹先生只问需几座车,何时到何地接人,其他概不多问。末了说司机会准时开车前来听从调遣,使我们顺利成行。

 

2005年6月底,我需找个较大的车送行李去保定,自然又想到了曹先生。因京都车多,交管严苛,有些外地大车白天不得入京(好象出京则可),而曹先生企业在河北香河,车牌属河北,入京受限,于是曹先生安排车黑夜入京等候。司机两头摸黑,劳累一天,我于心不忍,想送点礼品以表谢意,竟遭司机坚拒。司机说自己受命于老板,断不能受他人谢礼,若要感谢老板,则可当面表达,而不敢擅带,否则将遭骂。我由此看到曹先生于滚滚商潮中出污泥而不染的坚守。

 

后在京碰到几位认识曹先生的八九故旧,知曹先生多年中对他们时有接济襄助。这让我心存敬意之余也生出些疑惑:曹先生仅凭别人口头“八九参与者”名片,就如此信人助人,显见其八九情怀深重,应非普通“参与者”。那么当年他的故事究竟如何?于是就想找机会当面一问。

 

然而,“零八宪章”出台后,我在京难留,被迫南窜老家,从此未得再见曹先生。今幸读《爱尔镇书生》,终解多年心结。

二、我以我血荐轩辕

 

读曹旭云先生自传体《爱尔镇书生》,见证一个学人为真理上下求索,重现上世纪80年代惊涛骇浪,让人唏嘘,感人泪流。

 

从书中可见曹先生已历人生分三大段:体制抗争,八九参与,商海搏击。贯穿其中主线是追求自由,所作抉择彰显风骨与操守。

 

1、僻壤结社,野苇鉴心

 

1985年仲夏,曹先生在江西湖口二中从教三年之际,与同校及周边学校几名志趣相投同事义结读书社。从几人商议社名,可见其旨:

 

“我意起名野苇。”“你畅眼看去,河里湖里、港港汊汊都是野苇。其可入药,入药时药效突出;其可入肥,入肥时肥力绵长。至关要紧的是其无边无涯,浩浩荡荡。闲时可作灶锅燃料,烧饭取暖;战时可藏军马辎重,出其不意。还有,其态如竹、其性随风,不假人力,遇水即生。种种性能、特征无一不和我们读书社的品质气象相吻合。”“芦苇修长、纤细、笔直,可用于测量。后来进一步引伸为尺度和规范,被基督徒常用来指一系列权威性书卷。如《旧约》《新约》等。”

“同人卦中有一款,曰‘将个性隐藏于山水、将队伍潜伏在草丛,最有力量’。野苇,我看行。”“好!”众人一致附和,鼓掌通过。野苇读书社于是成立。

社鸟为云雀,矫健轻盈的身姿高扬着,持久骄傲地歌唱。

社花为桃花,桃花所有的艳丽,还有那温柔面颊蕴含的红润之色,只因钟情于江南灵秀。

社树为梧桐,壮实而叶阔。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写尽湖口妖娆风情,与野苇的妩媚相映成趣。

书社箴言是:阅读为了自由。

社歌为《野苇之歌》:“纵横河汊,丰饶土地,是一片又一片肥茂水草,还有那娓娓河堤。有牛羊出没,有田陌小溪,有鱼儿在畅快地游嬉。还有还有,一群纵情的歌迷。听,歌声多么嘹亮,像风儿吹过树梢;看,舞姿多么飘逸,像鸟儿划过天际。他们来了,从大街小巷、从田间地头、从书房教室。——哦,他们是他,他们是我,他们是你。”

 

从成立读书社“为了自由”,到出走爱尔镇“争取自由”,最后顺理成章告别体制“寻求自由”。

2、为自由而战

 

1989年4月15日中共前开明改革派代表胡耀邦骤然去世,北京高校学生与知识界自发悼念初起,远在海南企业打工的曹先生于当月18日便赶到了北京。可见其反应神速,北奔果敢。

 

到京当晚,曹先生于北大三角地即兴演讲,尽显赴京“初心”:

 

