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野夫近日在歐洲遊走期間,在捷克就「布拉格之春」和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做了一個演講,錄音整理出來,從蔡霞老師傳遞到小義手上時還是熱乎的。野夫有才華,他的文章總能讓人拍案叫絕;除此他還多產,文字散見各處,但能這樣讓我們讀者獨家先睹為快,都是幸有蔡霞老師促成。野夫早年曾混跡於體制內,是八九「六四」促使他與中共體制決裂。他的名字雖不能出現在如今中國的出版物上,但他的小說、散文在國內學術界,文化界以及藝術界仍有較大影響。以下這篇最新文章由他提供給《議報》獨家首發。

 

从布拉格之春到布拉格之恋 

——一场波西米亚式的反抗与转型 

(根据录音整理修订) 

上篇:布拉格之春与天鹅绒革命

 

们此刻正在捷克的边境上。明天就离开捷克了,也算是在这样一个小镇之夜,对捷克的一次致敬和告别。我这样一个非捷克历史的研究者,只是就我的阅读,我对文学和历史人物的理解,做一个非专业性的漫谈。这不是学术讲座,一定有很多不尽正确的地方。 

我们先从电影《布拉格之恋》说起,我相信大家都看过。这是根据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改编的电影,也算是世界名剧了。但这个电影相比其小说来说,简直是差的太远。原作的思想厚度,涉及到的哲学问题更多更 大。电影毕竟在两个小时之内,要讲那么厚重的历史是很难达到的。这部电影讲的是托马斯一生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导演把它变成了一场像三角恋的情色片。而原作里面布拉格之春的背景,一个电影很难把它深入,他就变成了一个纯粹探索性与爱的故事。但是要想真正看懂这个电影的话,我们还得从捷克的布拉格之春这场悲剧史说起。 

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事情。我不敢涉及捷克斯洛伐克在奥匈帝国时代的历史,那是我所不详知的。但奥匈帝国解体之后,捷克斯洛伐克成为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那时候他是有自己的独立政府的。第一任总统就是我们昨天在王宫外看到的雕像,也就是他们的国父,据说是个教授, 一个知识分子。 

紧接着不久就是德国的侵略和占领,然后到二战尾声的1945年。历史的某种奇特机缘,使得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国家及其两个主要民族,这块中欧波西米亚人祖宗的土地,竟然极其意外地没有成为西欧民主阵营的成员。1945年春天,纳粹德军节节败退,希特勒4月30号自杀。那时候在捷克的土地上,还有几十万德军。巴顿的第三集团军已经打进了捷克,可以分分钟解放整个捷克斯洛伐克。如果那时盟军占领了,他就是今天北约的一部分。但是,巴顿作为美国伟大的军人,他只有军事头脑没有政治头脑,他只想老子把这几十万敌军干翻,把捷克拿下就行。但是这样的军事行动必须要报告给盟军总部,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因此后来当过总统,巴顿则永远当不了总统。但艾森豪威尔不算真正伟大的政治家——他否决了巴顿的提议。 

因为在二战期间有几个著名的会议,德黑兰会议,雅尔塔会议以及之后的波茨坦会议。这几个会议是盟军的几大国首脑,一起商讨未来战胜德军后,世界的政治版图和格局。早在真正战胜希特勒之前,如何划分东西方阵营就有了预案。那时的预案就是哪一块儿由英美盟军去打,哪一块儿由苏军去打,各有分工。这就像上帝的笔,这么一画,天堂地狱就有了分界线。

巴顿第二次提出来,又要求乘胜前进占领布拉格。五月初,艾森豪威尔同意让巴顿纵深进军;同时知会苏方,建议把美军和苏军的行动分界线设在伏尔塔瓦河。由于这条河,流经布拉格市区,苏方立即反对,于是艾森豪威尔又叫停了巴顿,只允许所部进攻捷克西部地区。就这样巴顿和捷克擦肩而过,苏联人进来,德军剩下的几十万人不堪一击,那时希特勒已经自杀,德军其实只是想撤出捷克,回到本土,多数德军甚至更愿意选择向美军投降。从此,捷克斯洛伐克的命运,就这样被迫纳入了苏联的旗下。 

我现在讲的这些资讯,大约来自于我八十年代读到的一本书《布拉格之春》,是一个美国人写的。我最早知道布拉格之春运动,就是这么厚的一本书。即使在文革期间,中国没有买这些外国的版权,仍由中央编译局翻译了一大批类似的书,让人民出版社内部出版。按当时的规定,只有县团级以上的人才能阅读,可能也是为了让高层借鉴,并吸取他国的经验与教训。 

那1945年之前,在德军占领期间,就像我们看到的阿尔巴利亚也好,南斯拉夫也好,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抵抗运动,有自己的流亡或地下政府,捷克斯洛伐克也有自己的民族联合反法西斯政府。这个政府是包括共产党,也包含其他的民主党派一起组成的。甚至,那时候共产党在联合政府里面还没那么重要。这个情况和当时亚洲战区的情况很相似,亚洲在抗日的时候,也有国共联合政府,八路军新四军就是这么来的。 

