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午後日光遲暮
窗前的殘雪固執地棲息枝頭
一卷在手睡意沉沉
塵世之衣無羈心魂
海疆天宇往世今生
原上的歌者垂首夢回二月早春
象牙門楣米黃溫潤
青春昂首走出城門
年少的心魂熱血怔忡
堅信真理更嚮往公正
身無分文誓要用頭顱行走
飢寒交迫也當作上天的情有獨鍾
惟汝子之女 童貞之母 至高無上
惟高天厚土 生生大化 無始無終
血管裡的呼吸酣暢淋漓
龜甲上的卜辭是萬古之謎
挾泰山越北海兮
少年用顱骨通靈於萬靈之靈
風信子來自哪片海洋的孤島?
夜來香為何洋溢著少婦的脂香?
大牆的背後是誰家的故事?
鹿回頭的盡頭說不定就是女兒愁?
黑甜鄉裡果真遍植了無邊的溫柔?
甜蜜和愁苦的交織何時是個頭?
人類自古無視諸神還是諸神一直傷害人類?
天上一片和平只因蓄意將地上闢為疆場?
善終的遠景不足以循循善誘
絕罰的恐懼反致人意囂張?
鐘鳴與沈默的夾縫中,活著是造物蓄意強加的最大羞辱?
海洋構成了大地的邊疆而墳墓是大地的海疆?
大地遼闊莫非承載了連環騙局的萬物墳場?
層疊的空間意義消失於三千世界的無限濫觴?
向日葵真的是永恆龜行的支點而令時間潰亡?
尤有甚者 它們早已雙雙霸佔了四野八荒
卻為何忌憚字詞發光?
而光接著光 通向天堂
待回首 塊磊崢嶸 見字而忘意
春天的腳步衝決時間的誓約
生命的洪荒不再聽命於字詞的周章太過依戀逼迫出勢必掙脫的絕望
徑意的決絕只為了打發滿腔悵惘
一天流星如殘春的落櫻紛披
宇宙滄桑啊裝不下少年翱翔的心房
今晨的陽光照耀過祖先的額頭
明夜的烈火將蕩平祖先的祠堂
活人用唾液和精液過往
死人在大火中沒齒不忘
實體奔向目的必須手持利斧自我了斷
目的只能變現為實體才能自證清白
失去王座的國王便失去了利斧也失去了清白
落難的人兒既非實體亦非目的
歷史旨在謀殺時間卻拯救了時間
王國瓜分了世界卻保全了空間
一己的痛癢未必是一代人的悲欣
屍骨膜拜死亡可從來是便飯家常
劫灰紛紛揚揚
伊凡雷帝喲這才手握鍘刀笑口常開落落大方
眾生皆苦而生命歡欣
塵世污穢可人間溫存
千金贖不回春宵一刻
萬錢買得了俯首稱臣
交會的時刻成全了歷史卻腐蝕了時間
復活的心神一線牽連反致肉身孤苦伶仃
終點起於金木而起點終於水土
一把火將它們收攏於雷公地母
初始因果輾轉連環開枝散葉
子午線驚駭了深古的伊壁鳩魯
人間是萬物的無邊牧場
劫灰以人牲換得了世世代代的子嗣綿長
劫灰紛紛揚揚
荊軻的強項喲這才托起頭顱
走向煉火的熊熊爐膛
女兒出嫁沒有嫁妝
兄弟的墓前沒有墓碑
二月的墨水書寫了六月的飛雪
三月的融冰作育著七月的陰涼
兩滴油脂嘀嗒
瓦甕的池塘裡王八們便逐鹿中原撥弄信仰
一聲雷震夜闌
燃燒的火柱是怒髮衝冠秉燭夜行的孤獨白楊
創世的傷痕注定了人族是世界的永恆人質
帝國的貪婪將人間劫持為獵殺的血腥屠場
劫灰紛紛揚揚
名字叫喜的兄弟喲你不得不萬里驅馳
殞命於沙場
晝夜交替仿如易信改宗
夜闌鐘鳴從來不祥
走狗用主人打斷的爪牙看家護院
籠中投餵的熬鷹不再是天空之王
面對他人驚覺自己是自己意味著創世紀
回首身影明白自己並不存在可謂破天荒
冥后的手上捧著寧馨兒
挽臂同行的是送子娘娘
膚如凝脂的原野上餓殍遍野
尖頂的教堂裡藏貯著人肉的臘腸
本原的世界該是巨大的寂靜
人族的征伐讓凡間一派囂嚷
諸神妄自了斷而不得遂心如願
跟我來 撒手去
日落之前 別無他念
劫灰紛紛揚揚
名字叫人類的造物喲你是獵食自己的荒原狼
北國的春天風沙瀰漫
北國的冬天肅殺森寒
北國的晴天浩渺空空蕩蕩
北國的雨天如晦唯有琉璃堂皇
冠蓋雲集徒留下一地腌臢
凜冽闢壅擋不住萬里腥羶
破傷風的喧嘩淹沒了守夜的更鼓
長城的灌漿奪走了天下的口糧
休眠的祖國頭枕著三個世紀的創傷
菜市口人頭攢動著叫賣六顆血顱
死亡之前早有死亡
崖山之後還有崖山
劫灰紛紛揚揚
劫灰吹散了深古潼關莽蕩四萬萬
魂兮兒郎
造化三千久病不癒
芸芸眾生如斷臂殘肢
第一日的征伐也是最後一日的征伐宇宙一夜長大荒寒裡放逐了天堂
沒有雷暴的天空枉為天空
失去了天堂的世界適堪人居
鷹擊長空不留墳冢
燒紅的石棺孵化了四方異議七賢嵇康
人間世來源於創世説的意外唾餘
愚蠢的憤怒將床榻遍染血光