我受到感染,一激动,登上讲台。高高举起我的身份证和方圆家具厂名片,告诉在场的学生及民众:“我叫曹旭云,江西湖口人。”

言下之意,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来就是堂堂正正要求政府兑现诺言、言出必行。不能说的和做的不一样。政府也是多次有过庄严承诺的,要铲除腐败、主张言论自由、法制面前人人平等。所以,争取民主、实行法制、要求政府兑现承诺,是我此行的宗旨。

“我来自遥远的乡村。学历低,属于小知识分子,一直在基层中学任教,原本没有资格在这里演讲。但是,作为一个公民,使命告诉我不得不来、不得不说。不能兑现承诺的原因在哪里?在于没有监督,在于不能发言,在于没有民主,听不到反对的声音。腐败不除,国将不国。而要铲除腐败,必倡行民主,必先开放报禁。开放报禁就是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就是有说错话的自由。报禁不放,从根子上就没有自由民主可言,一切也无从说起。那么,腐败根源何在?自然在权力!权力得不到有效监督,权力便垄断控制一切财富资源和思想资源,权利就可以不允许民间自由办报、自由言论。在许多中国人的意识里,一切都是权力的赏赐。我看见三角地的一幅漫画,举手在乞讨民主。民主需要乞讨吗?不要,民主需要赏赐吗?不要,自由民主的权力与生俱来!”

我越说越激动,感觉到双腿都有些颤抖:“作为一个从最基层走过来的知识分子,我可以抚摩着良心告诉同学们,我所听到的、看到的、遇到的、感受到的是,谎言与欺骗已经成为全体公民的行为准则、专制与腐朽已经渗入国家整体的最末梢神经。根源何在?就在病态而腐朽的政体!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已到了岌岌可危的最关键时刻!这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这更不是耸人听闻。在1949年之前的旧时代里,北大一直是思想的摇篮、时代的先驱、精神的楷模和行动的标兵!这所光荣的学校,诞生过严复、诞生过蔡元培、诞生过鲁迅胡适。时代先声都从这里发轫,今天的一切也应该在北大发轫。从北大三角地开始,从今天的论坛开始!同学们,我们要发声。为自己、为家人、为亲人、为千千万万子孙后代,不能沉默。祖国的前途、民族的命运就交给你们啦!我们生而自由,我们为自由而战!”

 

曹先生直抒胸臆的演讲,诚如他碰到的一位听众所言:

 

“你的演讲让我震动。震动的原因不是你讲得有多好,也不是你理论有多高深、逻辑有多严密。都不是。而是你一份挚诚,一份勇气。可以这样说,”他顿一顿,有些羞怯地接着说:“我是含着泪听完你的演讲。正是你还有些生涩的表述,才让我看到你激情的思考和质朴的态度。独裁者让他独裁去吧。他总会刺激更多人的神经,让多少人早日觉醒。一个天迢路远的青年,一个饱受精神折磨的底层知识分子,一个有良心的年轻人,从天涯海角专程来到这里。这才是中国的希望!这比一切都珍贵!这是我听你演讲时的感触。我相信你的演讲会激励很多很多的人。谢谢你!”

 

随后,曹先生投身八九民主运动。参与了4.19新华门静坐,4.22胡耀邦广场追悼会,4.27大游行,5.4大游行,5.13绝食,6.4抗暴。期间还担任过“中华各界人士赴京声援团”团长,亲历了诸多重大决策,见证了整个运动的历史演义。最后喋血广场,被医务人员架抬入院抢救。  

 

曹旭云先生心纯志坚,舍身求义,从他在广场最后托付《北上日记》对话可见:

 

“严格意义上讲,这个局面真要有危险,我要承担自己的一份责任,我不能也没有理由离开。更何况,我一直主张激进的策略,尤其可能面临屠城流血,真要是死,我应该是最先倒下的那一批。虽然自己只是普通的公民,但是任老师,我比广场上许多学生年长,甚至,还能当他们的老师。我有责任比他们承担更多,有责任去见证全部的史实。我要亲眼看见并见证杀戮者的屠刀怎样刺进广场的心脏。而且,从我内心讲,半个多月来,和数千广场上的绝食学生及护卫队成员餐风宿露、风雨同舟,已经融为一体。广场的命运关乎我个人的命运,不仅不能做逃兵,就是片刻也不能离开!既是抱着必死而来,就不会心存侥幸而去。”

