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汝 俊|如我生在红色的九个年代(1949-2023)
上 (1949-1969)
一 40年代末:饥饿
如我生在四十年代的尾巴
不巧搭上1949年的末班车
第一站土改
第二站镇反
只见足下远远无边的深渊
海啸般袭来
地富反坏右
叫你吐出祖传土地
叫你向毛主席万寿无疆像
向血红色党旗
向盲从反智的亢奋群众
跪下低头
你不得不低下那从不高贵的头
知识越多越反动
你是一个初中生
不行,必须重生
改成高小文化
改成半文盲
你土改失地后一贫如洗,本为贫下中农
不行,必须回炉
改成地富农
全凭村支书或民兵营长一张嘴
山高皇帝远
天安门上红太阳起升
地狱复临新中国
1949年五月中
青黄不接的河北
距离北京城并不遥远
饥饿和对饥饿的恐惧不期而至
冀中定县开始抢粮了
如我在那时,一定加入抢粮队伍
因为肚子饿了共产党才不解决呢
问问70年后被封城的阿拉上海人就知道了
骗子嘴巴里面都是蜜
谎言是党国最大的保护伞
“新乐一个人因粮贵,买不起,上吊死了
柳家庄也吊死三人
南关城里都有卖孩子的”
“粮价飞涨,全是公营元兴商店闹的”
谣言,却是遥遥领先的预言
“向民主政府要饭吃”
“救济粮发的不公”
小麦麸子、榆叶、榆皮吃不起
连榆叶每斤也卖到十块人民币
有公家人在报告工作时也哭了
因一家人尚未吃饭
瘟神庙街一人
以两石米卖掉自己的孩子
乡户人每天只吃山药糊糊
公营元兴商店
规定煤油不到十斤不卖
煤不到五十斤不卖
粮食不零卖
穷人钱少买不起
只好几家凑款去买
款凑起,粮价又涨
不要破烂票子
过了办公时间不卖
二次来卖,粮食更涨
饿还是饿
画饼充不了饥
贫穷限制了我乡众民的想象力
1949年9月21日
那个满脸血迹的暴发户趾高气扬地说
“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
从此站立起来了”
生在1940年代末
解放区的天是歌词中的晴朗天
人们敲锣打鼓喜迎大军进城
如同穷人喜迎物价上涨的虚假新闻一样
而种地的人们却忙着饿肚子
几番都没有抢到粮食
或许不久就因沦为地富反坏右
而白白丧失一条条小命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解放后
40年代末,寒冷的我和黑夜里饥饿的老鼠面对着面

二、 50年代:专治各种自由
如我生在五十年代
口口万岁,声声万税
有着地富反坏右标签的我
依然当不了一个令人讨厌的税吏公家人
血红色江山
那容农奴染指
送别1949
民国三八年成了解放前
开年后,中央抢先开了全国税务会议
下达了解放后的税收总任务
二百二十三亿七千万斤米
占1950年总收入的二分之一以上
那时计税用斤米来作单位
因为还没有统一人民币
卖一斤盐巴
要缴上一斤米的税
国民党才要半斤米的税
共产党却一定要薅尽羊毛
万万岁必然伴随万税万万税
我若在那时不幸生在上海
起码要当一个毫无自由的被爱国者
政务院为了人民的名义
在有钱人众多的上海
抢先发行人民胜利折实公债
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羊还是待宰的羔羊
人民政府,人民公社
人民领袖,人民公仆
人民银行,人民公债
什么都说是人民当家作主
就连借钱也向人民伸手
人民公债
人人都有推销任务
肩头担起
全国人民的“胜利负担”
财力大者多购,小者少购
有些工人们甚至以一个月的工资
或将全部年终奖金购买公债
相互进行攀比、挑战
说是自愿原则
却务使家喻户晓人人拥护
龙颜之下
谁敢说一个“不”字
党天下就是家天下
国民政府时期河水不犯井水
共产红色政权
推广各种强迫
专治各种自由
胜利没收了所有的河水井水
犯河水,更犯井水
迎来第一个决定性胜利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
抗美援朝一夜爆红
唱戏的摆摊的爱国热情高涨
豫剧团的常香玉还捐献了飞机
群体盲从的爱国热情
成功转移了内部残酷镇压地主资本家的视线
还藉着敌方之手
消灭了投诚归顺的数十万国民党军队
其中的冰雕连在朝鲜的严寒活活冻死
不久又有了大跃进,大炼钢铁
拆了建,建了拆
农民的田随着领导的脸色不停地变着颜色
农民一直被教训不会种地
中国科学院的院士们精英们
一直在研究如何种地高产
“粮食太多了怎么办?”
