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爱谁?谜一样的人!你父亲?你母亲?你的姐妹,还是兄弟?”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朋友呢?” “我至今还不知道朋友的含义。” “祖国呢?” “我不知道祖国位于哪个纬度。” “哎!那么你爱什么呢,不寻常的异乡人?” “我爱那些云… …那些天上飘过的云… …那儿… …那儿… …天上那些奇妙的云! ——《异乡人》[法] 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
1
上面这几句诗,是19世纪中叶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一首诗里的句子。
诗名,取为“异乡人”。
这首诗是一把镊子,在我初次读到它时,霎时间将我的心猛然揪紧,我的胸腔,便感到一种想要长啸的幸福的疼痛。
后来,每次当我重读、或者想起这首诗时,就会燃烧般地想起一群人,一种孤洁独秀的心灵和精神世界。
我就这样沉浸在思念的火焰中,虽说会感到有些疼痛,却也是幸福的。
然而,幸福之中,毕竟也有疼痛。
当这首诗的作者、漂泊半生的法兰西诗人波德莱尔,在书桌前放下他的笔的时候,一副近现代诗坛上独特的文学形象——“异乡人”和“飘过的云”,就此诞生。
哦,异乡人。
哦,飘过的云。
2
上面这首诗中的主角,被波德莱尔命名为“异乡人”的这样一副人物形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也许,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怪人,一个边缘人,一个孤僻的人,一个被主流社会抛弃、遗忘且不容的人;
甚至会认为,这是一个忘本的、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
只因为,诗人笔下的这位主角,竟然表示,他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祖国。
那么,他是一个怎样与众不同的人呢?被遗弃的?被排挤的?被攻讦的?被放逐的?被背叛的?……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可正是因为这份最高的孤独,铸就了一颗奇崛的灵魂。
结合诗人波德莱尔短短46年的人生经历、他的其它文学作品,我们就能看得出来:这首诗,可称得上是诗人的自传体诗作。
这位法国诗人笔下的“异乡人”,尽管遭亲友嫌恶,为周遭不容,在“家乡”和“祖国”,几无立足之地;
但是他,却从未放弃过对真善美、对自由、对公义的向往和追求。
然而,他心目中的“真善美”、“自由”和“公义”,并不存在于自己身处的这个充满了贪诈和不义的国度,而在那遥远的异乡!
甚至于,也不在这个喧嚣污浊的尘世间,而在那天边飘过的云上!
诗中的“异乡人”,因为有着不同流俗的节操和志向,在身边的亲人、朋友当中,找不到共同语言,与自己的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在自己的家乡和故国难以安放一颗峭拔的心。
故而,“异乡人”萌生了一种迥异于常人的心理状态。
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他必须自我放逐,远离熟悉的环境和故土,前往遥远的他乡或他国,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也才能够持守自己心中的那一脉节操,追寻自己心中的那一份信念,或者说,理想。
异乡人对“祖国”的定义,既异乎寻常,又显然超越于一般的政治含义、或世俗理解之上。
他的“祖国”,其实呢,就是他自己的心。
那不是用纬度、国界、地域来界定的,也不会因为暴力、威胁、扰害或利诱而屈服。
乃因为,异乡人的心,其实是“世界之心”,永远都会坚守着世上仅有的或最后的良心,或世上少有的清醒的良心;也永远都会持守着爱人类、爱众生的心,而非狭隘的、常常被操控或扭曲的国族之心。
异乡人的心,也是“公义之心”,而非芸芸众生所持的“名利之心”,永远都会固守着一颗追求真善美、自由和公义的心灵。