那捷克的这个联合政府,在1945年后就顺利接管了这个国家。但是在1948 年的时候,因为苏军是所谓解放军,在苏联的强压下,捷共成了唯一的执政党,不允许选举。那其他的民主党派就跟某国一模一样,变成了花瓶,没有权力管理国家。当时的捷共政体也很好玩,老大是共产党的总书记,但同时还有总统,相当于我们的国家主席;又有总理,相当于首相。那会儿还有国民议会,这个总议长,相当于某国的人大委员长。这差不多都是拷贝的苏联模式, 苏联把自己的政体复制到所有的占领国,后来形成了华沙条约组织,于是,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由此确立。 

从1948年开始,苏联完成对东欧诸国的改造,在所谓老大哥的带领下,形成了与西欧对峙的冷战格局。在这个阵营里面,从1948年到1953年斯大林暴卒,也就五年左右的时间,已经让东欧很多国家,看清楚了苏联模式的巨大弊端和灾难。尤其捷克这个国家,战前是世界工业七大国之一;二战期间,经济生活都还不错。仅仅五年时间,就把人民生活带向地狱,政治和社会生活更是如此。1953年斯大林一死,布拉格等城市就爆发了大罢工,这是整个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爆发的第一场反抗,波西米亚人从此吹响了他们反叛的号角。 

那时候的捷共政府是完全亲苏的,在苏军的配合下很快镇压,只是这次镇压没有那么血腥,很快就平息了风波。三年以后,才有大家熟悉的,所谓匈牙利事件,以及所谓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这代人都知道,匈牙利的总理纳吉这个人。纳吉想改革,想把匈牙利这个苏联模式国家带向中立,并要走所谓自己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目的也是摆脱苏联的控制。 

裴多菲是匈牙利伟大的诗人,中国人都知道那四句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1955年匈牙利纳吉的改革已经启动,就是人民要自由,国家要独立。当年他们连独立的外交都不允许,苏联跟谁为敌,你也要跟谁为敌,华沙条约各国都要统一节奏。匈牙利人是我们汉书记录的匈奴人的后代,被汉人打败后西奔到这边来的,他们本来就是游牧民族的后代,比较凶悍。1956年10月匈牙利爆发民运,产业工人和底层民众参与,开始打砸和袭击党政的暴力行为。苏军突然空降到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匈牙利的军警也配合苏军直接开枪,民间反抗者至少牺牲了2700人,这都是历史上的公开数据。紧接着波兰也有了类似的独立诉求,那被弹压的更快,但这是波兰此后有了团结工会的开端。 

接着说 1950年代在东欧出现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分裂,以及斯大林死和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对苏联斯大林时代罪行的公布,给整个共产国际阵营造成一个 巨大的撕裂和震动。那时中共和苏共也分裂了,中共认为赫鲁晓夫是修正主义路线。毛泽东发现斯大林尸骨未寒,就这样被公布罪行,彻底被否定,他从那个时候开始感到恐惧,担心自己死后身败名裂的问题。 

东欧这些率先起事的国家,应该说捷克是第一个觉醒的,因为它跟西欧最近,跟奥地利紧邻。在 1950 年代初,他们最先起来挑战苏联的权威,刚刚学习了对民主的诉求,就被扼杀在摇篮里。民间在铁幕政治背后积怨深重,新一代觉醒者又成长起来。到了 1967 年,捷克的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 

顺便荡开说一句,这是很有趣的一个现象——就是苏联从他建立这样一个 所谓的苏维埃加盟共和国开始,列宁就把马克思恩格斯这一套国家理论付诸于实践,设计建立了这样一个新型的奇葩国家,一种完全新型的政体,在他们之前,世界上还没有这样一种国家。所谓苏联模式,它的一切机构的设置,政府和党委的设置,都是列宁和他战友的独家发明。包含对文人艺术家用组织的方式,成立作家协会文联之类进行体制化管理。在苏联之前各个国家都有作家, 哪有作家协会?你绝对不会听说卡夫卡是捷克作协的会员。对独立写作的知识分子,都必须把它变成体制内的职员,宁可给你发工资,宁可给你主席副主席等地位待遇,也要用名利把社会上有独立思考的人,全部一网打尽,全部要笼络在自己的体制中。 

好像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老囚徒说过——体制是无所不在的。你不加入体制的,就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就像 1949 年后的某国,你哪怕是一个剃头匠,你不加入集体的理发店,就不允许你他妈一个人挑着担子再去给人剃头。它对整个国家要完成这样一次社会主义改造,东欧各国也都是按照苏联模式进行了这样一场改造。于是,捷克也有了自己的作家协会,一直到 1967 年, 捷克才召开第四次作协代表大会。 

1967 年这个年份非常重要,它是 1968 年布拉格之春的前奏。在这个会上,我内心深处认为真正顶级的作家,认为最应该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米兰·昆德拉,他决定发言了。悲哀的是他在今年前不久刚刚去世。在这次作协代表大会上,他有了一个重要的发言,强烈地批判捷克政府,批判捷克的这种社会主义道路。 

他只是一个写作者,知识分子的天良突然爆棚了。因为在之前他已经目睹了整个社会主义改造的惨烈过程,捷克也有类似于某国的消灭私有制,一切财产集体化国有化,以及土改反右等等各种迫害运动,它可能是另外一些名称, 类似的清洗运动、洗澡运动、思想改造运动、劳改营制度等等。因为你在昆德拉的小说里面,都可以看到这些东西。他的《玩笑》这个小说,写的就是一个在 50 年代相当于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回过头来要报复当年打他成右派的领导的荒诞故事。他这些书里面能够读到的故事,原来跟我们的历史何其相似。 