猶大的冰環凍不住原動的水晶天
撻世的皮鞭早已溺陷於血紅深淵
人牲一息尚存遷延了劫灰的永世夢想
萬物生死有時擊退了最後時刻的飛砂走石
亂石投造的持齋佛堂裡供奉著泥塑木雕的北極惡狼
倒掛地表 打開天窗
終生辛勞 子彈上堂
登舟忘川 無為悲傷
人牲在連天風雨中拉緊風帆
神祇挾陳年酒漬身披屍衣登陸結網
劫灰紛紛揚揚
風沙踢踏的九天邊疆撕開傷口喲
罐裝了全部的反形而上
遠處的犬吠喚回時間的行程
殘雪依在而落日黃昏
歌者撿起散落的遺民詩卷默如啞僧
血管裡雷鳴著遠方瀚海的雷般濤聲
身影浮沈恰似冰河深古彎弓張弛
思緒翻騰攪動一天風月靈光乍現
活著殘剩的活 影子中的影子行雲流水
死著自己的死 幽靈牽手另一個幽靈地老天荒
史前的無邊森寒直通向後人類的至上肅穆
秦磚漢瓦裡澆鑄的骸骨依然敲擊鏗鏘
生命的流逝就是生命的延長
五臟六腑御風年輪齊奔歲月的沙場
劫灰紛紛揚揚
劫灰厚待我們如一葦慈航
三有六道不妨花冢惜春
童膚的乳香鞭策著行者無疆
遠方的鈴鐸是眾神的密語
一腳踉蹌遠離了待娶的新娘
大地情場啊
你是影 我是你的影中之影
你是火 我是木柴盡頭的灰燼
我從不曾閉嘴鎖喉
我早已與美娘子悍烈交配
我殘存的每一根神經都依舊敏銳
我灼傷的心靈還是多情
敏銳於每一種缺席與在場
多情於世界的無義複無情
世界不是壞脾氣的結果
我們不是壞運氣的產物
但我們和世界一樣受苦受難
但世界與我們一樣遍體鱗傷
眼睜睜一步步走向衰朽和死亡
活生生淪落為賭場、屠場與墳場
億萬斯年億萬斯年啊
造化冥冥
造化冥冥
真實得彷如夢境
遙遠得近在眼前
萬物的崩潰叫萬靈神傷
無數的重複連佛陀都深感頹唐
那個叫做人族的物種早已破產
這個世界不值得謳歌
我們不值得活著
我們受難的墳頭插著同謀的旗語
腳下的血流早已堰塞了大道陰陽
假期和刑期都結束了
山脊上遊蕩著花豹、雄獅與母狼
忘川的盡頭是憶澗
荒謬的所有悲傷都浮沉於一江流殤
三位一體 九天九地
石化的龍骨敲擊著新棺深谷盪盪:
末日之後還有幾天?
卡龍之舟現在何方?
黃泉道上誰來掌舵?
迷魂的湯藥幾種配方?
最後一班渡輪何時啟航?
始祖的天空四星璀璨
始祖的天空九陽飛翔
冥河的對岸流散了曾經的歌醉
煉獄的山頂高擎著劫灰的夢鄉
所有的風雨都變成了河流汩汩
所有的河流入海不只為慰藉鹽的惆悵
人族自囚於歷史的深宮備受蹂躪
人牲憑記憶重組時空而意興湍颺
每一場風雨都提醒了忘川
每一條河流都抵達了夢鄉
每一片記憶都是一葉扁舟
每一次重組都是一趟不歸之航
劫灰紛紛揚揚
劫灰紛紛揚揚
歌者啊 人族的喉嚨
你命定終生流亡於流亡
流亡者以流亡為友
孤獨的人引自己的孤獨作伴
流亡者將回憶熬製成詩意
孤獨的人默立往世來生將今生遙望
身只一生 詩分三卷
一卷贈給今生 一卷留待來世
還有一卷頭枕神州河山帶礪莽蒼蒼
回憶過去只在於擺脫過去
直面原始的恐懼才有望恐懼不再
時間毀滅於時間也只能逃難於時間無限的鄉愁指向莫名虛無的無端
至極的繁盛後必是至哀的極衰
手上的詩卷是萬物的起點也是世界的終點
血腥的星球是倉皇人族唯一的逃城
沒有鄰居 也沒有敵人
既善且惡 亦獸亦神
終生勞作 今夜無眠
等候明天 在一個黃昏和又一個黃昏之間
等候明天 用一個舊夢連綴起一束
新夢
等候明天 一手執劍一手扶犁
等候明天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等候明天 要麼送上祝福要麼不忘詛咒
等候明天 言語道斷先需卷帙浩繁
等候明天 新石器的殺器翻新自舊石器的祭器
等候明天 黨史講義正在化糞池裡重妝為廉價廁紙
等候明天 因為活著所以必定死亡
等候明天 一魂之上還有一魂
等候明天 我三拳捶胸無罪無罪還是無罪
等候明天 只有明天才能征服明天
等候明天 這是第一個明天也是最後一個明天
等候明天 我手撫詩卷如執青銅祭器仰面問天
等候明天 我兀自長嘯管他是地還是天
等候明天 我孑孓趲行於無情大地有情天
等候明天 此時此際便是一水汪洋蓋地鋪天
等候明天 我年逾花甲沒有明天更無懼明天
“起來吧,不要害怕!”
劫灰有難
劫灰有福
劫灰紛紛揚揚
耶誕二零二二年七月
壬寅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