异乡人,是庄子笔下的“畸人”,是异于众人而合乎天道、自然的人。
天道和自然,才是异乡人的精神家园。
异乡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心灵的故乡。
真理、良善和纯美,是异乡人时常仰望的、天边飘过的云。
自由和公义,是异乡人时常憧憬的、天边那一朵朵缓缓飘过的云。
3
在这个世界上,古往今来,一直都有许许多多超拔的思想者,均曾遭受过流浪、流配、流放或流亡的相似命运。
乃因为,他们拥有不肯屈服于暴政、权贵、群体、等级、传统和既定观念秩序的卓异品格,使他们或甘愿,或被迫,走上了流亡的道路;进而,成为人类思想史流亡谱系的优秀成员。或者说,异乡人群体中的一员。
一部漫长的人类思想史,因这些流亡者而增色;
一部跌宕的人类思想史,因这些异乡人而添彩。
噫!这些思想的流亡者。这些追梦的异乡人。
啊!这些流亡的思想者。这些异乡的追梦人。
此刻,且让我回眸中世纪晚期,在精神和思想的航程里,佛罗伦萨的骑士,五岁丧母的没落贵族之子,扬帆蹈厉,高歌不已。
一个意大利中世纪诗人,一个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者,一个以文艺作品将人类情感的高度和深度展示地无以复加的传奇式文学巨匠,年轻时在立志献身缪斯殿堂的同时,积极参与公共事务,反抗政教黑暗势力。
36岁时,他公开呼吁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鼓吹脱离罗马教皇的统治。
不久后,他被教皇派遣的查理一世伯爵定罪,判决。
罪名是:“鼓动叛乱、反对教皇、及查理伯爵”。
获罪后,他被判处终身流放、没收全部家产。
与此同时,当局宣布:一旦此人回城,任何佛罗伦萨士兵都可以对他加以处决,当众烧死他。
从此后,他萍飘蓬转。
从此后,他的余生,再也没能回到家乡。
7年后,他在流亡地居所,开始创作长篇叙事体史诗——《神曲》。
历时13年,终告完成。
51岁时,他获悉当局提出,如果他愿意支付罚金、并于头上撒灰、颈下挂刀游街一周,以此当众认罪,便准许他免罪返国。
当局的提议,遭到他的断然拒绝:
“这种方法不是我返国的路!一个为了追求宝贵的真理、而甘愿流亡在外十五年的人,一个为了传播正义而忍受痛苦的人,不能忍受这种心灵的屈辱。”
端的是铿锵、有力,把一个流亡思想者的勇气和正气表露无疑。
而在他笔下,经由精微致深的神学、瑰奇梦幻的文学所构建的鸿篇巨制,表达了他终生反对蒙昧主义、追求真理和美德的思想,成为这句拒命的最佳诠释。
现在,通过历史学家的旁求博考、人英俊彦的深情回忆,我想起了《神曲》问世四百年后,一个风云变幻、激昂青云的时代,一个革命之音在欧美两大洲接连奏响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中的一位流亡思想者。
一个束胸裁缝,一个饱受歧视的英格兰底层雇工,一个仗义执言的下级税吏,一个以契约奴身份流亡美洲的穷苦人,一个携带梦想跨海远行的思想者,目含哀矜,心怀纯挚,登上粗陋的双桅纵帆船,在遭到一个以自大和骄横而著称的帝国的迫害之后,离开英伦三岛,来到北美大陆。
这时,北美第一届大陆会议,刚刚召开。
独立战争的枪声,也即将打响。
他的受难,源于他在35岁那年发表的一篇文章。
在那篇文章中,他抗议英格兰当局的政策,导致下级税吏的工资过低、工作条件恶劣。
就因为那篇文章,他遭到当局指控和迫害。
当局认定其有“反政府思想”,予以解雇。
于是,他流亡北美。
于是,他成了不列颠的叛逆者,新大陆的异乡人。
可是一年后,这个叛逆者,这个异乡人,竟让整个世界屏息竖起了耳朵。
一年后,这个昔日的大英帝国子民,如今流寓费城的杂志编辑和撰稿人,这个对自由、公义和人权有着焚烧般热爱的政论作者,再也无法忍受北美殖民地意欲与宗主国和解、仍愿效忠英国王室的社会氛围。他的愤懑已至沸点,他的喉咙将要呐喊。
很快的,他埋首书桌,奋笔疾书,写出了指斥英王和英国议会推行暴政、鼓吹北美脱离英国而独立的政论小册子——《常识》。
这本小册子,成了北美抗争运动的引擎,创设新制的明灯。
后来,他奔波于大西洋两岸,退隐英国,流亡法国,远走美国。
流亡期间,他陆续撰写了大量的政治、哲学和神学著作文章。
