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夫人汪璧去世已经半个多世纪,就是顾准,也离开人世快五十年了。见有文章说:十年浩劫结束后,1980年2月9日,顾准被“恢复名誉,彻底平反”,当日,中科院为他和妻子汪璧召开追悼会,骨灰被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正局级墓室。

也不知顾准地下或是天堂有知,会作何想。我想他会在乎“正局级墓室”吗?果真在乎,就不会有现在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一个顾准了。

还是来看顾准弟弟陈敏之在《顾准文集·序》中怎么说的:“骨灰是没有什么可瞻仰的,何况五嫂的骨灰盒内是空的。在那个真理被抹上泥灰的日子里,人的生命如同草芥,遗骸、骨灰这类小事不值得一提。五哥的骨灰是我亲自洒了一半在三里河前的小河里,还有一半存放到老山骨灰堂。老山骨灰堂和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大概总称八宝山,我便是这时才知道的。五哥本来是一介子民,存放到老山骨灰堂,倒也得体。1980年2月,五哥和五嫂的追悼会一起在北京召开,会后他们夫妇俩的骨灰盒重新一起存放到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五嫂因为遗骸都没有,何来骨灰,因此,她的骨灰内只象征性地放了一两件生前用过的遗物。”

这段话中没有不懂的句子,只有一个“三里河”,可能让不知情的人不知所指,因为中国称作“三里河”的也不知有多少条。而这里的“三里河”,是指北京中国科学院门前不远处的一条小河。二十多年前,本人大约有一星期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到这儿,并踏进中科院。《科学时报》就在中科院的楼上,而自己在这家报社也算混了一星期。

眼看又是一年清明。大家除了会想到自己去世的亲人,还有,就是那些我们不经意间也会想起的仁人志士,像张志新、林昭、遇罗克,还有顾准,等等。

1959年3月,就因在此之前对苏联专家的做法不满提出几句意见被划为“右派”的顾准,随中科院下放大队被遣送到河南信阳地区商城县,也就是本作者的老家,也是我出生地。

顾准当年所劳动改造的地方西大畈,离我家不足3公里。很遗憾,当年本人不过3岁,且也在挨饿,不可能与顾准有任何交集,何况他那时已是著名的“大右派”呢。

可以说,当年下放到商城的这个中科院大队人员全是顶尖的高级知识分子。然而遇到一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瞎了狗眼,还是要迫害这些国家的人才。其中最典型的就有时任商城县委王书记,还有顾准在日记中一再提到的劳改集中营的管理者沈万山,称他是“王八蛋”,并希望将来有一天能亲自审判这个“王八蛋”。可见顾准对其恨之入骨。

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本人先前曾做过一则短文,也还想是借这又一个清明,尤其是借顾准研究专家高建国的著作把它说得更详细一点,为了含冤死去的顾准,也为了发泄我自己。

在此之前,也就是1959年3月份顾准刚到商城时,县委即“根据地委指示精神提出,要从中科院大队中,把以顾准为首的六个‘反党右派’挑选出来,另行看管,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由于带队李克征,根据院部的原指示原则,坚决拒绝了商城县委的这一要求,顾准才得以在西大畈(即国营农场所在地:别字时代注)呆了三个月。但是,商城县委的王书记,却并未放弃对顾准等‘右派’分子进行严厉专政的想法。县委乘中科院院部一位干部来商城巡视之机,以强硬的态度一再进行‘协商’,坚持提出,‘反党右派’在此地必须另行管理。中科院最终作了让步,同意交出顾准等六人。商城县委立即决定,把顾准等六个‘右派’,转移到商城县专门建立的‘右派’分子集中营——铁佛寺水库劳动大队。”

高建国在《拆下肋骨作火把——顾准全传》中说到这件事时,有这么一句话:“决定刚一下达,顾准便被撵出农场,坠入如同人间地狱般的集中营。”有这句话,顾准那几个“右派”所受到折磨摧残可想而知。也就是在这个集中营,让顾准们尝到了沈万山的苦头。