昆德拉是 1929 年出生的人,卡夫卡是 1928 年去世的。他就像灵魂转世的人一样,到了 1967 年,正好是三十七八岁,就是人生成熟,有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和思想的时候。他所见证的捷共执政 19 年以来,感受到自己的祖国从一个工业强国,曾经那么骄傲自豪的一个浪漫的波西米亚民族,竟然踏上了一条奴役之路。他发出了愤怒的声音,在那之前他已经在捷克斯洛伐克成名,虽然还没达到顶峰。他的声音很快被传递出去,于是在 1967 年作协代表大会之后,捷克的民运开始被唤醒,布拉格查理大学的学生开始上街游行示威。昨天我们参观的民主墙,是不是在那一时刻诞生,这个我没考证。 

我为什么把捷克称之为是一场波西米亚式的反抗与转型?因为他反抗的方式,从开头都是一种很浪漫的方式。最先这些持不同政见者,就是在布拉格成 立了一个音乐俱乐部,他们从摇滚和民谣音乐开始,在酒吧唱歌,开始创作自己的民运音乐。就像台湾过去的民运,从一些独立书店和茶庐兴起。这个音乐俱乐部在捷克的民运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那个时候的捷克知识分子, 也像台湾戒严期间一样,台湾称之为党外刊物运动。捷克当年也有了一批民间刊物,专门宣扬自由民主和民族独立思想。这也跟我们 80 年代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都是当年民间刊物的创办者和组织者。 

那捷克在 1967 年前后,大量的民刊和地下音乐运动开始唤醒民众。由于波西米亚这个民族,天性的浪漫,天性的热爱歌舞,天性有一种自由精神,而有的民族身上则是天性有毒有奴性。这很难解释是基因上的原因,或者是文化传统上的原因。当昆德拉 1967 年站出来以一个著名作家的身份,公开批判体制的时候,这对捷克来说是一个振聋发聩的事情,他的发言稿通过地下刊物瞬间传遍全国。然后到了这年的十月份,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民运学潮。 

各国的共产党一直也有党内的改革派,不要说共产党最初都没有理想,其实也不少是当年的左翼理想主义者构成的。那捷克的一批曾经怀抱理想主义的党内高层,也开始觉得国家需要改革了。这个时候由于民间社会释放的巨大压 力,使得执政党不得不反思自己的作为,不得不反思苏联对捷克的这种强权干预。于是党内推出了一个改革派领袖,相当于我们中国 1980 年代推出了那谁谁和那谁谁一样,这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叫杜布切克。 

杜布切克在 1968 年 1 月左右当上了总书记,他在党内基本达成共识地提出了,要把捷克带向一个走自己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独立国家。他推出的《政改行动纲领》,我简单总结了五条,第一条是跟某国当初一样,坚持共产党的领导这个不变,但是党内必须实现民主,提倡党内民主。我们过了若干年才在谈这个话题,现在又不能这样说了,嘿嘿。 

这个话的含义是什么?我们回过头来想,就像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和《1984》,允许我们每一种动物都有权利和自由,只是某一部分动物要多一点权利和自由。奥威尔在 1940 年代就预言了什么?他曾经在缅甸 1930 年代当过殖民政府的警察,他在那个期间开始,思考极权主义的问题。他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家不像经济学家科学家等等要依赖数据。他就是凭借直觉,预言人类的未来有走向一种极权主义道路的危险。至少部分国家要走向动物农场, 于是他才虚构了这样的政治寓言小说。没想到他刚刚去世,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东欧和东亚了。他们说还是党执政,每个人都有权利,社会不能搞民主,但是党内要实行民主。当然,在那个时代,这也算是一种进步。 

第二条,政治体制改革,允许民主党派——就是原来联合政府时候的其他党派参政议政。原来此前民主党派参政议政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纯属花瓶党。 这跟某国那些民主党派一样,文革结束以后,才象征性地允许他们还可以参政议政的投票举手等等,哪怕是做戏。 

第三条,经济体制改革。因为他们此前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就是把所有的企业、房屋等等全部收归国有,重新分配。某国当年建政之后也是这样做的, 一切都是跟苏联学的。也就是说在 1968 年之前,捷克也是没有民营企业的。就像我去古巴看到的那样,在那之前都没有私企,连餐馆酒吧都是国营。我 2018 年去古巴的时候,古巴才开放 36 种行业,允许民营经济切入。这已经到了 21 世纪了,共产党国家还在做这样的努力。而 1968 年杜布切克在布拉格的春天提出来的第三条,就是允许私企和国企并存,这跟我们今天某国的口号有什么区别?他还加了一个开放国际市场,无非就是要跟西欧做生意,要允许一部分商品进入,这都他妈邻里之间关系,过去都是奥匈帝国的一块,自古就在流通。 

第四个诉求叫要求建立独立的外交,走自己的外交路线。我捷克斯洛伐克不能完全按你老大的来,你跟美国翻脸,就要我跟美国对立。我们要有自己的独立外交,要跟我的西欧邻国建立正常外交关系,跟他们之间要有合作。这些诉求放在今天来看太正常不过。 