谁知这课题还没有结题
突然发现来了大饥荒
就是后来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
院士们赶紧改题
报答党的不杀之恩
急忙把“粮食太多了怎么办”
换了一个字
改成“粮食太少了怎么办”
玉米棒麦麸皮稻糠都可加工成为粮食替代品
喂猪的饲料作为人的口粮
还一度供应不上
吃树皮吃树叶吃观音土
还有人易子相食
民兵守卫村口禁止外出逃荒
三年饿死人的数字一改再改
从几百万到三四千万
乡村本来就很贫穷
却被洗脑“越穷越光荣”
死穷,穷死
时代的一粒灰
落到个人头上就是索命的无数大山
五十年代的头顶太阳
一直向右,向右
恐怕也要被划为右派分子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高官重新洗牌,站队
知识分子互相洗澡,搓澡
地富反坏右,右派还是“臭老九”
待遇就是“现行反革命”
草民们无权无势无粮票
靠着互相揭发,也难以自保
如我那时提笔写一首诗歌
刚写下开头“时间开始了”
就会被打进胡风反党集团一小撮
成为右派五十五万分之一
50年代,饥饿的我和黑夜里的幽暗势力面对着面

三 、60年代:生不如死
如我生在六十年代
躲不过三年所谓自然灾害
万幸活下来
等着饱尝红卫兵红小兵的棍棒和拳头
那时疯狂的年轻人
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天天高唱《造反歌》
“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手抚天安门红墙,
像孩子呀依偎着亲娘”
“……让革命的暴雨把我们淋个够
纵然是火烧雷劈
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胸中自有雄文四卷
横眉冷对大刀和匕首”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杀!杀!杀!嘿!!”
“大海航行靠舵手
干革命离不开毛泽东思想”
“共产主义的大厦
有我们来创建”
“实现共产主义,各尽其能,按需分配”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红卫兵把《共产党宣言》和《毛选》高举
当成他们的红色圣经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切害人虫,全无敌”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
那时,红卫兵打地富反坏右耳光
也能殴打党内高层走资派的耳光
第二号人物
刘少奇不幸成为头号牺牲品
1966年8月5日
刘主席在一次批斗后
回到办公室
拿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小本
对秘书口诉
“你记,我要抗议!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
你们怎样对待我,这无关紧要。
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
谁罢免了我的国家主席?
要审判,也要召开人民代表大会。
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
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不让我讲话?
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
破坏宪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历史不要喜剧
偏要悲剧
这之前的当年夏天
刘主席向全国大中学校派出文化革命工作组
逼出自杀,逼出跳楼
所到之处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他所留下的《论共产党的修养》
放大了他首创的“驯服论”
足以抵消他手拿宪法所摆拍的尊严
这是多么庄严的反讽
刘主席很快就被打倒了
他的儿子女儿们也被逼上了缺粮的“粮山”
毛太阳一声令下
城市里的青年壮丁们上山下乡了
“赵家人”也不例外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翻身的机会
只是“黑五类们”永不翻身
1968年12月20日
下午4点零8分
一列火车缓缓驶离了北京站
那时大名叫郭路生的诗人食指
就坐在这列火车上
被卷入“上山下乡”的时代洪流
千百万知青席卷到广阔天地中去
大有可为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列车在泪雨中渐渐加速……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直到这时候
我才明白发了什么事情”
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青“臭老九们”
变相劳改
变相坐牢
无地自由
上山下乡,足以把文化大革命的牢底坐穿
60年代,挨打的我和黑夜里的混乱面对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