这些哲学和神学文字作品,包括《美国危机》、《人权论》、法国《人权宣言》、《在美洲的非洲奴隶》、《理性时代》,等等。
这个出身成长于英格兰底层的思想者,在他流亡的岁月里思考和写作的全部目的,都在于发出启蒙和翦伐之音,以便涤除那些奴役人、凌辱人和不公不义的谬见弊制;
进而,接纳一种新型的、文明的、现代的和较为公义的制度和观念秩序。
这启蒙之声,这翦伐之音,坚洁,振撼,使新旧大陆的涟漪变为浪涛。
听见的人惊呼:看哪,那个彼岸来客,在为一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守望,将神慈悲的光芒播散世间。
4
无论是意大利文学家,还是美利坚政论家,他们的流亡,已经不朽;他们的思想,代代相传。
这样的流亡思想者、或异乡人的名单,在一部漫长的人类思想史中,可以开得很长很长。
尽管,他们在自己身处的时代,属于少数人。
他们生平所踏上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但是,他们甘愿忍受流亡、孤寂、攻讦、冷眼,以及各样的苦难磨折。
请原谅我止笔于此,不再列举其他的个体流亡者罢。
否则,这篇原先计划好篇幅的文章,将因着我的心潮澎湃,而大大超出原订篇幅,难以收场。
这些流亡思想者或异乡人的生平轨迹,不由人想起了莎士比亚“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伟大宣告。
圣经上说:“先知在本乡是不受尊敬的。”
是的,在任何时代,这种独异奇崛的人物,都是很难受到本国本乡本地的接纳和欢迎的。
也因此,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会遭到攻讦,经受迫害,遇逢排挤,成为箭垛,陷入困境;个中艰苦,冷暖自知。这是命定的路,他们知道。
更为艰难的是,他们常常会成为权势阶层恨之入骨的仇雠。
乃因为,他们会执意与权力保持一份距离,对待权力葆有一颗清醒的头脑,不谄媚,不迷惑;甚至于,蔑视权贵,批逆龙鳞。
直到有一天,咒语鸣啭,岩石叹息,无常的四轮马车将他们载上,驶向未知的暮色茫茫的远方。
他们离开家国走向异乡。他们离开集体走向边缘。
他们离开名利走向狷独。他们离开喧嚣走向慎思。
在异国他乡,在边缘地带,他们孤独而远距离地观照,思考,孜孜争战,以此对抗空虚的暗夜,度过灰寂的年华。
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他们都会坚持特立独行,不与世俗为伍,也几乎没有任何的组织或团体可以依赖。
他们击筑,悲歌,有如离群的雁,又如孤澹的鹰,形单影只地翱翔在茫茫苍穹之上。
就这样的,他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与专权苛政、名利权贵保持一份距离,依然执着地追求品德、公义、真理、良善和纯美;
甚至于,与世上不公义的奴役人、凌辱人的颛政横恶,展开角斗;与不公义的暴政、弊制和观念秩序,进行抗争。
就这样的,他们屹立着,洞见废墟,直面荒坟。
他们以漂泊为命运,以思想为归宿,在时代的动荡中体验着生存深渊,直面着人生苦难,并且甘之如饴。他们哭着,也歌着。
看吧,流亡的思想者。
看哪,独异的异乡人。
身处人世间,他们是不合时宜的思想者,不识时务的异见者;
然而,他们却为遥远的神性的天空称许,悦纳,引为知己。
是的,唯有天空,那遥远的神性的天空,会接纳他们。
5
翻过历史的业障,掠过欧美大陆悲伤的土地、惨暗的大地;现在,让我们将目光投向天空。
那遥远的高邈的天空。
14世纪初。意大利东北部港城。拉温纳市。
在这里,但丁笔翰如流,勉尽心力撰写他的煌煌史诗巨著——《神曲》。
在《神曲》的“地狱篇”结尾,但丁描述了他和导师在地狱的出口处的场景:
“在我离开深渊之前,有一个空处,引导导师和我走上隐秘的路,回到那光辉灿烂的世界里。
然后,我们并不想休息,我们一步一步往上登,他在前而我在后,一直登到我从一个圆孔里,望见了天上悬挂着的众多美丽的事物。我们就从那里出去,又见到那繁丽的星辰。”
一颗向往光明的心,一副渴望探究高远天上的神的奥秘、真理和美善的灵魂,借助他笔下的主人翁之口,表露无遗。
四百多年后。德国东部小城。柯尼斯堡。
身处这座宁静小城的一隅,独居的康德常常在读书写作的间歇,凝神于布满繁星的浩瀚穹苍,静思冥想,憬然有悟。