第五个改革是昆德拉等知识分子率先提出来的,要废除出版审查制度。因为从苏共开始就建立了出版和新闻审查制度,这一点是列宁的原创。因为马克思是坚决反对出版审查制度的,他有专门的文章谈这个问题。 

整个国家的结构性改革,总结起来就这五大诉求。这个新的行动纲领颁布到全国,整个国家顿时陷入一个兴奋期。这就像春天提前到来了一样,人民载歌载舞,欢欣鼓舞,认为民族终于有了希望。那是 1968 年的 1 月,这就是“布拉格之春”这个历史名称的来历。 

捷克斯洛伐克几个月的狂欢,到了夏天,苏联就不能忍受了。苏联就跟华沙条约的另外五个国家一起,撇开捷克开了一个会议,这几个国家包含东德、 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他们在这个会上达成共识,判定捷克是被敌对势力操纵煽动,要走一条反社会主义道路,必须对之进行武力干预。因为匈牙利和波兰的民运被镇压了之后,都变成亲苏的政府,就像苏联的殖民国 一样。他们要武装干预捷克的改革,这就有了 8 月 20 号的苏军突袭侵略。 

他们的打法就跟这一次的乌克兰和之前的匈牙利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无耻。苏联一架客机谎称在空中出了故障,要求在布拉格机场降落维修。捷克不敢抗拒老大哥的命令,因为他即使改革,并没有敢提一条反苏的口号,只是委婉提到我们要建立独立的外交路线。你老大哥的飞机要求降落,从人道主义角度也不会拒绝。结果机降下来的就是特种兵的突击队,瞬间控制了航站楼和整个塔台跑道。 

苏联这一套玩法,一直到现在普京还在继承。他们当年确实就是六个小时之内,空降了大量的坦克,从机场各条道路向布拉格挺进。而且直接把一个国家的元首,还是共产党的总书记杜布切克,逮捕了用飞机带到苏联。捷克斯洛 伐克那时候有几十万军队,全部一夜之间被缴械,不是投降,因为武力实在悬殊,根本你就抵抗不了。而且这个总书记没有发出开战命令,他们没有乌克兰泽连斯基这样的领袖。 

虽然军队缴械,但民间抵抗开始了,而且是波西米亚风格的浪漫又绝望的反抗。无数青年男女涌上街头,特别好玩地把所有的路牌取下来,把这条街道 的路牌换到那条街去,那条街的路牌换到另外一条街去。苏军那时又没有现在 的谷歌地图,军队进来都是严格遵守命令,从张三街走到李四街,再走到王五街。根据纸本地图,他们发现误差一大截,整个苏军完全迷路了。 

布拉格大家都步行过的,街巷完全是五迷三道的,像迷宫一样。捷克军队已经投降了,民间没有武力,这只是一种浪漫的反抗——老子让你迷路,迷失 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之中。电台的播音员也自作主张地继续广播,呼吁人民上 街堵截外敌。著名编剧哈维尔那时在电台做记者,每天向世界播报他们抵抗的信息。他们留下了伟大的名言——子弹也不能击落我们的声音。 

还有一种反抗方式更惊世骇俗,捷克美女拥上街头,赤身裸体地去阻拦坦 克。当年的苏军还比较讲究,不是直接对阻挡坦克者开枪射杀,你挡我就停下 来,那些坦克士兵甚至还爬出炮塔欣赏。这些裸体美女在坦克前唱歌跳舞,然 后恳请——你们回家吧,你们的妻子母亲在家等你。她们想用母性的色身来唤醒敌人的人性。这种反抗似乎只有波西米亚人才想得出来,因为它毫无作用, 但是它却具有巨大的象征性。当这些照片传遍世界时,无数国家为之感动。 

民间的这种反抗当然无济于事,因为杜布切克被带到苏联去,不知道被苏联怎样酷刑或威胁,然后达成了一个协议。苏联人把他再放回来,让他在捷克的电视广播台向全国人民通告的时候,其形象用昆德拉的形容,就是已经魂不附体了。当年一个很有政治声望和理想的共产党总书记,突然变成一个说话张口结舌的人。他战战兢兢地发言,意思就是全国人民放弃抵抗,我们签下了一 个协议,同意苏军在捷克永久驻军。这就是捷克斯洛伐克被苏联强行侵占的过程,相当于一支外国军队守在你的国家,随时要监督你们的施政。这就是变相的侵略,而且这还是社会主义阵营所谓的兄弟国家之间发生的强暴。 

从今天回看,我基本能理解这位小国领袖的妥协。悲悯的政治家也可能都要这样忍辱负重,因为他不愿牺牲民族的子女,不愿牺牲千百年来形成的如此美丽的城市。二战中荷兰和捷克等很多小国都曾选择投降敌军,因为他们上千年的文明成果和美轮美奂的城镇,如果被野蛮轰炸践踏的话,就没有子孙可以依托可以重新赖以生存的未来。一个政治家的考虑一定是多种多样的,那时的捷克更没有来自西欧和北约的支援。 