铁佛寺水库,文革中改名为东方红水库,文革后恢复原名。1960年4月,连续几天春雨,冲垮了水库大坝,淹死人无数。至今仍模糊记得当天天不亮,母亲背着我“跑大水”。

铁佛寺水库集中营,一共有一百余名“右派”,其中90%是从商城本县“挖”出来的,主要是区、局干部,如副区长、区秘书等,还有一些乡镇小学的老师;另有十余名“右派”,是从省会郑州的省直机关遣送过来的;不用说,顾准他们一来,因为这些人都是首都高干,且个个都是高知,使这个“右派劳改队”的档次一下子提高了,也因此,顾准等六名右派在劳改营里也就格外引人瞩目。

不知是否就是要找一个狠角色来折磨这些“右派”,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意思,商城县委派来一个叫沈万山的,对铁佛寺集中营进行专门管理。

“凶神恶煞的沈万山,既是劳改队的队长,也是队里唯一有党籍的共产党员,对这批‘右派’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沈万山曾得意洋洋地向一排排列队蹲坐在泥地上,齐齐地仰起头脸,聆听他训话的劳改人员自报家门”。

原来,这个沈万山年轻时曾是商城一家地主家的雇工头子,1947年刘邓大军进军大别山时,他给大军送过情报,也就此“参加了革命”。他沈万山抖出这些显摆,就是要说明:“他是一个老革命,完全有权管理和惩罚这些‘破坏革命成果’的‘反党右派。’”

顾准来集中营才几个星期,便被沈万山“幸运”地相中了,并指定顾准当中科院来的六个“右派”的联络组长,不仅要协助他的工作,还要顾准经常向他汇报那几个“右派”的情况。然而,沈万山看错了人,顾准不干,并“明确表示,绝不担任这种联络工作。”

这让沈万山很恼火,因为顾准胆敢无视他的权威。于是,沈万山亲自组织对顾准的激烈批斗,并狠狠加剧顾准的劳动强度。“起初,顾准还能进行自卫和抗争,随着沈万山的恐怖手段加剧,处于劳改犯地位的顾准,渐渐失去了反抗能力。他只能为了生存,在拼死保持人格与道德底线的前提下,对沈万山的各种摧残和凌辱表示屈从”。

具体摧残的有:经常在半夜两三点钟,被沈万山手下的人喊起来,逼迫下地劳动(这一幕我们只在胡编乱造的《半夜鸡叫》动画片中见到过,何曾想,真正的“扒皮”不姓周,姓沈,叫沈万山!)。“有时,顾准从天亮开始出工,但一直要干到夜里将近十二点。总之,每天强劳动十五~十六小时。沈万山认为,这样才有利于大‘右派’的改造。”

在西大畈农场时,身体羸弱的顾准只能肩挑六十斤的担子,可到了铁佛寺劳改队,不管他是否做得到,必须挑起一百斤的重担。本来就吃不饱的顾准,“不久便在连续挑粪与担菜时,扭伤了左脚,并造成左股骨严重下挫。”

可这个沈万山见顾准不能干重活,就让他穿上胶鞋,下到公共厕所的粪窖里去“清底”。好不容易把这种脏活干完了,沈万山又命令顾准挑起粪挑子,走街串巷四处去拾大粪。

“由于有些随便屙屎的民工,把屎屙在一些旮旮旯旯的地方,用粪钳子也钳不起来,顾准只好忍着钻心的股骨痛,吃力地弯下腰去,用手把大粪直接捡拾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放进身后的粪挑子里。如果拾回的大粪数量不多,沈万山便要进行恐怖性的惩罚与斗争。顾准有时只好在暮色中吃力地扶着粪钳子,站在一些屙屎的民工旁边等屎蛋蛋落下,但急忙拾起,并及时清除粪中的蛔虫……那时,顾准是集中营里最臭、最卑贱的一个人,浑身上下粘满了粪迹,旧粪迹又不断叠上新粪迹,照例是没有时间清洗的。”

抄书抄到这儿,我已经哭不出来,只是在想,可怜的顾准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还能怪顾准骂那个沈万山是王八蛋吗?

你能想得出顾准对他有多么仇恨吗?

你对顾准要亲自审判沈万山这个王八蛋理解了吗?

不抄了,就用上面这点文字,在这个清明节到来时,算我对顾准的祭奠吧!

20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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