 

最后曹先生血证屠城:

 

我们这些最早的绝食者体力一直没有恢复,加上这几晚天天遭到军队骚扰,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的身上被闷棍和枪托一遍一遍击中,鲜血很快污盖了面孔、湿透了衣衫。忽然一声闷响,抢托砸中太阳穴,鲜血像虫子一在满脸爬动,脚下一软,轰然栽倒在地。

“这里有绝食的学生!已经昏迷!”大夫们在惊恐地呼叫。模糊中感觉被坚守在一旁的四五个医务人员将我给死死护住,又感觉被迅速抬上了担架。担架两侧还有白衣大夫不时用手臂抵挡,继续掩护着随队伍撤退,身后是挽着手臂、侧身退出广场的破衣烂衫的学生队伍。

一阵阵剧烈的颠簸和撞击,我仰躺在担架上,脑袋垂地。血污满脸,粘粘的流向眼角及嘴角。我无力睁开的眼影偶尔睁开,模模糊糊看见的是倒过来的影子。看见的是无数簇新的枪托、雪白的刺刀、锃亮的皮鞋、凌乱的脚步。还有一列列士兵及坦克整齐排列着,在眼前无止无休地晃动。耳边除了枪声,偶尔还有高压线被打断,变压器相继爆燃的炸响。接着是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3、沥血明志——涤荡污泥浊水,统御时代潮流

 

八九运动后亡命天涯的曹旭云先生,内心涌动的仍是“大业”。1991年与几个志同道合者注册公司,他蘸血为墨,书诗明志:

 

这些日子每想到和众多才俊一起共襄大业便心潮澎湃,我也决心全力以赴,不负众望。营业执照批下的那个午后,为铭心志,我锁好房门,用锋利的刀刃划破食指,滴滴鲜血顺指肚落入墨盆,滴答有声。然后用备好的簇新纸笔,蘸着殷红血水,用已经生疏很久的柳体,工整地抄写了爱尔镇时期的明志诗作。

 

小鸟谣

西山有佳木,乱林藏鸟喧。戏岚且戏雾,居此可翩跹。

一鸟天真性,恶隼且恶鸢。冬来风雪紧,枝断小巢掀。

天暮乱投林,筑巢鄱水侧。老鸟出相迎,抚背又抚肩:

隼鸢乃我主,明日携相见。听罢头垂低,眼泪挂腮沿。

一时天陡暗,雪舞风倒旋。身缩呜咽树,瑟瑟状可怜。

东山有大树,荫蔽可颐年。亲友频呼唤,近隼不敢前。

一日见小鷫,鷫是旧同弦。身老毛脱落,开口泪涟涟:

兄弟回头也,西山在西天。言讫独自去,一步一跛巅。

空林声寂寂,山岭雪绵绵。小鸟立良久,一跃过前川。

 

素纸朱迹,气象慷慨赤诚。

 

家具厂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海口新潮流家具厂”。明面上看,有站立时代潮流之意,实质上寓意登高振臂一呼,涤荡污泥浊水,有统御时代潮流之意。

 

可见曹先生初心不改,壮怀依旧,蛰伏商海,待机腾飞。

三、可贵的历史视角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风云际会,各种思潮纷至沓来,刚从文革恶梦醒来的忧国之士,星布庙堂江湖。初委身于江西湖口中学的曹旭云先生,结读书社以守心志,走爱尔镇以作抗争,终至与体制决别;继而探路新疆,谋生海南;再而义赴北京,祭奠胡公,为民请命,洒血广场;最后亡命天涯,商海搏击。演绎出一个时代学人求真济民的慷慨人生。然而,有关那个时代尤其八九民主运动的回忆反思,多是京都知识分子或当时风云人物的翰墨。类似曹先生这种来自京外,当时不那么炫目,却又参与八九运动始终者的回忆极为少见。所以,今日《爱尔镇书生》面世,至少在如下几方面有补空填缺之效。