签订了这个城下之盟,苏联并没有太狠地蹂躏这个国家。只是不允许你改革,不允许你走亲西方的道路,不允许你违背苏联模式。因此才有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样完美的古城。这也算是一种妥协的结果,要不然苏联可能把你摧毁, 把你的工业机器和国宝艺术全部拖回苏联,你也拿他没辙。当年二战后他们把东德的机器拖回,把中国东三省的财富拖回,这都是苏联人干得出来的事儿。 

当这一切妥协后,捷克斯洛伐克的知识精英开始大量外逃,跟我们看到的某国那年一样,能走的都尽量走。昆德拉自己是 1972 年左右才到的法国,他在祖国,他所曾经热爱的波西米亚,还继续忍辱负重地待了四年。他这样一个作 家,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领头发起了 1967 年的民运,才有了 1968 年的布拉格之春,才有了八月的苏军侵略。他自己在见证了这四年国家急剧的倒退和危险之后,最后选择了无可奈何的流亡。这一走就是五十一年,一走就是一生,最后竟然完全放弃母语写作,以一个法国籍作家的身份,在今年告别了这个世界,他至死都不想再回到他的祖国。 

我一直都不想去国怀乡。我过去坚决地认为我应该永远在现场,我要做一个在场主义写作者,要亲眼见证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今,我却要在昆德拉的故乡,在如此清秋长夜,给你们细说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流亡故事……我开始理解昆德拉在 1972 年的选择。他笔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主人公托马斯医生,就是在布拉格八月镇压过后,九月带着爱人逃到了瑞士。 

杜布切克作为总书记签完这些协议,到了 1969 年的四月份就被免职了。苏 联扶持了一个完全亲苏的总书记,好像叫胡塞克。捷克斯洛伐克暂时没有了政治未来,杜布切克的政治生命也只是暂时终结了。整个捷克的民主运动,民族命运,也都在 1968 年的 8 月以后貌似陷入了死寂。历史就是这样的,说起来漫长,十年八年在历史中就是一瞬间。这一沉寂就一直到 1977 年,又一个伟大的作家编剧应运而生,比昆德拉要年轻一些的哈维尔开始站立起来。 

我的推断就是昨天我们吃饭的那个剧场,那是布拉格最大的剧场,哈维尔最初只是这个剧场的舞台监督。这是一个专业词汇,它指的就是负责演员上场 下场等等这些催场的事务。但是这样一个天才的人,由于他的良好教养,总之他学会了编剧,他成了捷克著名的荒诞话剧编剧。昆德拉曾经写过一篇《老实人哈维尔》的文章,称赞“他的戏剧是一种独创和不可替代的新事物”。 

一定程度上说昆德拉是哈维尔的兄长,是他的名誉前辈,他应该也是受到过昆德拉影响的人。他们都在布拉格之春前后名动江湖,也会在成长的路上成为忘年交,走向共同的追求。其实人类的命运都很相似,在 1968 年的劫难之后,昆德拉选择了洁身远引,而哈维尔则选择了留守战斗,被剧院开除甚至问罪。到了 1977 年,他与搞地下刊物和音乐俱乐部的这一帮同道同仁,一起讨论 了一个宪章,就是呼吁要求党政当局落实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此即历史上著 名的“七七宪章”——这也成了后来世界许多国家宪章运动的始祖和模版。 

中国的《零八宪章》就是学的捷克的《七七宪章》,但是在《七七宪章》和《零八宪章》中间,还有一个多数人不知道的《八九宪章》,是由王康和温元凯两个人讨论起草,1989 年春天发表在《世界经济导报》上。我在纪念王康的文章里面,把八九宪章的全文要素全部写进去了,这种历史文献我不记录,恐怕很快就被遗忘在时间之流中。 

我刚才讲到了「七七宪章运动」,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历史关头。1968 年苏军 入侵布拉格之时,民间的反抗还是牺牲了 80 个人。整个捷克斯洛伐克陷入了沉 默,他们似乎从未面对过如此的血腥。到了 1969 年,这就出现了前天导游带我们去祭拜的那两个伟大的杨。我不知道 Yan 是他们的姓还是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 23 岁左右,一个 19 岁。在 1969 年举国肃杀之际,他们相继到了那个著名的瓦茨拉夫广场,在那条大道上前后自焚抗议。 

这是在捷克的民运史上标志性的事件,他们用一种自残自杀的方式,而且是最残酷的一种死的方式——送到医院抢救三天才逝世。他们将自己的身体燃为火炬,选择以这样悲壮的死来唤醒民众。他们的死引发了 1969 年布拉格十万民众上街大游行,学生工人农民市民和商人都走向了街头。这场街头民主运动,虽然依旧被扑灭,但是这个火种从他们点燃自己的身体那一刻开始,就不会再熄灭了。 

所以到了 1977 年,哈维尔也进入成熟的年龄,他也 40 来岁了。他们在地下运作民间刊物,通过音乐俱乐部和列侬墙等方式传播。他们公开提出了自己的宪章,呼吁捷克斯洛伐克要走宪政的道路。其实,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在某种意义上说,宪章运动其实在鲁迅眼中都是叫——跪着造反。就是我向你统治者和执政党和平地提出,请你们落实你们自己的宪法,比如言论自由等等,这是一种蹲下来请愿的反抗方式。 