这来自穹苍的一幕,渐渐进入他的梦境,他的脑颏。
它崇高,庄严,深沉而肃穆,似注入一股热灼的悸动流遍他心田。
这一幕,仿佛上帝在触摸他的胸口,让他一遍遍地心醉神迷,不能自已。
终于,他把自己的这种感受,写进了其不朽的伦理学著作——《实践理性批判》:
“有两样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内心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那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律。”
二十多年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与康德几乎同时代、流寓维也纳已逾二十载的一位德意志古典音乐作曲家,对康德的上述感受,亦有同感。
他,就是贝多芬。
这位饱受耳硬化疾患折磨的古典音乐作曲家,尽管听力严重受损,但他还能看,还能思考,还能创作;
并且他,会常常从辽远的天空中,汲取灵感,领受神悟。
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他宣称:“我的王国在天空。”
在另一封致友人的信中,他写道:
“我不和你谈我们的君王和王国,在我看来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最可爱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的第一个。”
他还写道:
“当黄昏来临,我满怀着惊奇,注视天空,坠入了沉思;我神游魂驰,精神超越了这些距离我们亿万公里的群星,一直向那万物之源奔去——一切造物皆渊源于此,同时它也是一切新造物的源泉。
我相信,打进心坎里的东西,必定来自天空:如果不是来自天空,那末,音乐仅仅就是音符这样一个外壳——没有精神做内容的躯壳而已……”
无论是诗人但丁、哲学家康德,还是音乐家贝多芬,心有灵犀似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宇宙间的同一件事物:头顶上的星空,或者说,天空。
是的。正是那头颅之上的星空或天空,使这几位文艺界巨擘的思想得以超阔,灵魂得以提升。
那高远星空上布满的繁星点点,是一行行的诗句。
那星空上的繁星点点,是一串串的音符。
那繁星点点,也是一缕缕的哲思;并且,指向永恒。
乃因为,那浩浩渺邈的星空,在永不止息地向人类启示着真理,启示着永恒。
它发出警示,引领心灵,让人们在道德律的指引下修德,守道,心生敬畏,追求真善美。
那缀满星辰的浩渺星空,是因着无数双仰望她的眼睛而存在的。
而人类思想史中的流亡者们,或异乡人群体,正拥有着一双双矢志不渝地抬首仰望的眼睛。
他们是精神的人,而不是物质的人。他们是觉醒的人,而不是昏睡的人。
他们是崇尚自由的人,而不是甘受奴役的人。他们是追求公义的人,而不是汲汲名利的人。
简括之,他们是真有信仰的人,而不是无所依凭的人。
只因为,他们在拥抱土地、贴靠大地的同时,也徜徉于思想王国,仰望着浩浩星空。
他们在流亡生涯中,各自构成一个生活的孤岛;同时,也是一个精神的孤岛,一个思想的孤岛。
寄身这样的孤岛上,他们在思想的探求中竿头日上,不断前进。
他们也悲,也哭,但终坦然。
虽说人单,势孤,他们却仍然挣扎着,要在霭霭薄雾中发出一点微光;同时致力于,不让时代往地狱里沉沦,不让世界被黑暗所笼罩。
只因为,在他们心中,常驻着浩瀚的星空,和那繁丽的星辰。
6
古往今来的流亡思想者们、独异的异乡人啊,他们擎着灯火,走过黑暗的岁月,来到星空下散播光明。
他们,从历史中走来,也终将走入历史。
他们是虚空的尘世间一群没有归属的独异者,孤独,疲累,满身伤痕,茕茕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值得他们倾心恋慕的,唯有那遥远天际上飘浮、霞蔚而变幻莫测的云朵。
哦,永恒的异乡人。
哦,天边飘过的云。
作于二零二三年十月、十一月。后数度修改于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二零二四年一月、二零二四年七月、八月。