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夏提先生发表的《我们在追求自由的同时，也在追求独立》写出了部分维吾尔人的心声，尤其是在了解其家人在新疆被中共政府多年关押和失联的事实后，更能够理解象他这种处境的维吾尔知识分子的理想和信念。
但是理解归理解，我对于维吾尔人独立的前景还是有比较多的疑虑的。我相信跟我一样有疑虑的人很多，所以就把这种疑虑写出来，既是提醒伊利夏提先生及其维吾尔同仁对独立这个政治目标更深入的思考，也是向其讨教。
在不久前与伊里夏提先生进行网络辩论的时候，我就提到过几点疑问，这里再小结一下：
1，现在的西突厥斯坦，也就是新疆西部的哈萨克、吉尔吉斯、塔吉克、乌兹别克、土库曼五个斯坦早已实现独立，但是他们不但政治自由与中国不相上下，而且经济上还不如中国平均水平。他们毕竟还是单一民族国家。那么东突独立之后，如何在对内还是多民族的情况下，比西突更民主、更稳定、更保障人权、经济发展更好？
2，如果依据民族自决东突有权独立建国，那么东突内部的汉族、哈萨克族、回族等其他民族成为东突少数民族，他们是否也有根据民族自决原则建立更小的国中之国的独立建国权力？
3，如果东突独立建国，跟中国的边界如何划分？可以肯定这种划分是不容易找到共同边界的，那么如何防止为了争夺疆土产生的暴力冲突？
4，习近平的新疆镇压政策，导致了维吾尔人和汉人之间的民族隔阂与仇恨。如果东突独立建国，如何避免东突国内的汉族人和维吾尔人因为宿怨而发生类似南斯拉夫解体后发生的波黑内战？
如果用传统的建立民族国家的思路回答这些问题其实是无解的。伊利夏提先生提到想把东突建设成一个美国那样的民主国家，那当然很好，但是那就意味着要放弃建立一个维吾尔人的民族国家的理想，也要放弃在宪法中引入伊斯兰教法的设想，因为美国是个不分种族、宗教人人平等的国家。虽然欧洲白人移民的后裔占据美国人主体，但是其他种族并没有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感觉；尽管基督教是主流宗教，但是所有的宗教在法律上都平等。假如维吾尔知识分子们千辛万苦要建立的是个美国这样的各色种族大熔炉国家，那么是否要跟中国主体分离就要视情况而定：因为中国有可能本身就变成美国这样的大熔炉的民主国家。再考虑另一种可能，维吾尔人民如果一定要建立一个民族比较纯净的、以伊斯兰教为特色的民族国家，那就不可能是美国这样的国家，而更可能像现在西突诸国。
即便东突要成为类似的哈萨克斯坦这样的民族国家，也并不意味着建立一个国家所面临的问题都可以预期得到解决。首先就是边界问题。伊利夏提先生提到要以现在的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边界为未来国家的国界。显然，这个边界内部有大量定居的汉族人，他们不会同意自动离开的。如果要地方自决，可以预料这些汉族人不会愿意与维吾尔人共享一个东突厥斯坦，他们可能更愿意与内地汉族共享一个中国。如果东突政府要驱赶他们，又会爆发激烈而残酷的内战。所以假如维吾尔人非要建立像西突一样的民族国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维吾尔人聚居的南疆立国。但是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看到哪个维吾尔组织公开这样宣称。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在主张独立建国的力量中，谁主张一个较小的国土，那就意味着退让或面临“出卖国土”的指责，自然也就不会成为领导性力量。
其次，人口和其他问题都面临类似的困境。越是激进的目标，或者说越是最大限度满足维吾尔民族利益的设想，越能取得发言权。比如驱赶走一部分汉人的意见就比留下全部汉人更受欢迎；对留下的汉人都给公民权就不如只给一部分人公民权；维吾尔语作为东突唯一官方语言就比把维语、汉语、哈语都作为官方语言更好；不惜开战也要维护维吾尔主权和领土的话语显然就比和平谈判和妥协的声音更有力量。只可惜实践中往往是那些看上去保守、妥协、不激进、甚至看似出卖集体利益的主张反而更有可行性。不仅民族独立运动如此，几乎所有的对抗性运动其实都是如此。
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和平实现民族独立，也许是件好事。但是如果付出巨大的生命财产代价这值得吗？甚至在付出巨大代价也可能达不到目标反而陷入巴以那样的百年仇恨和杀戮的情况下，民族独立仍然是最高价值的理想吗？