昆德拉 1980 年在法国评说——当哈维尔被逐出剧院,禁止他对文学戏剧探索后,他庄严地转变,开始对虚伪的官方语言去神秘化的战斗。他成了“七七 宪章运动”的主要创始人、推动者和发言人之一。昆德拉甚至委婉批评——这 个宪章既不是革命纲领,也不是其他政治纲领,它不是对制度基础的彻底批 判,也不是一个建立更美好世界的方案。昆德拉最后当然还是对此评价很高, 他认为——毫无疑问,在人性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可与此匹敌的东西。 

即便如此温和的反抗,他们也知道他们会被捕,被镇压。他们拿到了全国两百多个各界名流的共同签名,商讨了一套策略,就是每三人一组作为宪章运动的发言人。第一批的三个人就有哈维尔,另外两个人,我记不住这些外国名字。哈维尔第一次被捕就是 1977 年,这三个人被捕了,马上冒出第二批三个 人,第二批人抓了,马上冒出第三批三个人。就是这种不屈不挠的和平情愿运动,类似于一种要把监狱填满的运动,真正是可歌可泣的浪漫而悲壮。不断有人被捕判刑,运动一直在持续,一直不断地有三人发言小组站出来,宣示我们对这个宪章承担责任。这是一个很策略很韧性的战斗,是鲁迅一直提倡的韧性的战斗。即使像鲁迅这么凌厉的人,都反对从装甲车后面站出来去肉搏。 

他们的这种玩法,这种悲剧史诗般斗争的方式,依旧貌似被严刑峻法所扑灭。那时的刑判都不像今天我们那么重,判个三年五年就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每个人依旧前仆后继持之以恒地坚持奋斗努力。这一晃,又他妈的十年过去了。1988 年三月,布拉格的学潮又开始了,就是在宪章运动的引领下,查理大学的学生重返街头。哈维尔劳改释放出来还不久,作为“幕后黑手”的领袖罪名,1989 年 1 月又把他抓捕入狱。 

把民间的领袖人物打掉,这是各种极权政府几乎相似的做法,让你们群龙无首。因为所有的这种自发的民运学潮,多是没有一个正规选举程序,来推举 出某个无名领袖的。每个人,就像我经常说的,勇敢是你自赋的使命,你不能 去要求他人勇敢。老子勇敢就自己去,你不能说我都走到第一线了,你为什么 还不跟上来。凡是用勇敢这种品质去强行要求他人的,都是不道德的行为。 

哈维尔在这次学潮中依旧站出来,因为是名人,只能被群众和当局都视为领袖。他那时虽然不是选举诞生的领袖,但是名气大又走在最前面,那捷共就肯定要杀鸡吓猴。1989 年 1 月,哈维尔第三次入狱,在他入狱期间,这个群众街头运动一直没有完全停歇,但是没成太大的规模。到了六月,东方某国的学潮爆发了,然后东亚青年阻挡坦克的照片视频传遍了全世界。早在布拉格之春时就有过类似的画面,眼前的视频更加震撼人心。全世界的极权主义政府被远东的这场学运——哪怕政府已经成功地镇压——但是依旧让他们魂飞魄散。他 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该怎么处理呢?用远东的方式处理的话,这个连欧洲的极权统治者,都会觉得有点过分。用国防军来屠杀自己的人民,这是可以的吗?如果是在还有一些信仰的国家,更要反躬自省,这是要下地狱的行为啊。 

六月之后某国的反抗形象,某国孩子流下的鲜血,浇开了东欧的民主之 花。到了 1989 年 11 月 17 号,这天是国际学生节,布拉格查理大学的这些师生,再一次走上街头游行示威。这次他们采取的是最波西米亚的方式——学生 们发明了一种新式革命,每个人手腕缠上红丝带,手捧鲜花面对军警。我们不要暴力,就是要上街合唱。在那之前有人创作了一首极易传唱的歌曲,表达人民的积怨和诉求,至今被视为捷克的第二国歌,老一辈几乎家喻户晓。他们的民运就是歌声,这是一个极好的手段,因为口号很难达到万人同声,很容易喊三遍以后就觉得无聊无趣。 

昆德拉小说人物托马斯认为——集体游行整齐喊口号,这都是媚俗的行为。他永远不跟随在人群之中,当人们都举手的时候也跟着举手,哪怕这是一个很正义的行为,那他也觉得是在迎合庸众。凡是附和大众的,需要大家步调一致的都是媚俗,这是昆德拉文学的一个主题。 

音乐这种东西和喊口号不一样,喊口号像机器人一样举手,而歌声里旋律都美,节奏都好,伴随着步伐和舞蹈,伴随着每个人手捧的鲜花和红丝带。它 更像是一场抒情的革命,革命的抒情。把革命变成一场街头的浪漫行动,大家 在这里互相接吻拥抱,陌生人之间的拥抱都视为合情合理,而且能瞬间达成同盟,并能继续相约街头和广场。 

当捷克斯洛伐克人发明这样一种革命方式之后,即便是最严苛的政党都会傻眼,尤其是在后极权主义的 1980 年代,全世界的媒体都随时在监看着,你怎么也不好意思直接开枪射杀十几万唱歌跳舞的孩子啊。就一个月的时间,坚持这种方式游行,捷共中央最初也准备强行平息。即使捷共的军力没有那么多,但是消灭平民,对任何一个国家政府来说,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当捷共试图下令要向东亚某国学习,但捷克的军人却像东欧国家的很多军人一样,保持了某种底线的品质和教养,绝不向平民开枪。到这个命悬一线千钧一发的时刻, 捷克斯洛伐克的国防部长公开宣布,通令全国军队不许开枪。 