 

其一、反映了上世纪80年代遐陬僻壤知识分子的探索奋争。当时执教于江西湖口二中的曹旭云先生,是中国大地万千知识分子中普通一员。但他在校竟凝聚起那么多志同道合之士,结读书社,在体制内抗争,得到众友认同钦羡与追随。可见当时社会学人忧国忧民、求知问道之风蔚然。这使我想起八九运动期间,曾接待过云南、贵州、安徽、湖北等等许多地方赶赴京城的知识分子,他们情形类同于曹旭云先生。正是当时社会遍布各式曹旭云,蓄积了社会思变促变的深厚动力。这从一个侧面注解了八九民主运动的社会背景。

 

其二、纪实着京外学人参与八九运动的思与行。曹旭云先生以非京籍非学生的边远“小知识分子”(自称)身份投身八九民主运动,其对整个运动的观察思考与行动取舍,自有别于纯粹的学生与在京的大学教师、科研人员等“大知识分子”。这为全面完整研究理解八九运动提供起难得的史料与别样的视角。

 

其三、勤于写日记的习惯为研究八九运动贡献出诸多难得的细节。曹旭云先生保持着学人写日记的良习,对八九运动有历史自觉,在运动中每天将自己所历所感诉诸笔端,留下了宝贵的《北上日记》。虽后来被当局缴获,相信历史终将有曝光的一天。但《爱尔镇书生》中仍保留着运动中诸多重大事件的一些细节,对还原历史真相大有裨益。

 

其四、再现八九过来者在商海中灵与肉的争斗。“六四屠杀”后众多八九民主运动参与者为生计而投身商海,他们的放弃与坚守、沉沦与拯救,合奏着一个时代的悲欢苦乐。但至今市面却罕有人著书剖白。曹旭云先生的《爱尔镇书生》为世人摄下初心不改,壮志待酬,身在商海而心系家国,面对陷阱与诱惑听从心灵呼召苦苦自持的八九参与者侧影。为研究八九后一代人历史抉择提供了一种注解。

四、此血仍殷,今生壮志迄未休

 

《爱尔镇书生》字里行间带着历史的凝重和现实的残酷。但同为当年参与者的我,却从中感知到曹先生那依旧澎湃的热血与绝不屈服的呐喊。由此相信,曹先生著此书不仅仅是对历史的交代与告别,更是对世界昭示初心不改,战鼓再击,征程续启。

 

作者陈述写作起因,坦露心迹:

 

2009年六四20周年,内地依旧噤若寒蝉。一部分大陆人跑到香港,参加了维多利亚公园50万人规模的烛光悼念晚会。

当夜,我掸去白天的尘土,先是闭目静坐,然后沐手焚香,在书房一角为六四蒙难者默哀三分钟。

窗外霓虹闪烁,街市依旧太平。20年过去,隐痛与淡漠、遗忘与记忆伴随始终。想及此,一股寒意直入骨髓。一首打油诗油然而生,题曰《二十年殇》:“回眸六四二十年,往事如磐如梦烟。铁马踏平民主梦,乌云笼罩自由天。精英攘攘谋生计,天下熙熙只认钱。闭目一思一落泪,哪分人后与人前。”

接下来开始酝酿构思这部书稿《爱尔镇书生》。

 

由此可见,曹旭云先生八九之后每年6月4日坚持祭奠“六四亡灵”。而面对日日面目全非的沧桑人世,唯有“闭目一思一落泪”。这份情,这份痛,正是几十年来无条件信“八九参与者”与助“八九参与者”的内驱力。

 

读《爱尔镇书生》,我心共鸣:对八九我们一生无悔,对自由我们甘弃生命!如若历史重来,我们依旧义无反顾!

 

2019年5月5日于桂林

《爱尔镇书生》(又名《致命自由》) 电子版$6.40美元/本。纸质版:$39.00美元+运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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