我们小时候从中共的宣传中，民族独立自主几乎是除了共产主义之外最政治正确的词汇。毛泽东在天安门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成为几乎所有中国人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但是站起来的其实只是毛泽东和共产党，中国占绝大多数的汉族人口从汉人毛泽东那里遭受的苦难远远大于遭受民族压迫时的大清王朝。今天习近平提出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戴的也是民族主义的帽子。然而民族独立真的就比自由、民主、人权、法治这些普世价值更重要吗？想一想近代的独裁者吧，几乎所有的独裁政权都是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独裁者们成为民族独立自主的象征，无论是俄罗斯的普京、朝鲜的金家三代、伊拉克的萨达姆、利比亚的卡扎菲、塞尔维亚的米洛舍维奇、苏丹的巴希尔等等，几乎无一例外。之所以用“几乎”，仅仅是因为有些独裁者打着共产主义或伊斯兰主义等其他旗号，但是也无不同时以民族主义者自居。
当一个国家真正实现了不分宗教、种族、阶级人人平等而且民主的时候，某个民族是否独立出去有何意义呢？今天的整个英国实现了自由民主，那么苏格兰留在英国，或者独立成一个国家，对于苏格兰人或其他英格兰人的生活幸福有什么明显影响吗？可以说没有。有影响的只是喜欢或者厌恶苏格兰独立概念的人。
国家独立自主和主权领土完整并不是毫无意义，除了国际上追求的”稳定“，更大的价值在于捍卫自由民主的生活方式。假如台湾被中共统一，那么今天的台湾人将会像大陆中国人一样丧失言论自由、丧失民选议员和官员的权利、丧失司法独立，相应而来的就会是“党领导一切”导致的腐败、不公、政务不透明、贫富分化、弱势群体丧失社会保障、社会矛盾激化等等恶果。所以今天的“台独”就有了保卫民主的正义性，这也是世界上的民主国家都反对中共攻打台湾的理由。但是假如大陆也已经民主化了，大陆人民也都享有了自由民主以及由此带来的公正和繁荣，自然大陆政权也不会为了所谓统一攻打台湾，而台湾人也许会觉得统一也是个不错的选项。但那时的台湾就像今日的苏格兰，无论统一还是不统一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乌克兰是另一个例子。乌克兰人不想过俄国人那种被独裁者普京统治的生活，他们愿意象欧洲民主国家一样享有自由和人权。所以当俄国侵略时，乌克兰人保卫祖国的主权和领土就是在保卫他们自己的自由和民主。
因此，如果整个国家有了自由民主，是否实现某个民族的独立已经是意义不大的事情，更不值得在有了民主宪政的制度以后再搞民族斗争。因为民族斗争即便是胜利了，其最好结果也还是实现一部分人的自由民主平等，而不好的结果则是出现某位民族主义独裁政权。假如不胜利呢，那就可能是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甚至持续多年的民族仇杀。
伊利夏提先生的文章用了很大篇幅叙述维吾尔人从清朝到习近平的统治一直受到中央政权的奴役和压迫，抛开奴役和压迫的程度不讲，凡是专制政权，为了统计集团的利益无不是压迫性的。汉族尽管是中国人主体，但是在大清政权统治下也是受压迫民族。你并不能用历史上受到中央政权压迫的事实来证明将来无论什么样的中央政权都会一样搞民族压迫。一个更符合逻辑的叙事则是，只有专制的中央政权才会实行民族压迫、阶级压迫、宗教压迫、性别压迫等等，而民主的中央政权的存在恰恰是为了保障域内每个公民的自由和平等。看看美国，尽管各州有巨大的自治权，但是保障美国公民人身权利和平等权利的基本法律还是靠联邦政府。
历史如何解读除了角度不同，立场不同更会针锋相对。巴以冲突如果各说各的历史叙事是永远解决不了流血冲突的。何况100年以上的历史再追究谁的祖先是正确还是错误已经没有意义。伊斯兰教征服中亚和西域之前那些佛教国家的后裔有没有权利复国？成吉思汗大杀四方，西夏人和花剌子模人的后裔在哪里？乾隆征伐准噶尔，残存逃出的少量准噶尔人后裔是否有权恢复对准噶尔盆地周边的统治权？历史不应该为今人争夺利益服务，而应该提供人道主义的教训。
文章提到，”我们是维吾尔人，不是中国人，不曾是、也不会成为中国人；我们有自己独特的维吾尔-伊斯兰文化，不曾属于中华文化圈，也不会、不想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我们的维吾尔文化身份，和中华文化没有任何瓜葛。“ 应该说，这种想法可能代表了相当多甚至是多数维吾尔人的想法。换个说法就是，无论中国人是独裁还是民主，跟我们维吾尔人没有关系，你们中国人也不要干涉我们将来的国家的内政。作为一种思想和态度这是表达自由和意志自由，但是假如要落到实地，就不那么简单了。作者说过，想独立的维吾尔人并不是想仅仅在维吾尔人的人口占绝对优势的聚居区成立若干小国，而是想在今天整个新疆成立一个”大一统“的东突厥斯坦。这个未来的东突国内讲中文的汉族、回族、东乡、撒拉等族可能会跟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外部的中国人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即便是毫无关系的欧洲人、美洲人，假如这个“大一统’的东突厥斯坦内部发生了侵犯人权的事件，就没有权利去过问吗？作者可能会说，我们维吾尔人有胸怀，不会发生民族压迫的事情，也不会有宗教和性别压迫。伊利夏提先生虽然倡导‘疆独”，但可以相信其本人具备基本的人道主义价值观。但是不要忘了，真要发生了独立运动，最有领导权威的不是伊利夏提先生这样的温和的知识分子，而是那些率领维吾尔人民真刀真枪与汉族拼杀的斗士以及倡导伊斯兰立国的宗教领袖。谁的口号越极端，谁就越有威信。想想今天的哈马斯是怎么获得巴勒斯坦多数民众支持的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尽管伊利夏提先生想把“大一统”的东突厥斯坦建成美国这样的民主、包容的国家，但最终得势的却可能是要把东突建成阿富汗的宗教领袖。