捷共总书记这种轮选的统治者,都还算不上独裁者,其实没有军队的支持,他就是纸老虎。一个月下来,当国防部长明确表态不会开枪之后,警察是不敢招惹民众的,警用火器是不足以镇压几十万民众的。这个捷共末代总书记的名字我忘了,还算是有天良和底线的;知道大势已去,立即宣布辞职了。 

要记住那时,1989 年年底,捷克斯洛伐克依旧还驻扎着苏军,苏联那会还 没解体。从 1968 年进来的苏军一直还在捷克,但是苏联进入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时代,自己火烧屁股都还来不及扑灭。戈尔巴乔夫确实有改革之心,想要把 苏共和平演变,也想要把驻扎在东欧的各国部队慢慢地收回来。因此戈尔巴乔夫没有命令住在国的军队协助捷共镇压民众,苏军持观望态度。 

捷共总书记一个月就宣布辞职,捷克斯洛伐克一直还保留着的国民议会, 在那关键一刻发挥了作用。他们宣布全民重新选举,立马把 1969 年 4 月份被免掉的总书记杜布切克,选为国民议会总议长。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中失败的政治家,因为德高望重,重新回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心。他掌权的国民议会,法理上有权决定修改宪法。两天之内重新修宪,推出新的宪法,紧接着,宪法决定进入民选总统时代,永久结束一党专制。 

在那急剧变革的一刻,有个最喜剧的真实桥段——当 11 月民运开始的时 候,哈维尔还在监狱里面关着,外面的群众每天呼喊着释放政治犯。眼看着捷共江山不保,看守所的警察对哈维尔特别友好,生怕得罪他。因为这是领袖啊,这是捷克人民共同信任的最有声望的人。一次次被抓,常年被监视,被跟踪打压,又是伟大的编剧,他们必须尊重啊。监狱长虚心问哈维尔——你看, 这个党的天下还有几天了?——这都是真实的对话。狱警向被囚禁的犯人请教这个江山还有多久?他甚至暗示我对你不薄,你出去别把我的饭碗砸了。后来哈维尔当总统之后,他们继续当狱警,因为民主国家也要监狱嘛,哪有没有犯罪的国家。哈维尔甚至还回过他那监狱参观,真是有趣的人生。 

转折的历史关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细节是,布拉格最牛逼的剧团全体罢工了。剧团的演员多是捷克的明星,民众都认识的面孔,他们都是哈维尔的朋友同事。捷克当然出过很多伟大的音乐家,也都一直保持着他们的音乐演出, 交响乐等等这些。但是在这个月,整个剧团罢工,不仅罢工,所有的明星走向街头。会拉地拉,会唱的唱,会表演的表演,会演讲的演讲,在一个乱世动荡时刻,大家认识的公众人物的作用非常重要,他们发挥了很大的影响。 

这也是波西米亚式的革命,就是文艺圈率先出来影响民众。就像我们今天,一个没有公众知名度和信任感,没有良好声望和健康形象的人,我们假想他率先走向街头,他不认识更多的人,他的脸谱不构成大众识别度,那么他的 号召力就非常有限。这个是各国民运都总结出来的,假设国家允许参政,大家都认识和认可的人,才具备这样的公信力。哈维尔恰好具备了这一切。 

总书记宣布辞职,杜布切克领导的国民议会修宪,立马进行第一次总统选举。这个时候哈维尔被释放出来,立即被选为新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这是世界史上几乎仅有的一例,一个作家编剧成为了第一个民主新国家的领袖。我认为他是可以堪称国父的人,至少也算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二个国父。他的毕生努力,他付出甚至有可能死在监狱里的代价,提着脑袋干的这一场革命,终于赢来了祖国的天亮。自己认定的道路,选择了这样一条危险的荆途,然后亲眼见证了自己使命的成果,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伟大征途啊。不是说他向往这个权利,只是在国家关键的过渡时期,历史必须征召这样的英雄。 

你不能不服,他不是一个律师出身的总统,也不是一个像华盛顿那样的农场主总统。更不是一个技术官僚,也不是一个经济学家,你不能要求哈维尔太 多。社会主义改造几十年,这个国家已经破败不堪,你不能指望哈维尔这样一 个文人,能够立马率领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奔向他们的小康。但是这样一个承先启后的人物,他就是手造捷克共和的人,我们形容孙中山是手造共和的人,结 束了两千年帝制,那他就是在他的国家真正结束一党专制的人。 

哈维尔为全世界的知识分子树立了一个标杆。在他活着的年代,没有贪 权,没有恋位,连任两届总统之后回归乡野。最后,终老于他的祖国,但是他奠定了捷克走到今天的重新繁荣和自由。1989 年的这场捷克斯洛伐克革命,基 本没死一个人,没有流血和惨案,像欧洲的绒布一样丝滑,于是世界史赞美其 为“天鹅绒革命”。1990 年戈尔巴乔夫把驻扎在捷克的军队召回苏联——那是 苏联这个名字存在的最后时光,天鹅绒革命彻底成功。 

接下来苏联的解体,东欧其他国家的巨变,都像天鹅绒一样丝滑,没有付出太多血的代价,没有再拿一代青年人的生命去填沟转壑。哈维尔,这个波西 米亚民族的写作者,立下的不朽功业,万世英名,我认为捷克人越到后来—— 眼前这个时代可能还不足以认清他的价值,还没把他埋进那个先贤教堂。我认为一百年后,一千年后的捷克人,想起这样一个总统,将会多么怀念和骄傲。 

哈维尔在出任总统的四年前,出版过一本对话体的自传。从中可以看出, 他平生原本的兴趣,只是作为一个剧作家存在。他酷爱先锋戏剧,喜欢在自己的舞台上进行各种戏剧实验。一个并不爱好权利的人,为了捍卫自己的言论权和一切人的权利,不得不被逼成为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的实干家。人们对他的期望,他内心深处的挣扎,令他无法留下更多戏剧文学名著——这对于一个酷 爱母语创作的人来说,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就像我们说不出唐朝几个皇帝的名字,我们却能牢记随便几十个唐朝的诗 人。就像很多国家的无数大帝元首,早已埋没在历史烟尘或绑上耻辱柱,但是那些伟大艺术家和诗人的雕像,却至今屹立在他们的各个广场。哈维尔在 1985 年说——我将一如既往地做一个可靠的人,找到我应有的位置。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历史上的位置,是不是他真正感到心安的地方。在他当 总统三年后,捷克和斯洛伐克两个民族和平分手解体各自建国时,他是一个反对者,他多么迷恋他曾经一统的祖国啊,这只是一个文学家的乡愁迷恋。从政治角度上说,这是他的局限,是他的迷惘与悲伤,但这确实是不得不做也应该做的事情。小国寡民的两个国家,如今依旧并肩站立在东欧,都在抖落历史的魔障,重返文明社会。

在这个捷克的著名边境 CK 小镇,这个世界文明遗产的古城,著名分离派画家席勒的故乡,我把捷克 1945 年到 1990 年这个几十年的历史,大致梳理了一 遍。我所知有限,记忆不详,只能讲这么多,都是来自于我的泛泛阅读。所有记忆有误的地方,希望你们帮我查漏补缺。明天讲布拉格之恋,那我可以更多的发挥,因为那是讲文学。 

如果用历史学的角度来谈哈维尔,这涉及到我们历史观的问题,这个历史观问题又推到历史观的本体论问题——就是人类到底是天注定?是英雄改变历史还是人民改变历史?共产主义者都相信人民改变历史,人民这个词是极权主义虚构的一个虚幻的大词,谁是人民,谁不是人民,由他们来认定。坦率地说,我是一个英雄史观主张者。我认为美国没有华盛顿,就没今天的美国;没有费城会议的那帮先贤,也没有今天的美国。我相信印度没有甘地,就没有今天的印度。中国没有孙中山和袁世凯,这个帝制是否能够在那一年结束都得两说。就像摩西带着以色列人出埃及,我认为一个民族没有英雄先知,只靠人民 这些个泛泛的群众,就能自然走出中世纪般的黑暗,这个我是严重怀疑的。 

一如捷克斯洛伐克走到那个时候,没有哈维尔,可能也会有张维尔李维尔,但是他们确实就有了这样一个哈维尔。同样作为著名知识分子,昆德拉选 择了出走,选择了遥远地批评这个民族,批判这个体制。但哈维尔选择了坚守,老子就要跟你死磕到底。出走是一种态度和选择,我们从不苛求任何人。 昆德拉在他认可的法国,写下来更多不朽的名著。但哈维尔留在这个土地上亲身参与,拼搏战斗到最后,见证这个成果,并参与讨论新的建国大纲和宪法等 等,这更像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也是一代一代读书人的伟大梦想。 

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参与到国家转型这种不朽功业之中,我认为是一种荣耀,是真正为子孙造福的成就。中国古人所谓的内圣外王,哈维尔似乎正是这 样一种典型。我时常想起在捷克这块小小土地上,诞生的这样两个写作者,大抵相似的命运,不同的成就和结果,这才是那样一个大时代特有的戏剧般的人 生。一个差点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另一个差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们都实现 了他们青春期的立志。哈维尔年龄小一些,因为不断被捕坐牢迫害折磨,寿终于七十五岁。昆德拉活到了 90 多岁,在今年前不久仙逝。我今天在他们的祖国漫谈,只是为了纪念这两位伟大的前辈。他们无论文学成就还是社会成就,都 是我心中仰止的巍峨高山。我觉得这就是伟大的人生,他们真正像人一样走过这个尘世,并在这个星球上留下他们飞过的划痕。 

他们的生命有价值和意义,而我们可能至死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像蝼蚁一样卑微迁徙逃避,心存希望却又实感虚妄,这就是我辈的悲凉。这是我第三次来到布拉格,这里有我隐秘的回忆与感伤。想到他们曾经生活的沉重,他们生命最终抵达的轻盈,我能感受的只是我最深的沉痛。我在此行的路上,两次忍不住地泣不成声,都是我对他们无上的致敬……再见,布拉 格;再见,捷克。我也许再也不会重来了,就此别过。 

 

2023 年 9 月 14 讲谈于捷克CK古城 

2023 年 10 月 1 日修订于泰国清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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