“追求自由和独立，是东突厥斯坦各民族自进入近代以来，抛头颅、洒热血而追求的理想；自十九世纪末开始，就曾有无数维吾尔仁人志士为此理想而献身、牺牲”，这些充满激情的话语是令人感动的。如果把“东突厥斯坦”换成”中华“，把维吾尔”换成“中华民族”，这不恰恰就是我们小时候被共产党天天灌输的伟大爱国主义情操吗？而且表面上，中共还没有特别突出汉族，似乎更宽容。历史和逻辑如此相似，如何让人相信汉族主导的“中华大一统”与维吾尔族主导的“东突大一统”就会截然不同呢？既然是相同的逻辑，那么是否可以说，凡是民族主义者，都崇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
如果说流血牺牲追求自由和独立还有正义性的话，其正义性只能体现在追求自由上，至于追求独立是否有正义性则要看是否在反抗暴政。说到底，就是人权大于主权。在不能保障人权的情况下，追求主权不但无益反而可能有害；只有在捍卫人权的目的下，追求主权才有价值。这里有个悖论，中共现在就是暴政，如果现在追求独立还有一定的正义性，但是没有操作上的可能性。将来民主化了，中央政府不会轻易镇压民众了，也就是不再是暴政了，反而搞独立有了一定可操作性，但那时的正义性又有争议了。
伊利夏提先生之前还有一篇文章《 我们是要恢复独立，而不是“分离”！》提到，在帝国崩溃之时宣布独立是最佳选择。假如共产党统治的中国没有崩溃，而是正在进行民主转型呢？要是把独立放在第一位，可能会觉得刚刚完成转型时搞独立最容易，因为一个民主派主导的中央政府为了国际支持以及自身的民主立场不会派兵镇压。但是这样会有两个可能的恶果，一个是掌握地方军权的人可能不理会刚成立的软弱的中央政府而自行镇压，另一个是软弱的中央政府被强权人物推翻。无论哪个结果可能都不能达到独立的目的。相反，如果维吾尔民族和民主派合作，那么民主化稳固之后的中央政府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军队不会因表达政治诉求而镇压民众，同时对独立诉求会做出程序性的安排，比如全民公决等，并谈判解决具体的疆域等问题。
这里说了这么多质疑和反对意见，伊利夏提先生恐怕会认为我是受了中共大外宣的毒，才反对东突独立。但是以民族主义反对民族主义的逻辑本身不是有问题的吗？我这种想法只有中国逃出来的异议人士才有吗？ 美国、欧洲那些大学教授、研究所的学者们，难道大部分都是对东突独立支持的吗？抛开政治稳定的考虑不说，我相信他们多数人跟我一样是不赞同民族主义的，无论是中华民族主义还是东突民族主义。
如果把维吾尔人独立建国看成最高人生理想的人对以上质疑无法解答，也不必太过伤心。现在上海独立、满洲独立运动都在美国风生水起，东突独立至少比他们这些运动力量大的多。要是不想只停留在口号上，那么要做的准备也许是观察世界各国的态度、调查那块地域的人口分布、和同情维吾尔民族苦难的中国人多沟通，草拟如何保障人人平等的宪政民主制度，研究有可行性的疆域划分，考虑域内少数民族要求建立国中之国等专业性问题。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了，民族独立的理想才有实现的可能性。
如果追求独立式只是为了维吾尔同胞的人权和自由，那就没必要把民族独立当成人生最高理想，不如把实现同胞的人权和自由当成最高目标岂不更直接了当、更受国际社会欢迎？何况在中共正在迫害维吾尔人权的当下，这种为人权而抗争更有正义性，更有国际同情，也更切实可行。
跟伊利夏提先生的文章表达的那种不怕流血牺牲也要争取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相比，尊者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显然更务实。今天的文明世界以人权，尤其是以人的生命作为最重要的价值目标，不怕流血牺牲仅限于个人英雄主义值得尊敬，但是以不怕流血牺牲来求得某个政治目标，哪怕是为了推翻暴政的流血革命，在民主国家主导的国际体系上也是不受推崇的，何况为民族主义而牺牲普通人的生命、健康、财产，跟为实现宗教或阶级专政类似，更不会受到鼓励。
一句话总结我的观点：民族是否独立根本不重要，如何建立保障人人平等、自由的民主制度才是第一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